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冽予畢竟不是尋常之輩。察覺了異響的來源,早先紊亂的思緒立時一斂,起身推門便往內院直奔而去;本該醉得不醒人事的東方煜也隨即跳下了床,緊跟在青年身後追了過去。
俊朗麵容之上見不得分毫醉意,急奔間已自傳音問:「練華容?」
「果真讓你料中了──你先截住他,我隨後就到。」
因友人勝己一籌的輕功而有此語。青年聞言淡冷一應過,足下腳步未停,身法全力催動,已然先行掠至那楊燕辭的閨房之外。
可足方落地,便見得一道身影穿窗而出向外急奔。那速度之快,竟讓能淩空換氣的白冽予完全來不及截下──嗅到空氣中因之帶起的殊香、又聽東方煜足音漸近,青年當機立斷,傳了句「姑娘便由你處理」後,當即拔足追躡而去。
深夜中,冷月下,一縷殊香飄散,引領青年直入深林、持續向前追擊。
此異香名「百濯」,自來為宮廷所用,香氣百濯不褪,是十分難得的一種熏香,卻給相中其特性的白冽予調改成膏狀,塗抹於楊燕辭香衾及閨房窗門邊。隻要碰上人體溫度,香膏便會融化滲透、散出陣陣香氣……若二人發覺出事時沒能及時截住練華容,這百濯香自然就成了追蹤時最好的指引。
除了這「百濯香膏」外,白冽予早先借故外出探查地形,亦是為了找出練華容可能逃逸的方向與路徑,以及可能設有的陷阱──此子極為狡猾,犯案前定會先計畫好逃亡路線,並於沿途布毒以阻追兵。許多欲擒殺練華容者,便是於匆忙追擊間一時不察中了陷阱,不但功敗垂成,甚至賠上了性命。
眼下練華容逃亡的方向確實與白冽予所推測出來的路線相符……身形閃動避過了數個陷阱,青年憑借著百濯香的香氣與己身過人的聽覺全力追擊,足下腳步未停,心下卻已是一絲不安升起。
練華容確實一如所料地狡猾,輕功也十分高明……可除此之外,卻似乎有什麽東西悄然亂了套,而勾起了心底一股極其不好的預感。
伴隨著如此認知浮現,青年真氣更提、進一步將五感提升至極限……但覺方圓數百丈內人聲俱寂,除風聲林聲水聲外,便隻剩得二人足音,一前一後持續往林中深入。
似乎是受了什麽耽擱,讓本該跟上的東方煜至今仍未追來。
──可這不是令他感到不安的原因。
令他不安的……是某種更為模糊卻又有些似曾相識的……
心下警戒雖增,腳步卻分毫未緩。可隨著急急前奔的青年越漸深入林中,那份不安,便也越來越強……
一個踏足間,白冽予心中一動,當下已然明白了自個兒不安的理由:一路追擊至此,那練華容所行的方向,已微妙地偏離了他原先所探得的、練華容可能逃遁的路線。
以練華容的經驗及才智,絕不可能因夜色影響而走岔……況且眼下月色甚明,實在沒有理由讓他失了方向。
也就是說,這微妙的偏離,是對方刻意為之。
他之所以覺得有些似曾相識,原因便也在此:數個月前,他正是用類似的方法,以「獵物」的身分回過頭來除掉了作為「狩獵者」的雷傑。
但練華容沒有理由這麽做。他那樣的人,絕不會為了擺脫追兵或逞一時意氣而刻意迎擊敵人……能令他甘願涉險的,就隻有他的目標而已。練華容沒有必要、更不可能刻意設計對付李列。
既然如此,他又為何……?
