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春的天候仍存著幾分寒涼,四下卻已彌漫著一股盎然生意。
望著眼前父親所居的院落,白冽予腳步先是一頓,而後又自抬足,緩步進了園中。
方來到門前正欲稟報,卻已聽到父親語音自屋中傳來:「進來吧。」
音調平緩,卻已帶上了一抹不同於以往的沉鬱。
心知這定是因為娘親之死,白冽予心頭一痛,卻終隻是低低一應:「是。」
推開了房門,他抬足跨過門檻,迎向屋中端坐著的父親。
「孩兒向爹爹請安。」
小臉微垂依著禮節輕輕脫口,平緩的語調,沉靜得令人心亂。
堂上白毅傑看著這足足有半個多月沒見的兒子,記憶中染血的殘弱軀體已恢複如平時,卻失去了那屬於習武者的穩沉與精芒。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過於沉靜淡然、不該屬於一個孩子的氣質。
隻有不到一個月的時光,卻已判若兩人。
想起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刻意回避以及次子治傷時所受的苦,白毅傑心頭便是一陣疼惜。並非不明白自己所為對那孩子是多麽的殘忍,但他卻無法控製自己。
一看到那孩子,他就會想到妻子的死。縱然那孩子是無辜的,可他還是怕,怕自己一見到他,就會不自主的恨,恨這個可憐的次子……
本以為可以白頭偕老,誰曉得別離竟會來得這般突然?愛妻的逝去對他而言是毫無疑問是極其沉重的打擊,而那過於複雜的心情更讓他即使明知不該,卻仍是無法拋開哀痛語芥蒂前去安慰那個孩子。
──直到那孩子終於主動來至他身前。
說來可笑,他身為人父……卻不知該如何麵對自己的兒子。以往他與冽兒也像對其他孩子那般親,沒想到九年的父子之情,竟可在一個月內便如此生分!
「……你的身子好些了嗎?」
心緒交雜間,終究隻是這麽一句問了。
而白冽予亦未抬首,垂著頭靜靜答了:
「是的,傷勢已完全康複。」
這樣尷尬的氣氛無疑是令心頭更加難受,但他必須自己麵對。
當下一個長籲,下了決心啟唇道出來意:「孩兒此來是來稟告您:孩兒已拜入醫仙聶曇門下,兩日後便要離開山莊前去修行。」
白毅傑聞言劇震。
他雖早料到這孩兒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報仇,也猜想到他或許會拜聶曇為師,卻沒想到啟程之日竟是在兩日後。隻是早先已承諾了這孩子要讓他自行決定以後諸事,刻下是沒有理由阻止了。
那張低垂的小臉依舊平平靜靜,曾經輕靈的目光如今卻是澄幽……別離的決心,清晰顯現於其中。
冽兒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又怎會不了解這孩子的性子?冽兒太像一部分的他,雖有足以麵對一切痛苦的力量,所背負的卻也比任何人都要來得沉重……
強烈的情感瞬間湧生於心。一想到別離在即,哪裏還顧得了其他?畢竟是血濃於水的父子啊!眼眶一熱,而終於是再難按捺的開口:「冽兒,你過來。」
平緩的一句,語音卻已有些微顫。
白冽予一個點頭應過,小臉抬起,在相隔多日後終於首度與父親目光相對。
四目相接。那帶上深愁的雙眸令他當下又是一陣自責湧生。那是爹嗎?爹以往從沒有過這種眼神。是因為他害死了娘親,所以爹才……
心緒交雜間,腳步已自邁出。怎知本該一切如常的步子卻沒走上幾步便一個不穩。白冽予身子一晃,當場便要朝地板迎麵跌下。
卻聽得一陣風聲乍過,下一刻那失衡的身子已為白毅傑溫暖的雙臂給抱在懷中。
給父親這麽一抱,白冽予心頭更是一酸,輕輕一喚已自脫口,載滿了深深的自責與痛苦。
父親溫暖的臂彎仍一如往昔。可他很清楚,一切都已無法回到過去、無法再回到那段美好的時光了。
小手難以自禁地揪上了父親的前襟,唇間已是低語流泄:
「對不起……孩兒……害死了娘親……」
顫抖著的音色,卻又太過沉緩。如此言語激得白毅傑胸口更是不舍湧生。這孩子已如此痛苦,身為至親,他所應該做的是陪在他身邊才是啊!可他不但沒有,反而還處處避著……口頭上說著要著孩子不要在意,可他的所作所為,不都在在顯示了自己的介懷?
