第四章
『就當作是……給你的禮物……去……天方後……找……琰容……他會……達成你的……願望……』
青龍所留下的遺言,至今仍清晰地於腦海中回響著。
經過幾天的休養,隨著傷勢漸愈,也是時候收拾原先放鬆的心緒、進一步考量起接下來的計畫了。而在以「剿滅天方」、「查出十三年前的主使者」為目標的情況下,青龍的這番遺言自然不容忽視了。
翻看著近年來所獲得的、天方內部的資料,白冽予狀似悠然地斜倚床畔,而在瞧見所尋找的人名時,神情間添染上幾分複雜之色。
「琰容」,年歲、相貌不詳,估計在二十歲上下,長年帶著麵具、從不以真麵目示人,極受天帝寵信,於天方的內務處理上地位僅次於朱雀。
若青龍的遺言為真,這個身為天帝心腹的「琰容」想必便是他派駐在天帝身邊的棋子了……以他的性子,既有膽將自立的意圖表現得如此明顯,定是有所依憑。如此推斷而下,他會在天帝身邊埋下暗棋,也就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了。
盡管未能證實,可對這份遺言,白冽予已信了八、九成有──原因無他:青龍沒有必要對自己用這種不見得有用的手段,卻可以利用自己來完成對天方的複仇。在利益一致的情況下,假如自己能不受昔日的仇恨影響,便必然會收下他這份「禮物」好好對付天方。
回想起青龍臨死前似乎看透了一切的笑,他一聲歎息。
雖說人死已矣,可這種被試探、被看透的感覺還是稱不上好──若早個幾年,他說不定真會因為對青龍的憎恨而將這個「禮物」置之不理。可現在的他,卻是決計不會因一己之好惡而影響計畫進行的。
現在的問題,便在於如何在不引起天方注意的情況下確認琰容的身分、從而聯絡並利用他了。
天方與白樺合作至今三年餘,彼此表麵上雖甚是融洽,暗地裏卻總不免有所防備,加上他不願意打草驚蛇,也因此,白樺雖成功掌控了天方的情報來源,對於其內部的滲透及了解卻仍嫌不足。
在這種情況下,能有個天帝的心腹為助力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了。而作為他首要目標的,自然是朱雀了。
隻是朱雀對天帝極為忠心,就算用上強硬手段也不見得逼得出什麽。為免打草驚蛇,白冽予雖與其維持著相當不錯的關係,卻仍盡量避免出言試探。
眼下既有了「琰容」這條線,事情辦起來自然容易許多……再來,便是看他之前安排的另一條事進行得如何了。
白冽予將手中的冊子擱到一旁,倚著床柱輕輕闔上了眼眸。
好不容易才專注了心神讓自己將精力放在公務上,卻方結束了工作,先前那些個盤據心頭的紛亂思緒便再次襲上。
伴隨著浮現的,是數天前彼此初次對飲的情景。
──那是他……第二次在東方煜麵上看見那名為「苦澀」的神情。
第一次見著時,勉強撐持著病體的他因過於錯愕沒能來得及反應,隻能眼睜睜地目送友人的身影漸遠,徒留滿心的懊悔與惦念。所以,當他又一次在友人麵上見到那太過熟悉的苦澀時,心頭的不舍與疼惜教他再難按捺、情不自禁地上前擁住了對方。
入懷的軀體溫暖一如往昔;熟悉的肩背也依舊直挺、堅實。可盡管如此,那時被他擁在懷中的東方煜,卻是顯得那麽樣地脆弱、那麽樣地……惹人愛憐。
這份稍嫌陌生的情感,即便在東方煜緊緊回抱己身時亦不曾淡去。他們就那樣擁抱著彼此,直到因事前來的關陽乍然推門入房。
那時,東方煜就像突然給驚著般匆匆忙忙鬆了手、離開了艙房。而他,也因為關陽手上的那迭公文而沒能追上、問出心頭再次升起的疑惑。
──讓你如此苦澀的理由,是我嗎?
第一次不是,卻不代表第二次也……況且,他也不完全相信重逢之初、當他這麽問出時,友人給他的答案。
即便一切全因己而起,東方煜也絕不會承認。
也因此,心中的疑惑,怎麽也無法消解。
若當真不是因為他,那麽,又是為誰?
是誰……讓東方煜在數天前他二人把酒言歡之時憶起、從而露出那般令人心揪的神情?