對方反常的舉動令白冽予心下疑慮暗生,可未暇細思,前方足音卻忽地一轉、竟就這麽反朝己身所在而來──青年訝異之餘正待反應,一絲無力感卻在此時由四肢漸漸蔓延了開。便連體內真氣,都隱隱有些提不上力……
是軟筋散。
多半是方才分神時著的道……如此認知浮現之時,青年腦海中已是無數思緒飛閃而過。
練華容輕功高絕,行事又十分狡猾。與其令其過於警覺而苦苦追躡不果,還不如將計就計將他引到身邊,再出其不意予以擊殺……他的近身功夫隻有二流水準,施毒用毒也對自個兒構不成威脅。讓他近身,理當不會造成太大的危險。
思及至此,讓白冽予終究是放棄了化解,任由藥力逐步侵身、作用……當來人的身影映入眼簾之時,青年的身子,亦已再難撐持地頹然倒落於地。
但見光皎月色中,來人的身影越漸清晰……那衣著樣貌,正是早先還嚷著要同他「親近親近」的卜世仁。
望著那張屬於「卜世仁」的麵容,白冽予麵上分毫驚訝未露,唇間已是咬牙切齒地一句脫出:
「練華容!你這個卑鄙小人,究竟想幹什麽……!」
「幹什麽?你既能對我易容成『卜世仁』毫不訝異,又怎會猜不出我的目的呢?李列。」
揚手一揭取下了易容,練華容走近了乏力癱軟在地的青年,一張白淨文秀如中年文士的麵龐帶著淫猥至極的笑:
「你看看,我的手都在發抖呢……自出道以來,我還是頭一遭興奮成這個樣子──而這全都是因為你呀!」
「你在胡說什……練、練華容!你……!」
質問的語音未完,便因察覺到對方的動作而轉為慌亂。
這慌亂雖有八分是誇大,可餘下兩分,卻都是實實在在的──
此刻,那練華容麵上笑意不變,微微顫抖著的左掌卻已扯落青年下著、溫柔卻令人戰栗地揉按上腿根處寒涼平滑的肌膚……青年語調中的慌亂無疑更激起了他的凶性。感受著掌下肌膚的微顫,他忽地重重一擰,並撩起青年衣襬、任由受他一擰而泛上紅豔的光裸腿根暴露於空氣之中。
「多麽棒的觸感、多麽棒的色澤啊……」
將青年放倒於地、單膝頂入那半裸雙腿之間,男子一邊解著青年衣帶一邊得意的笑著道:
「除了我練華容,又有誰想得到貌不驚人的『歸雲鞭李列』竟然會是個絕世美人呢?」
「你在胡說什麽……!」
白冽予何曾受過這種屈辱?當下本欲化解藥性運勁出手,卻在聽著男子所言之時,勁力一鬆。
練華容怎麽可能知他相貌?便是察覺了他易容的事實,也絕無可能──
除非,二十八探之中有人……
隨著被背叛的可能性浮上腦海,青年渾身立時一冷。呼吸,亦有些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起來。
仰望著夜空的幽眸,仿佛又再次看見了那夜四散的雪花。
那場……「十年首見」的大雪。
雪花片片翻飛、寒意透屋侵身。可周身的冰冷卻不是因為屋外的雪,而是那個持劍步入屋中的男人。
『不問我為什麽?』
『不要怪我殘忍。我本來的目標隻有蘭少樺,但可能的禍根一個也不能留。要怪,就怪你太聰明了,「白二少爺」。』
『我不殺你。我要你成為擎雲山莊最大的弱點,要擎雲山莊還有你白二少爺永遠記得曾栽在我青龍嚴百壽手上……「青龍」二字,將會成為江湖上最響亮的殺手名號!』
曾經無比熟悉的語音再次於腦中響起。連同那縈鼻的香氣,這十年間從來無法忘卻的字字句句化作刀刃,於心上刻劃出無數血痕……
男人的動作依舊持續著。可被放倒於地的青年卻於瞬間失了神般再無任何反應,而就這麽任由男人取下腰際銀鞭、鬆了衣帶解落外衫……
轉眼間,橫陳著的軀體已近半裸,沾染上月色的肌膚透出瑩潤光采。瞧著那誘人的肌膚與線條,練華容當下已是再難自禁、一個抬掌緊緊握上了那圓潤的肩頭。