摟著的力道因而收緊。他將白冽予抱起,抬手輕撫了撫次子細柔的發絲。
「該說對不起的是爹。這些日子以來你已受盡煎熬,爹卻未能看破迷障,不但沒陪著你,還更加傷害了你,是爹的不對。」
「不。若非孩兒害死了娘親,您又怎會如此痛苦?」
千錯萬錯都是因為他。父親的避開,又何嚐不是他自取其咎?
見次子的自責仍未削減半分,直是把自個兒某些性子完全承了去還發揚光大,白毅傑不由得既是心疼又是無奈。
這些性子美其名是敢作敢當,可一旦擴展下去,卻是有些近乎自虐、將一切的事都往自個兒身上扛。而冽兒的性子正是如此,尤其在這一個月間變得更為明顯了。
依他的性子,再多的話隻怕也改變不了他已經認定的事……思及至此,抱著他到一旁坐了的白毅傑一聲歎息。
「事情確實不是你的錯,隻是爹雖然這麽說了,也無法改變你的心思。別離前夕便別說這些了……讓爹好好瞧瞧你,好不?」
一聲輕應過,白冽予這才鬆了小手、抬起臉望向父親。後者寬掌揚起,極為溫柔的摸了摸那張過於平靜的小臉。
「這些日子來苦了你了……你離家之事,爹會讓人安排妥當。這僅剩的兩日你就好好陪陪爹吧!」
「孩兒知道了。」
瞧著父親溫柔的神情,白冽予心頭一暖,眼簾微垂,表情雖仍是淡然,卻已染上了一抹柔和。
即使已有被父親厭惡的準備,卻終究還是渴望著父親的諒解……將小臉再次埋入父親懷中,那溫暖的懷抱更加穩住了曾微有起伏的心境,再次靜若止水、波瀾不驚。
日後想來,或許正是因為有父親這樣的諒解與溫柔,才讓他不光隻有表麵上的平靜淡然,而連整個內心都足以堅強。
而刻下的他,除了靜靜享受這一份令人心暖的父愛之外,亦已開始思考今後的一切計劃。
眸光與心思俱在瞬間轉沉。那深埋於父親懷中的小臉亦是如此。
是該好好計劃……應如何親手報仇雪恨……
「冽兒,」思緒正自遠離,耳邊忽爾傳來父親的柔聲一喚,「還記得爹要讓你挑劍的事兒嗎?」
「記得……」因「挑劍」二字瞬間拉回了神,白冽予愕然抬首,望向一臉溫柔的父親:「可,孩兒刻下仍無法──」
「那有什麽打緊的?」
白毅傑微微一笑,輕拍了拍他的背:「便是全無內力,也未必不能學好劍法。身子再弱,多鍛煉總是能有點結果的。更何況你自小好劍……來吧!就當作是爹的臨別贈禮。」
如此言語令白冽予心思再次緩和了下。雖未露出笑容,唇角卻已微揚。正待離開父親的膝上,怎料白毅傑卻將他整個人抱著起身直往兵器庫行去。
他雖隻九歲,但自來十分獨立,很久沒給父親這樣一路抱著了,難免有些不習慣。但轉念一想,此去少說數載,如此溫暖今後隻怕僅能存於回憶中了……心中感傷泛起,當下便也由著自己依賴父親了。
入了兵器室,白毅傑這才將他放下,並至角落啟動機關。一條小徑因而顯露。白毅傑牽著他走入密道,幾番蜿蜒後,終於來到了一道瞧來十分厚重的石門前。當下內勁運起,單手將石門推了開來。
裏頭是一間石室,四麵牆上各嵌了三顆夜明珠,映得一室幽明。室中大大小小的兵器約有四五十件,不但各式皆有,且全都是極上等的兵器。白冽予心境雖難起波瀾,但瞧著如此景況亦是難免驚喜讚歎。目光隻簡單一掃,便立即為牆上一把樣式十分古樸的劍吸引住了。
詢問的目光投向父親。白毅傑微一頷首,示意他可以取劍。