思及至此,胸口已是一陣窒悶。本就稱不上平靜的心緒因而又更亂了幾分。
雖說青龍之事方了,他的心情確實是比較放鬆的。可會讓那件事輕易地便影響了自己的情緒,是否也代表了友人在他心頭占著的分量已超出了預期?
如此念頭方現,心下已是幾分自嘲升起。他一個抬手,自懷中取出那個沾染了血汙的香囊。
東方煜在他心中占著的分量有多重,不是早就清楚的事嗎?
如不是那樣在乎、那樣惦念,就不會隨身帶著這個香囊,不會……
中斷了思緒的,是房外關陽的一喚。
因而想起了那天他連招呼也不曾就直接入房的情景,白冽予淡淡道了句「進來」,心下卻已是恍然。
也在同時,得著答允的關陽依言入房,恭聲道:「消息已傳至京城了。」
他並非第一次見著主子對香囊發怔,雖有些難受,卻不至於因而失了自製。
聽著如此,青年似有些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如此甚好……煜呢?」
「……說要給您弄些好吃的,上岸采買去了。」
雖是預料之中的情況,可實際聽著時,那份來自友人的關愛卻仍讓他為之心暖……回應的音調淡然如舊,眸間卻已帶上了一絲喜色。
察覺了這一點,關陽心頭本就存著的幾分難受更甚。他眉間微結,終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二爺。」
「這麽說或許有些逾越……可您,是否和東方樓主過於親近了?」
「我與他本為至交,親近些又有何妨?」
可哪門子的至交會那樣曖昧地擁抱對方?若非清楚這話一出,主子隻怕立時便明白了自己對東方煜的感情,關陽還真想這麽質問主子--忍下了到口的話語,他一聲輕咳,轉而道:
「可他畢竟是碧風樓樓主。東莊西樓間各有利害,日後萬一有了什麽衝突,隻怕……」
「該當抉擇之時,我不會因私事而──」
「屬下擔心的,是您在冷靜的決斷之後可能遭受的痛苦。」
「……那日突然闖進,也是為此?」
連猶豫都不曾地坦然應對,而換來的,是麵前主子的一聲歎息。
「此事是我自個兒的決定,後果當然得自行承擔。」
頓了頓,「況且……我相信東方煜。」
最後的話語,簡短卻堅定。容顏之上漾起的笑意,醉人。
聽著、望著,那過於溫柔的神情教關陽更覺心痛,全仗著一絲自製才不至於上前抓著主子表露情衷……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待下去,他也不多言、一個行禮後連門也未及帶上便匆匆離開了艙房。
──而在上到甲板前,與剛由岸上回來的東方煜錯身而過。
後者雖對關陽的匆忙有些訝異,但一想到可能是為了擎雲山莊的事,心下便也釋然了。當下不再多想,提著食盒便往友人房間行去──卻在入房前,由那半啟的房門清楚地望見了正怔怔凝視著手中香囊的友人。
如此情景,教瞧著的東方煜立時一僵。
似乎是察覺了他的到來,房中青年罕見地麵色微紅、擱了香囊抬眸一喚:
「……對了,上回喝酒時,我還有件事忘了問。」
強自穩定了心緒緩聲開口,東方煜手提食盒佇立門口,竟是怎麽也沒勇氣踏入房中:「你和桑姑娘進展得如何?」
雖未明言,可那「進展」二字,自是指得他二人的感情了。
這個問題讓白冽予先是一怔,而隨即明白了過來。
「你還不懂麽?」
「不懂?什麽不懂?」
「作為碧風樓樓主的你,不會不曉得三年前的那場鬧劇吧?」
「你是說……令兄將桑姑娘迎往擎雲山莊的事?」
說著,白冽予已自上前,由東方煜手中接過了食盒:「我若真對凈妹有意,當時便順勢娶她為妻了,又何必大費周章地請爹收她做義女?」
「簡單來說,我雖對凈妹頗為欣賞,卻絕無男女之情。」
「可你不是贈她珠釵,還、還因為桑建允的拒絕而傷心離去麽?」
「不過是借故脫身罷了。『樓主』不也有過類似的舉動?」
「那、那香囊……」
「將香囊硬塞給我的,不是你麽?」
「但……你方才……香囊……」
過於讓人震驚的事實讓東方煜連話也說不完整,隻能一臉驚愕地望著本以為已心有所屬的友人:「會那樣怔然凝視著香囊,不、不就是因為桑姑娘?」
「繡出香囊的是凈妹,將它交給我的卻是你──方才我也隻是……想起了三年前你我分別時的事而已。我話已至此,你若還不信,便算了吧。」
言罷,青年已自轉身,提著食盒到桌前布置起菜肴來了。
望著眼前友人似乎隱透著幾分不悅的背影,東方煜呆然佇立原地,試圖厘清那完全亂了的思緒。
也就是說,「冽對桑凈的有意」從一開始就是個誤會?而冽之所以帶著那個香囊,也是因為自己強迫他收下,才……
盡管清楚以友人對「情」字的懵懂,那番近似告白的話語不過是友情的表現。可一想到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隻怕遠勝桑凈,東方煜便忍不住一陣狂喜……當下不暇細想一個箭步上前正待擁住青年,卻在出手的前一刻,身子一僵。
他又想做什麽?