感受著掌下肌膚無上的觸感,他顫抖著右掌緩緩上行……鎖骨、脖頸,而至最終的目的地──那為麵具所覆蓋住的容顏。
「這麵具可真是精巧吶……可惜不管你易容得再好,也終究瞞不過天賦異稟的練某人我──瞧瞧,我這雙見識過無數美人的手竟然因為你而抖得這麽厲害!那楊燕辭和你比起來,隻怕連小菜都算不上吶!」
說著,他一個傾身,直視著青年的眸中帶上無比狂熱:「放心,沒有人會來打擾的……我給那小姑娘下了極強的媚藥,姓柳的就算醒了也得忙著處理呢!現在,就讓我看看你有的究竟是怎麽樣一張美麗的容貌吧……」
語音初落,練華容抬手一揭,已然除下了青年麵上那張平凡無奇的臉孔。
清冷月色下,隨之映入眼底的,是張過於白晰的、俊美端麗無雙的容顏……即使是采遍無數「花容」的練華容,在瞧著這足稱絕世的容貌之時,也不由得為之一呆。
「為你放棄楊燕辭果真是值得的。就是當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蘭少樺,想必也不過如此吧!隻可惜此女在我出道不久後便為青龍所殺,著實讓我遺憾了好一陣子──沒想到十年後的今天,竟還有機會見到這樣一張絕世無雙的容顏。」
讚歎著,眸中的熱切更甚,潛藏著的欲望亦隨之顯露……練華容近乎癡迷地一遍又一遍輕撫過青年俊美端麗無雙的容顏,卻因而忽略了在那讚歎的話語脫口之時、青年眸中一閃而逝的冷冽。
「不夠……這樣的表情還不夠……」
自語間,淫猥愛撫著的手始終未曾移開。「我要看看……我要看看你從羞憤屈辱到沉淪歡愉、那種掙紮不已卻又□□的表情……!」
「對了……就用那個……用那個的話,你一定……!」
看著身下青年似仍不為所動的模樣,猛然想起什麽的男子有些不舍地收回了掌,轉由懷中取出了一個瓷瓶……隨著瓶塞拔起,一股豔香逸散。他興奮地顫抖著倒了些**到掌心,小心翼翼地揉按塗抹上青年下身……
隨著藥力漸深,青年寒涼的身子微微轉熱,瑩潤肌膚亦已是一層薄紅泛上。感覺到自體內竄起的火苗,端麗容顏輕仰、雙眸微濕,當下已是陣陣喘息難以自禁地由唇間流泄……過於誘人的一切讓練華容幾乎再難壓抑,卻仍勉強耐著性子單掌下探、食指一伸便欲侵入那緊閉著的幽穴──
便在此時,異變陡生!
隻見理應渾身乏力的青年右手忽抬,還沒等練華容明白過來,「喀喇」一聲過,那隻隱添熱度卻依舊光潤無瑕的掌便已捏碎了他的咽喉。
確認對方已無氣息後,白冽予鬆了右掌,任由那失了性命的軀體頹然倒落於地。
膚上薄紅依舊,唇間低喘亦未斷。他收好麵具、勉強使力撐起了幾近半裸的身子,卻已再無餘力整衣斂容。
──即使友人遲來的足音已逐漸逼近。
屈辱、厭惡、憎恨……無數情緒於心底蔓延擴散,長久以來的自製已然完全失控。澄幽眸間淡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過於深切的憎恨與冷徹。
端麗容顏罩上霜冷。他就這樣動也不動地靜靜望著眼前幽暗的林子,直到友人遲來的足音至身後而止。
而在他靠近前,冷冷一句脫口:
十分簡單的四字,所帶有的排拒,卻強烈地讓匆忙趕至的東方煜心頭一震。
某種痛楚因而升起,卻又在瞧清友人長發披散、衣衫淩亂的模樣時,化為更加複雜而紊亂的震驚、怒氣,以及深深的憂心……與不舍。
暫時穩定了楊府那邊的情況後,隱有些不安的他循著百濯香的氣味急急追尋至此。他曾在路上推想過無數可能的情況,卻從沒想到迎接自己的,會是這麽樣一個……