既得同意,白冽予立時取過梯子上前將之取下。觸手隻覺一片涼澈,劍身略沉,在失卻內力的刻下十分不伏手。但他習劍使劍也有三年餘,又十分勤於武學,對善用的兵器自有一番認識。目光隨著指尖行過那雖簡單卻不失典雅的劍鞘,而在凝上劍柄時,輕易地便找著了順暢的握法。
「鏗」的一聲,長劍出鞘。幽光下的劍身仿佛籠罩在一層暈芒中,且上頭還隱隱浮現與鞘同樣古樸的花紋。劍柄上則以篆文刻著二字:「月魄」。
一旦凝上,目光便深深為此劍吸引住了。
指尖撫上那泛著幽光的劍身,一股不尋常的涼意透來,卻不令人感覺難受,反倒是一陣舒暢。心下正自感到驚異,耳邊已然傳來父親解釋的語音:
「昔年江湖上有兩大名匠──馮二和魏雲生。據說此二人亦敵亦友,互相欣賞也互相競爭。這二人自來勢均力敵,唯有在一種兵器上分有高下:劍。」
知道越是常見的兵器越是難出類拔萃,故白冽予語調雖略提,語氣卻沒太多的訝異。「孰高孰低呢?」
「馮二的劍天下無人能出其右。縱使魏雲生再怎麽鑽研,卻總打不出足以媲美馮二之作的劍。說來諷刺,魏雲生本身是個極為難得的用劍高手,卻偏偏就是無法打出一把名劍。那馮二一生隻打了七把劍,每一把都入得了十大名劍﹔而魏雲生的劍一共有二十一把之多,卻隻有一把『碧落』可入十大名劍──但這隻是一般人所知悉的。」
「依您所言,莫非這把月魄正是馮二所鑄,卻不屬於那七把劍之一?」
次子接連精準的判斷讓白毅傑投以了一個讚賞的眼神,可目光卻旋又轉為渺遠。
那是沉陷於回憶中,並帶著些許無奈的神情。他,憶起了那個他自來視如妹子,而無法接受其情意的颯爽女子。
「馮二的劍太有名,卻偏偏不會武,以致引來殺機、葬身在自己的劍下。而魏雲生也於之後退隱,江湖上自此再無他的音信。但多年前我與蘅妹意外尋得魏雲生隱居之地。當年的魏雲生已過百歲,他的草廬便結在馮二的墳旁。」
白毅傑口中的「蘅妹」指的乃是紫衣神劍東方蘅,亦是四大勢力之西、碧風樓的現任樓主。正因為一個「情」字,東方蘅從此與他斷了聯係,西樓東莊,互不往來。
「馮二其實還有最後的兩把劍。這兩把劍沒有流入江湖,而在他明白自己的死期將近之後親自將之交給了魏雲生。這兩把劍一名日魂,一名月魄,乃是馮二的顛峰之作,雖未成對,但型式極似卻又難分高下,故以日月依其寒熱分名之。
「魏雲生瞧此二劍,頓覺心灰意冷,認為此生隻怕是無望鑄出如此神器了。直至得到馮二的死訊,了解馮二將劍交給他的用意之後才猛然醒悟。
「馮二死後,魏雲生替他收了屍,葬了他,立誓從此退隱不再動武,而用盡畢生心力鑄了『靖寒』──一把足以與日魂、月魄媲美的好劍。他將靖寒獻給馮二,並將日魂與月魄交給了我和蘅妹。他說相信以我二人的性子,定能代替他好好善用此劍。
「之後我們離開了小穀。日魂給了蘅妹,而月魄則由我收藏。我少用兵器,又不願輕易讓此劍染血,故直至今日劍仍收藏於此。不過如此名器自不該棄置不用,更何況此劍本是馮二打給魏雲生用的。以你的資質,絕對足以配上此劍。」
最後的話語,便已是答應了讓次子擁有此劍。
白冽予垂下眼簾,將劍還入鞘中。雙掌握著的力道收緊。