既已清楚自己的自製力在冽麵前有多麽薄弱,就不該再像過往那般肆無忌憚的碰觸、擁抱才是。若總心存僥幸,一旦有了什麽意外,不但會毀了自己苦心建立、維持的友誼,更有可能傷害了一直相信著他的冽──這點,他不是早就清楚了麽?
就如當日,如非關陽冒然啟門中斷了一切,隻怕他早在心緒激蕩下做出無可挽回的……
望著眼前背對於己的、青年挺拔而優美的身形,渴望、愛憐之情滿溢於胸的同時,心口亦已是一陣緊縮。
他收回了本欲擁抱對方的掌,轉而行至青年身畔幫他布置菜肴。
「抱歉……就因為我自以為是的誤會,給你帶來了這麽多困擾。」
「不,我也早該解釋清楚了。」
淡淡一句示意對方不必介意,白冽予排放著餐點的手卻已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因為友人出乎預期之外的反應。
本以為東方煜會像過往那樣,欣喜之餘想也不想便興衝衝地跑過來抱住自己的──可他沒有。
明明已大步上前行至身後的,卻在短暫而意外的停頓後,轉而來到了身畔。
如此變化教白冽予心底幾分難以忽視的失落升起,而在察覺了己身異樣的情緒,心下一震。
失落來自於期待。而這,是否代表他期待著友人能像以往那樣緊緊擁抱住自己?
曾經僵硬而狼狽地試圖逃開的他,曾幾何時,竟也盼望起東方煜的擁抱了!
過於讓人震驚的事實,可明白過來之後,卻顯得那麽樣地理所當然。
某種預感──或者說即將明白什麽的預感──,隱然浮現於心。
結束了手上的工作,白冽予略一側眸望向身畔友人。俊朗麵容之上那似乎壓抑著什麽的神情教他瞧得一陣心揪,而終是歎息著拉住對方往桌前一坐。
替彼此倒了杯清茶,青年帶著幾分緬懷地開了口:
「這三年來,我一直期盼著能像這樣說清一切、再無隱瞞地麵對你。」
「……所以才主動讓我喊你『列』?」
「列與冽同音,這麽聽著,就好像你是在喚著真正的『我』一般了。」
「那麽,當初堅持喊『柳兄』,也是因為不願喚我的假名了?」
「在我心裏,一直是用『東方樓主』或一個『煜』字來喊你的。」
說著,他微微一笑:「當然,先前也說過,你喜歡我怎麽喊,盡管提出就是──阿煜、小煜、煜哥都不成問題。或者,東方大哥?」
「咦?還、還是原來的就……」
稍嫌慌亂的語句,讓本就有些戲弄之意的青年終於忍不住地笑出了聲……如此反應讓東方煜先是一呆,而在明白過來後跟著笑了起來。
心中本存著的幾分煩亂,不知何時已然分毫不剩。
「嚐嚐看吧?這個很好吃的!」
半晌後,笑意稍停,他拈了塊點心遞給友人,「談到吃的,上回在嶽陽一飽口福後,我便一直惦著你的手藝吶!此去蘇州,不知有無榮幸嚐到?」
「我已擬好菜單,就等著為你擺一桌迎賓宴了。」