雖隻是背影,可單從那衣衫鬆垮的程度、以及散亂長發之下那隱約可見的裸背瞧來,便可知道青年刻下實已幾近半裸。
除百濯香的氣味外,一股濃豔的香氣,亦夾雜著飄散於空氣之中……
察覺了那股香氣,又見著友人如此模樣,明白了什麽的東方煜臉色一白正欲不顧友人遏止提步上前,卻一腳方抬,低幽音色便已再次傳來:
「你再靠近一步,你我便就此恩斷義絕。」
如此之重的一句,讓東方煜抬起的腳就這麽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他來得太遲,遲得隻能無措地望著前方青年勉強撐坐著的半裸背影,卻什麽也不能做。
而這還是他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竟如此沒用。
明明是那麽樣在乎、重視對方的,卻沒能及時趕上阻止一切……眼前近乎豔情的一幕隻是更加深了心底的挫折與愧疚,而令那名為自責的利刃,一次又一次地直刺入心。
他想過去。
可他不能,不是麽?一旦過去了,他們便就此恩斷義絕,再也不是朋友。
但要他就這麽呆站在這兒,他做不到。
青年所表現出的排拒雖然強烈,可那排拒之下所掩藏著的脆弱,卻更讓他為之心揪。
──他不能就這樣放著李列不管。
即使彼此的友誼可能因此毀於一旦又如何?他已後悔了一次,便不該再讓自己後悔第二次!
無視於一旁練華容的屍體,東方煜一咬牙,當下已然踏出了那本自懸著一步、抬足上前將青年緊緊擁入懷中。
過於突然的變化讓仍未覆上麵具的白冽予心下一震,容顏垂落、真氣運起便欲掙開對方──可那溫柔而確實地包覆著周身的溫暖,卻讓他終還是撤下了本已運起的勁力。
也在同時,身後友人低低的語音,傳來……
「對不起,可是我沒辦法放著你不管……便是從此分道揚鑣也無妨。但我求你,不論是為了什麽,都不要這樣勉強自己……」
音色沉穩悅耳如舊,用著的,卻是太過沉重的語調。
一字一句,都是暗含著無盡關切的懇求。
隨著這字字句句入耳,心中萬千雜緒所激起的浪濤,竟奇跡似地就這麽一點一點平息了下。
感受著周身仍舊讓人難以習慣的溫暖,青年心境漸緩,眸間亦已逐步恢複了一慣的平靜。
他依然沒有掙開對方,隻是輕輕闔上了雙眸,任由那份包圍著己身的溫暖絲絲沁入心底……
「方才的話,便當我沒說吧。」
好半晌後,白冽予輕輕一句脫口,音調淡冷一如平時,卻又帶著一絲少有的柔和。
稍嫌突然的話語讓聽著的東方煜微微一怔,一時有些無法明白過來:「什麽話?」
「恩斷義絕那句。」
「……怎麽樣都好。見著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這才明白了他所指為何,聽出友人已恢複如常的東方煜心頭一鬆,想也不想便這麽直接應道。
可換來的,卻是聽出他語病的青年隱帶戲謔的一句反問:「那麽,恩斷義絕也沒關係了?」
「咦?不,那、那個當然……哇!對、對不起!」
也不管背對著他的青年看不看得到,被反問得手足無措的東方煜正想搖手表示不行,可這手一揮,竟就這麽讓懷中青年本就鬆垮的衣衫直直滑落至腰際。
無瑕裸背瞬間展露。入眼的情景讓東方煜心頭一跳,忙閉上雙眼、慌慌張張地便打算幫他把衣服拉起──可人一慌,這事兒便怎麽也幹不好了。該拉的衣服沒拉著,卻反倒不小心碰著了青年後腰……察覺了那異常柔滑的觸感及青年一瞬間的微顫,東方煜暗叫不好,隻得有些狼狽地抽回了手。
「抱、抱歉,我笨手笨腳的,還是你自個兒來好了……啊!你放心,我不會睜開眼睛的!」