這一段故事緊緊纏繞著心頭,想來總覺得有些鬱悶,卻因年紀太小而無法完全了解體會、無法明白那種淡淡的愁緒究竟來自何處。不過父親的這一番說明倒是令他喜愛此劍的程度加深了許多。
瞧次子如此喜愛此劍,白毅傑心思一緩,柔聲道:「好了,出去吧!這下你娘也不會罵我食言哩!」
聽到母親時心頭還是痛了。白冽予一聲輕應主動上前牽住父親寬厚的掌,心思瞬間已是五味雜陳。白毅傑何嚐不是如此?二人之後也因而再未多言其他,隻是靜靜地一道離開兵器室。
* * *
別離的日子轉瞬即至。
在白毅傑的一手安排下,啟程之事已於極為隱密的情況下打點完畢──原因無他:白冽予出外學藝的事,將成為擎雲山莊最大的秘密。
而這一切,全都是出自白冽予自個兒的決定。
幾番思量過後,他終於有了計劃。
不論武功能否恢複,他都要讓「白冽予」成為江湖上的一個弱者,一個能令青龍鬆下戒心的弱者、一個能令所有擎雲山莊的敵人都將之視為弱點的弱者。
如此一來,一旦功成,他就成了奇兵,一支讓人意想不到的奇兵。之後,再輔以適當的情報掌控與計劃,大仇得報之日便得以來到。
父親已答應了讓他親自報仇。當然,擎雲山莊不會真的讓青龍一路逍遙,而會欲擒故縱,讓青龍心生僥幸、讓他得意忘形失去警戒,直到白冽予得以親手完成報仇大業。
為了母親,為了父親,為了兄弟,也為了自己。他,一定要親手報這個仇。
這是一個九歲孩童的心思。一個打從母親遇害那一晚開始,便已選擇為報仇而活的孩子。
啟程前,白毅傑召來了其他幾個孩子與八大護衛正式宣布此事。每一個來到堂中的人都在見到那睽違已久的纖小身影之時,為那一身冷冽寒徹的氣息感到無比震驚。
昔日可人的孩子,怎會有這樣冰冷駭人的氣息?
麵對眾多的詫異,站在師父身旁的白冽予靜靜將之承下,不置一詞。刻意呈現如此氣息對他而言是個嚐試。他想看看,這已開始演的戲究竟能欺己欺敵到什麽樣的地步。
所以他表現出了冷,一種距人於千裏之外、乍作堅強實則脆弱的冷──即使麵對的人尚有兄長與幼弟這樣的至親也不例外。
這樣的他,令一旁神色沉鬱的白毅傑一聲低歎。
一個孩子不該有這樣的心思,但他已無力改變這個事實。
此時,眾人已差不多到齊了。白毅傑當下按了心思望向次子,道:「冽兒,你自己說吧。」
白冽予淡淡一應,目光緩緩掃過眾人,而以沒有起伏的音調開口:
「弒母之仇,不能不報。而今冽予經脈盡斷,武功盡失,為了能恢複功力親手報仇,蒙師父抬愛,已然拜入醫仙聶曇聶師父門下。希望各位於冽予出外習藝的期間,能保守秘密──不論是冽予的傷勢,或是所拜之師。江湖上若有什麽難聽的傳言,就讓他們去傳。此外,若遇著與嚴百壽有關之事,請盡量搜集消息而不要過於插手。冽予隻望各位能幫忙,助冽予早日完成報仇大計。」
語音之間染著沉沉恨意,是假,也是真。
這樣的言語,這樣的心思,這樣的神態,都讓廳中眾人驚駭痛心不已。駭的是他的變化,痛心的則是使他有如此改變的理由。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白冽予的心思其實比此又更深上一層……
見眾人因次子的變化而紛紛陷入沉思,一旁的白毅傑遂以一聲輕咳拉回了眾人的注意力。