輾轉一句肯定了他的疑問,同時,白冽予略一湊前、探首輕咬了口東方煜拿至他麵前的糕點──如此舉動讓後者嚇了一跳,差點沒讓點心掉在地上。
可他終究還是穩了住,喂著友人吃完了那塊並不算大的糕點。那隱約可見的舌尖和幾度與指相觸的唇瓣教他一陣心亂……回想起昔日周遊花叢時,類似舉動之後接踵而至的繾綣旖旎,東方煜周身火起,好不容易才按捺下了將指尖撫按上那雙唇瓣的衝動。
為免自己受到更進一步的誘惑,他借著幫友人倒茶的動作側過身子、別開了視線。
「傷好得差不多了吧?」
「隻剩一點痕跡,再兩天就退了。」
頓了頓,「如此一來,也不至於讓颯哥擔心了。」
「長兄如父麽?我是獨子,向來便沒體會過什麽手足之情。」
「所以這麽喜歡照顧人?」
「等到達山莊後,你可有得是機會體驗體驗了──上回熾還跟我提過,一定要找個機會同你請教請教呢!」
「熾?令弟熾予麽?請教什麽?」
「不外乎如何縱橫花叢百戰不衰、或者讓那些個賣藝不賣身的頭牌甘心屈從之類的……上回他提起你似乎有意『金盆洗手』,還十分惋惜呢。」
敘述的音調淡然一如先前,神情間也見不得什麽變化。可即便如此,聽著的東方煜仍不由得冷汗涔涔。
而終是,一聲歎息。
「過去的事,便別再提了。」
「總而言之,刻下我已節製許多,你也別取笑我了──來,喝杯茶!」
「嗯……你也吃一點吧?」
一應之後取了塊糕點送入口中,望著似乎沒怎麽在意的友人,東方煜鬆了口氣的同時亦已是絲絲苦澀升起……
* * *
真正到達擎雲山莊,是五天後的事了。
於東方煜的陪同下到墳前給父母上個香,並將近日諸事交代一番後,白冽予正式將友人介紹給了家人。
白熾予和白塹予對「柳方宇」周遊花間、行俠仗義的事跡聞名已久,見著本人自是十分興奮了;白颯予則除了禮貌上地感謝他對二弟的照顧、以及對昔日多有隱瞞加以致歉外,便是以「長兄的權威」時不時製裁著常冒出些放浪言辭的三弟了。
至於白冽予,他讓雙方互相認識一番後,便暫時離開準備晚膳去了──有兩個滿心期待的弟弟陪著,煜想必是沒機會無聊的。
東方煜本就善於交際,眼下又是對著心上人的兄弟,自然耐心十足了,回答兩名少年的提問時還不忘同白颯予客套一番……三人之間的融洽與熱鬧讓身為獨子的他頗為欣羨,卻又在憶及此刻正於廚房中忙著的白冽予時,胸口微緊。
早先冽將他介紹給家人時,兩個少年對冽雖不至於生疏,卻不像對長兄那樣笑鬧不忌,而是帶著幾分敬畏的;白颯予也不像對待兩個弟弟時那樣貫徹著「長兄的權威」,關懷尊重之餘還帶著幾分顧忌。
或許是太過清楚他曾受過的苦,三人對冽的態度幾乎可稱得上小心翼翼──雖說由此也多少看得出他兄弟間深摯的親情,可對冽而言,如此態度,反倒更提醒了他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吧?