「事情便是如此。一切依冽兒所言去辦。冽兒學藝之事除山莊重要而且可以信任的幹部之外,都不能泄漏。希望各位能夠盡量配合。」
總結一般的下達了命令。而後,目光移向正負手而立的「醫仙」聶曇。
「聶前輩……冽兒,就交給您了。」
「莊主請放心。老夫定會盡己所能把冽予培養成一位不遜於父親的高手。」
聶曇回應的話語似是客套,但語調卻證明了他是字字出於肺腑。
這徒兒的模樣他又何嚐不心疼?九歲,本該是個無憂無慮的年紀,但白冽予卻在這種情況下被迫提早成長、提早麵對紛亂的塵世。一思及此,便忍不住有些心疼的拍了拍身旁那幼小的雙肩。
而廳中的眾人除了沉默之外一時也無從反應起。這一個月之中的變化太大,打擊一個接著一個,簡直教人無所適從──尤其刻下。
瞧著氣氛如此,先前事情又已宣布完畢,白毅傑當下隻得暫時打破沉默讓眾人移往飯廳用膳。
可廳中的寂靜卻一直持續到了這最後的一餐。席上仍然是安靜地。連仍然幼小、給白颯予抱在懷中的麽弟白塹予都不哭不鬧,神情卻似乎也透著一抹悲傷。
用過飯後,眾人送他們到了門口。這時白熾予和白塹予終於是忍耐不住,兩個小小的身子衝了過去緊緊抱住白冽予。四隻小手緊緊抓著他那身孝衣,淚水沒流出來,可不舍的情緒卻十分明顯。見著兩個弟弟如此,又瞧了瞧父親、瞧了瞧大哥、瞧了瞧山莊的眾人……離愁別緒蔓生心頭,讓他終於是緩和表情流泄出了些許感傷。
隻是,這趟,他是決意要走的了。
最後一個拱手過,他自父親手中接過月魄,終是頭也不回的跟著聶曇轉身離去。
* * *
離開了父親,離開了兄弟,離開了生於斯長於斯的山莊,離開了溫煦柔媚的蘇州,離開了水渠縱橫,山水交映,煙波浩渺的江南。
最後一趟船是在淮陰。出了淮陰,便算是出了擎雲山莊的勢力範圍。白冽予站在渡頭看著來時的船逐漸朝南駛去,心頭不禁升起了些許的感傷。
擎雲山莊掌控了大半條長江及其支流的水運,直至淮陰才算是與流影穀的範圍做了個分界。擎雲山莊旗下的船隻開到淮陰,而他也將在此轉為陸路,算是正式告別了昔日的生活。
眼前,河水滾滾,夕陽下的水波一如江南瀲灩紅媚。不同的是江畔的垂柳與家家杖篙而行的景色已不複存在。
溫厚慈和的語音落在身畔,繼之而來的是老者輕落上他肩頭的寬厚手掌。
白冽予無意逞強,故輕輕地點了點頭:「從小到大,徒兒還是第一次離家如此之遙。」
「你若想家,偶爾回去也是沒關係的。」
聶曇溫柔的摸了摸他的頭。江湖上傳說的陰冷眸子正以無比疼惜的眸光凝視著那纖小的身子。與孩童堅毅的個性迥異,在腦後簡單紮起的發絲是十分柔順纖細的……
而白冽予隻是搖了搖頭。
「徒兒決心已立,未到學成,決不回鄉。」
這樣的決心固然不錯,可由這孩子口中說出,卻不知怎麽地格外令人心酸。聶曇一聲歎息,轉而道:「東北與江南天候迥異,長白山上更是極為冷濕。待會入城,便讓師父幫你添件袍子。你若有其他需要,也盡管告訴師父,好不?」
「徒兒不敢勞煩師尊。但若師父有事,請盡管吩咐弟子。」
嫩軟童音道著極為恭敬而謹守尊卑儀禮的字句,太過得體,而令聶曇不禁又是一陣歎息。
帶著感慨,也帶著些許的……無奈。
舉止過於得體,帶來的也是拉不近的隔閡……他總是太過獨立,連一絲依賴都不願留存。