便是不至於黯然神傷,幾分自責也總是難免的。
一思及此,胸口的不舍之情便怎麽也無法壓抑了……東方煜神色無改,眸中卻已隱添上一絲交雜。
直到晚膳時分、那個他深深惦記著的青年布好了一桌美食歡迎他為止。
望著桌上一盤盤完全符合自己喜好的精致菜肴,他有些受寵若驚地望向了正準備於身側坐下的青年。
白冽予隻是略一頷首,回望的眸中帶著幾分令人心醉的溫柔……如此神態讓東方煜瞧得心頭狂跳,幾分喜悅與迥異的惆悵隨之升起,卻終隻是略一頷首、謝過了對方的用心。
卻在此時,一旁白熾予興奮的聲音傳來:
「哇,好豐盛!好久沒吃得這麽好了!」
如此一句,讓才剛想請大家開始用膳的白颯予當場就是一僵;白熾予也在話脫口後暗道不妙,有些尷尬地看了看前頭的兩位兄長。
可白冽予卻隻是笑了笑,道:
「既是如此,便當作是慶祝青龍伏誅和歡迎東方樓主,好好享受一頓吧?」
「咦……嗯,好!」
沒想到二哥會主動提到「青龍」二字,白熾予先是呆了一呆後,才有些鬆了口氣地頷首應過。
也隨著這一應,本有些尷尬的氣氛緩和了些許。白颯予也趁機道:
「來,大家吃吧!東方兄也別客氣──熾和塹食量都不小,晚了可就沒東西吃了!」
「多謝颯予兄提點,那我就不客氣了。」
帶笑一句答過,他已自舉箸,夾了塊排骨送入口中。
見客人動了筷,一旁的白熾予和白塹予也迫不及待地開動了──多半是將東方煜當成了自己人吧?兩個少年全無顧忌地大吃特吃,吃相雖不算太糟,卻半點禮讓客人的意思也無……如此模樣讓瞧著的東方煜不由莞爾,解決了碗中美味的排骨後同樣加入了戰場。
不同的是,兩個少年是各夾各的,東方煜則是自個兒夾菜之餘還不忘給一旁似乎過於「文雅」的青年添菜。
一頓晚膳,就在這種足稱熱鬧的情況下結束了。
用完甜點、又自閑聊一陣後,眾人各自散去,東方煜則在白冽予的引領下來到其位於內苑深處的居所──清泠居。
望著月色下更顯清幽的雅致院落,他半是感慨半是玩笑地開了口:
「沒想到初訪擎雲山莊就進了這個江湖上以神秘出名的『禁地』,以後吹牛也有本錢哩!」
「東方樓主還需要吹牛麽?」
青年聞言笑道,「比起我這清泠居,碧風樓可要神秘多了。」
「話可不是這麽說──碧風樓神秘歸神秘,卻不似清泠居有個名聞遐邇的『天下第一美人』,吹起牛來自要差上一籌。」
「這麽說來,樓主與這美人日日同吃同住還曾經同床,豈不是可把牛皮吹上天了?」
「那麽,不知樓主可有興致與『美人』對月小酌一番?」
「這是我的榮幸。」
當下順著東方煜的玩笑提出了邀請,而在得其同意後,青年笑意轉深,略一使力拉著他到院中涼亭歇坐稍候,並自轉身入房取酒。
但聽房中物體翻動的聲響傳來,半晌後,青年已然拎著個瞧來少說有十斤重的酒壇和兩隻大碗往亭中石桌上一放。
封蠟未啟,卻已可嗅到幾絲濃烈的酒香……如此陣仗讓東方煜當場瞧得一呆:「不是小酌一番麽?怎麽……」
「昔日於長白學藝之時,這燒刀子可都是數以壇計地喝的。眼下不過取了一小壇,又是兩人共飲,自然隻算是『小酌』了。」
頓了頓,「還是說,你擔心自己會受不住酒力呢,煜?」
近乎挑釁的一句,卻又因那句末的輕喚而更添了幾分親昵。
聽得此言,東方煜心頭豪氣頓生,爽朗笑意隨之揚起:
「你都這麽說了,我又豈能認輸?今夜,便由我這客人先行敬上一杯吧!」
語音初落,他已自打開封臘倒酒,將眼前的大碗注了個八分滿。而後,極其豪氣地抬碗仰首,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
這番豪邁卻又不失瀟灑的動作讓對側瞧著的白冽予一時竟有些怔了,卻又旋即因入眼的、絲絲酒液沿著男人唇角直滑過頸的景象,吐息微微一亂。
心緒,亦同。
可還沒來得及想清,便已見著對方擱碗低首,以袖拭去了下顎殘留的酒液。
俊朗麵容之上,悄然泛起了一絲薄紅。
以東方煜隻比「一般」好上一些的酒量,陡然將如此烈酒一口灌入,雖不至於嗆到什麽的,卻也隱有些醉意了。隻是二人才剛開始「小酌」,自不好馬上便運功將酒意驅除,也因而有了青年方才見著的那一幕。
吐息雖已恢複平常,心緒卻仍未。眼前微染霞色的俊朗容顏進一步激起了某種過於陌生的熱意……意料之外的反應讓白冽予微微蹙了蹙眉,而在見著友人將目光投向自己後迅速恢複了平時的淡然。
隨後,提壺斟酒,接在東方煜後頭略一仰首將酒飲盡。
與東方煜極其相似的動作,卻少了幾分豪邁、轉添上幾絲不染凡塵地脫俗淡雅……連半滴酒也未曾漏出,青年就這樣足稱優雅地喝完了一碗烈酒,麵上卻連一絲醉意也未曾添染。
東方煜此時已有了些許醉意,見友人神色分毫未變,心中竟難得地起了幾分不甘。當下給彼此各倒了碗酒,道:
「來,咱們再喝過!」
略一沉吟後頷首應了過,白冽予淡笑淺勾,而在他的示意下一同抬碗,將方斟滿的酒一口氣灌入喉中。
單純的「小酌」至此已變成了拚酒,而這也是二人相識以來的頭一遭──早前在船上時,二人雖也曾幾度對飲,卻多是把酒言歡,相談多而飲酒少,從未像這樣隻喝酒而不談其他。也因此,他雖清楚煜的酒量不如自己,卻還是帶著幾分玩興地允諾了下。
隻是壇中酒才去了半壇,東方煜麵上的薄紅卻已轉為明顯的紅霞,平日明朗深邃的眸子也有了幾分迷離;可對側的青年卻是神色如舊,月下的容顏也依然蒼白得近乎透明。
唯一有所改變的,或許就是那雙微微瞇起的眸子了。
「這話……等我醉倒……再說……」
連話都有些含糊了,卻仍堅持著取壺斟酒、仰首飲盡。稍嫌熟悉的話語令聽著的白冽予心下不由得一陣無奈,可還沒來得及反應,眼前的身子便已突然失了氣力般癱倒於石桌之上。
見著如此,青年無奈之餘亦已是幾分疼惜升起。將酒碗酒壇稍加整理了番後,他扶起爛醉的男子進了客房,小心翼翼地將之扶上床榻、蓋上被子。
像這樣扶著酒醉的東方煜進房休息,也是第二次了吧?隻是上回他還沒醉得這樣徹底、這樣地……毫無防備。
腦海中浮現的辭匯讓白冽予微微一怔。本欲離去的動作因而中斷,青年就這麽靜坐床畔,靜靜凝視著榻上那雙眸緊閉著的俊朗容顏。
不光是「相思」而已……麵對煜時,心底渾不可解的情緒,越來越多。
例如憐愛,以及打見著煜微醉時便悄然竄起的、陌生的**與躁熱。
甚至於對「碰觸」的渴望。
幽眸微暗,他深望著似乎已轉入熟睡的男子,而終忍不住帶著幾分試探地抬掌輕撫上其麵容。
極輕、極柔,卻又帶著某種……連自身都無法明了的意味。
眉、眼、鼻、唇。明明是再尋常也再熟悉不過的器官,卻在輕輕撫劃過後,進一步挑勾起內心深處那莫名的躁動──
中斷了動作的,是榻上男子有些朦朧的一喚。
隨著唇瓣輕啟,停留其上的指微微陷入。白冽予心下一驚猛然抽手,腰際卻已是一股大力傳來。下一刻,他已被身下理當不醒人事的男子緊緊擁入了懷中。
過於突然的變化讓青年本能地欲掙脫起身,可那緊緊纏繞於腰際的雙臂卻讓他難以如願……正有些無所適從之際,身下近乎自語的一喚卻已再度傳來:
這似乎潛藏了太多情感的一喚,讓白冽予終於認命地不再掙紮,放鬆身子靜靜伏趴於友人懷中。
或許是酒的緣故吧?煜的身子比起記憶中的還要溫暖許多;自右掌傳來、那始自他心口的脈動,平穩而有力。
參雜的酒氣落上頸部的鼻息,熾熱而醉人。
明明是不該這樣輕易受酒意影響的,可就這麽依靠在東方煜懷裏,竟讓他連意識都不受控製地模糊了起來……
但覺半昏半醒間,緊鎖於腰間的力道微鬆,溫熱掌心繼之撫上麵頰。白冽予本能地依循著溫暖麵龐微抬,而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一抹濕熱乍然覆上雙唇。
待他真正理解過來,已是那抹濕熱自唇而下、轉移至頸項的時候了。青年渾身劇震匆忙掙脫,卻隻見得榻上的人閉著眼嘟囔了一陣後,又自側過身沉沉睡去了。
頸上仍殘留著幾分濡濕;唇瓣,亦同。白冽予就這麽呆看著似乎從來沒清醒過的友人,直到某種欲念驅使著他重新坐回床畔。
可他終究沒有。
他隻是又深深望了眼對方後,捂著側頸回房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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