同樣的歎息白冽予已聽過太多。母親已逝的容顏浮現於心,令他領悟了什麽似的垂下了眼簾。
師父無疑是將他當成了親人才會對他如此溫柔疼愛。若他仍執意區分階級尊卑加重隔閡,隻怕會令師父難受吧……於是,小手主動牽上老者的,靈動的眸子揚起,帶著歉意也帶著感動的:「師父……」
聶曇見狀一震,眸中閃過一抹驚喜,忘情地便是三個「好」字連連脫出,似是十分感動。足足過了好一陣,才稍微平複情緒的回握住那隻柔軟的小手,柔聲道:「好了,進城去吧。」
嫩軟童音乖巧一應,當下便讓老者牽著他入城去了。
淮陰不愧是南北水路交會的大城,各式物品一應俱全。走了小半條街,聶曇手中已添了兩件襖子──自然是給白冽予的。隻是這街上行人不少,白冽予自傷愈以來還是第一次到人這麽多的地方,好幾次差點沒給撞倒。此時前方又已是一個大漢迎麵而來。白冽予眸光瞧著前方朝己衝來的大漢,心裏頭雖明白該怎麽閃,步子卻慢了一步。此時聶曇又進了藥鋪子,讓他一時間竟是孤獨無依地埋沒於人海中了。那大漢本就橫衝直撞的,哪裏會去注意前頭還有個孩子?當下便將他
一把撞倒在地。
人群瞬間散了開來。聶曇也在此時閃身而近抱起白冽予。隻瞧著他小袖沾上煙塵,緊握著劍的右手因擦傷而滲出幾許血絲。胸口不禁一疼,眸光添上森冷望向那名一派有恃無恐的大漢:「道歉。」
「道、道什麽歉?是這臭小鬼走路不長眼!」
那大漢給老者一雙銳眸瞪得有些慌張,卻仍是壯足了膽子如此吼道,「他才該向我道歉,是不是啊,小雜──啊!」
汙穢的語音未完已然轉為慘叫。隻見老者雙眉一蹙已然單掌鎖住大漢咽喉。好好的一趟沒想到竟遇上這等人渣?一個吐勁正欲取了大漢性命,兩隻抓上他腕部的手卻阻止了他的行動。
一隻是白冽予柔軟的小手,另一隻卻是中年男子修長的掌。
「不是打算退隱了嗎,師兄?」中年男子朝老者咧嘴一笑:「真要動手,就讓我替你來吧!我的碧落也許久未見血哩!」
聶曇聞言一楞,隨即想起了什麽似的鬆開了手。
他低下頭,看著懷中白冽予帶著些不解的清亮眸子,而至一聲歎息。
「我在對街的客棧等你。」
語聲初落,已然運起輕功抱著白冽予飛馳而去。
男子瞧著先是一呆,隨即抓起正打算逃跑的大漢將手中的劍連鞘往他腹部一擊。大漢隻覺得一陣劇痛傳來,下一刻便已倒地,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見事情已了,男子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一般,三步並作兩步地朝酒樓奔去了。
* * *
聶曇方使錢要了間房,便聽得一陣腳步聲自門外傳來。當下先示意白冽予入坐,隨即才將目光移向那個正在門邊一臉喜色的中年男子。
白冽予也順著師父的目光望去,隻見男子先朝老者一笑,大步進門並揚袖一揮以掌風將房門闔上。他的腳步十分穩沉流暢,雙眸內蘊精芒,雖則衣著十分簡陋,卻能瞧得出是位高手。尤其他手中的劍乍看雖普通卻隱隱透露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息。依他方才所言,莫非那正是魏雲生的「碧落」?
這個人該不會是……
卻見男子忽爾將目光移往自個兒身上。他上上下下毫不客氣地將白冽予打量了一陣。重遇故知的喜悅在瞬間轉為某種狂喜,當下一個箭步上前便把白冽予拉了起來,好似瞧見了什麽珍寶似的雙眼放光,喊道:「臭師兄!哪裏找來的孩子!這麽好的筋骨可是百年……不、說不定千年都難得一見的!哇!好漂亮的小手!小子,做我的徒弟吧!你這雙手實在太適合學劍了!」
男子一邊說著還一邊摸了摸他的手骨腳骨,神色越發興奮。
如此話語白冽予並非不懂,但男子興奮的模樣卻讓他不知如何反應。澄幽的眸子因而無措地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又看了看師父。
隻瞧著後者眸中閃過一抹無奈,道:「放開他吧,師弟。這是我徒弟冽兒。冽兒,這是你師叔聶揚,武癡一個,劍術卻是不凡。為師此次將他找來,便是要讓他指導指導你的劍術。」
簡單將二人的身分介紹給對方,對於白冽予卻是以「冽兒」二字代稱,顯然是顧慮了他的報仇大業而有此言。
乍聽「聶揚」之名,本就有些猜到的白冽予腦中立時浮現了江湖上一個極著名的人物。
聶揚,人稱「黃泉劍」,劍術超凡入聖,性子好怒無常,手下亡魂無數,使用兵器又是十大名劍之一的「碧落」,故有了「黃泉劍」之名。
聶曇與聶揚雖同姓,但一以劍名,另一個卻是以醫術聞名,故旁人甚少將他二人想在一道,沒想到他二人竟是師兄弟。且江湖上雖說聶揚喜怒無常,現下看來卻是心思單純的性情中人。此人既然是師叔,又是性情中人,加以相瞞絕不是好事。白冽予當下依禮屈身拱手:「白冽予見過師叔。」
「乖孩子、乖孩子。」
一聽白冽予喊他師叔,聶揚立時樂得笑彎了眼。瞧著這孩子如此聰慧可愛又極有禮貌,當下更是舍不得放手。寬掌搭上白冽予雙肩,忍不住又朝聶曇道:
「師兄!把這個徒弟讓給我吧!」
見他一興奮起來便什麽都忘了的樣子,聶曇不禁一陣歎息。
目光凝向那正給師弟熱切望著的徒兒,隻見那眸中閃過一抹傷痛,嫩軟童音已然響起:「冽予若拜師叔為徒,隻怕會令您失望。」
聶揚聞言正待詢問出聲,卻已因注意到孩童異常的脈象而明白了過來。
原先的喜色瞬間轉為凝重。他重新打量白冽予,然後才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問:「你叫白冽予?」
白冽予輕輕應了。眼簾幽幽垂落,因為清楚聶揚已然明白他的身分。
其實一路上也聽到了不少有關那個晚上的傳聞。蘭少樺之死,白冽予之傷,早已是江湖上人盡皆知之事。
聶揚顯然也對那件事有所耳聞,放開他雙肩有些尷尬的搔了搔頭。視線在師兄與小師侄中間遊移,好半晌才訥訥開口:
「你師父的醫術冠絕天下。有他的幫助,你定有辦法順利恢複武功……橫豎都給師兄找來了淮陰,不若便由我陪你們一道去東北吧!路上若有空閑,也可以趁機教你幾招劍法。你刻下雖無內力,但與學劍並不衝突──有劍嗎?」
「冽予有一劍月魄。」
白冽予簡單答道,並自解開覆住劍身的布巾將月魄遞到聶揚眼前。隻瞧著他雙眸又是一亮:「這劍、這劍可真不錯!小師侄,借師叔用一下可好?你放心,師叔隻是想試試,絕不會吞了你的劍的。」
「冽予自然相信師叔。請。」
小小的身子略一上前,將「月魄」遞入了男子手中。
聶揚接劍、拔劍,越是打量,雙眸便越是睜得老大。隻見他行至空曠處對空輕輕使起幾個劍招。長劍銀芒閃動,瞧來好不美麗。白冽予自小習劍愛劍,心思雖淡,此刻見了聶揚精妙無比的劍法亦不由得出了神去。
直到使完了一闕劍法,聶揚才收了劍,意猶未盡地將之交還給白冽予。
「小師侄,你這劍很好啊……來,耍幾招給師叔看看。」
知他刻下便有意指導自己,白冽予接劍緩步行至空處,拔劍。
父親所教的劍招無一不是熟記於心。縱使大病期間生疏了,三年來的底子畢竟不容小覷。抱元守一,秉意凝神,劍訣字字浮現於心,而至再次化為一片空白。神至意至,意至劍至。劍招式式展露,全無雕琢,收發由心。此刻白冽予手握月魄揚劍舞劍,所有的傷所有的痛早已遠離,隻剩下一片澄明無波的心境。
將所學招術盡數舞罷,白冽予方收劍,便聽到一旁掌聲響起。隻見聶揚又是滿臉的興奮,笑道:「師侄的底子極好,對劍的領悟很是深刻哩!這劍招,是你爹教的嗎?」
白冽予方應了一聲,眼前卻突然一黑,當下已是一陣昏眩。明白是自己身子承受不住這些動作,正想稍微歇息一下,怎知聶揚又已連珠炮似的開口:
「白毅傑不愧是白毅傑。我這『黃泉劍』遇上他,隻怕占不了多大的便宜。對了小師侄,你這劍是誰打的?哪裏拿的?這麽好的劍我也真想要一把……」
見師弟一興奮起來便又要纏著徒兒說個沒完沒了,聶曇終是低喝一聲製止了他,並上前溫柔的抱起白冽予。
「來,把這粒藥丸服下……你師叔便是這個性子,你身子若受不住,下回直接拒絕他沒關係,莫要累著自己。」
白冽予依言和水吞下了藥丸,垂著小臉輕喘了幾口氣。先前專注的心思此時已經散了,瞧著自己沒耍幾個招式便累成這副德性,心下不禁升起幾分感慨。
聶揚大概也注意到了他身子微恙,麵上歉然之色浮現,歎道:「小師侄,師叔一時糊塗累著你了,你可別生師叔的氣。唉!好端端的一塊美玉竟給人害得如此,哪天若是遇著了青龍那廝,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
「……關於報仇此節冽予自有定計,請師叔萬勿插手。」
一聽師叔提起青龍,白冽予心思立時一沉,先前的感慨早已拋得老遠。澄淺的眸子瞬間變得幽深,而令聶揚瞧得一驚。
而,旋即轉為苦笑。
所謂天縱之才,亦莫過於此吧……「小師侄不必擔心……好了,師叔去替你們買馬吧!既要循陸路北行,挑幾匹好馬可是很重要的。我走了!」
話聲方了,白冽予隻覺得一陣風過,下一刻眼前的人便已失了蹤影,其輕身功夫之高明可見一斑。想起師叔所言買馬之事,帶了點困惑的眸光因而凝向師父,得到的是他溫和的一笑。
「為師先前修書與他,正是要他指點你劍術以及采購馬匹。你久居江南,可得習慣一下馬匹了。好了,你好好歇一會兒吧!先小睡一下,待會兒再起來用膳。」
明白師父是擔心他的身子,白冽予點頭應過,當下離開了師父的膝上上床歇息去了。瞧他舉動間不若先前刻意保持距離,縱然知道這孩子隻是在玉成他的心願,聶曇仍是忍不住心中一喜。
暖暖春陽斜斜照進。望著榻上孩童小睡的模樣好一會兒後,聶曇才起身出門安排用膳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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