說著,他還像是要證明什麽似的轉過了身、以掌覆住了雙眼。
聽他反應如此慌張,白冽予心下莞爾間正想道句「你我同為男子,自無須在乎這些」,可話才到口,便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原因無他──方才對自個兒意圖不軌的,同樣是個男人。
下身仿佛仍殘留著那令人厭惡的觸感……體內殘存著的微熱,再次勾起了方才強忍著的屈辱與不快……
雖說會有此遭遇,他突然心神失守是一大原因……可最最根本的問題,卻是出在他未夠周全的思慮。
他雖猜到了練華容潛入楊府的身分、猜到了練華容會因二人的到來而急於動手……可他千算萬算,卻偏偏沒算到練華容竟然有此「天賦」,單憑感覺便能找到最適於他的目標;更沒算到……自己,竟然便是練華容的目標。
太多的疏漏讓他失了冷靜,所以才會在練華容說出他容貌絕世之時,誤以為二十八探中有人泄密而至心神失守。
刻下想來,二十八探若真有人想背叛他,又何須把腦筋動到練華容身上?以他的實力,是絕不可能為練華容所害的……而且由其前後所言推斷,此子根本不曉得白冽予的身分。之所以能猜出他容貌不俗,靠的便是其過人的「直覺」──練華容曾數度提到他興奮得連手都抖得如此厲害……而這,想必便是他「發覺」目標的方式了。
心緒既平,思慮便也得以厘清。雖對自個兒竟然二度給此等角色纏上的事深覺無奈,可這一切,終究是得以告一段落了。
收了思緒不再多想,白冽予背對著友人垂容、抬手,將早先給藏起的麵具再次戴回了麵上。
無雙容顏瞬間掩蓋。當他重新抬起頭來之時,帶著的,已是那張屬於李列的平凡臉孔。
確認麵具已經戴好後,青年將半解的衣裳重新穿戴完整,並將被扔在一旁的銀鞭重新纏回了腰上……一番整理過,再次展現於外的,已是那個相貌平凡卻名動江湖的「歸雲鞭李列」了。
隻是,此刻的他所流露著的,卻是屬於白冽予的寧適與淡然。
甚至是……添上了幾分溫柔的。
沒有分毫掩飾地,他就帶著這樣的表情一個轉身,望向了那個依舊刻意轉過身去、以掌遮著雙眼的俊朗男子。
眼下的他哪裏還像是那個風流倜儻、留連花叢無數的「柳方宇」?友人的模樣讓瞧著的青年心下莞爾。唇角笑意淺揚,他淡淡問:
「柳兄平日上青樓時,也都是這般回避姑娘穿衣麽?」
「不,當然……哎。」
理所當然的回答才到一半,卻在意識到提問者的身分時,莫名一噎……東方煜雖對自個兒的反應有些困惑,卻終隻是一聲歎息、將那「不是」二字含含糊糊地帶了過去。
如此回答讓聽著的白冽予更覺好笑,當下已自上前輕拍了下友人肩膀。
「你我同為男子,稍加回避便罷,不需如此戒慎恐懼吧?」
「我隻是想……你才剛遇過練華容,難免會有些在意,才……」
這才收起了原先遮住雙眼的掌,東方煜婉轉解釋著自己如此反應的理由,心下卻又隱隱感到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兩人同為男子,他又不像練華容有那等齷齪心思……明明道聲歉後稍加回避便可,為什麽方才會慌成那副德性?
為什麽……平日的從容瀟灑,此刻卻連分毫也不剩?竟然那樣慌慌張張的,連話也說不完整?
他……到底……
中斷了思緒的,是青年低幽悅耳的一喚。
這才察覺自己竟然想出了神,東方煜張唇正待告罪,卻在瞧著不知何時已然來到麵前的、青年帶笑的模樣時,微微一怔。
「列……你怎麽……?」
「不、那個……」
不知是不是受眼前笑容的影響,一時竟連個話也說不完整……「難得又瞧著你笑了,所以……唉,有些訝異而已。」
「你不是希望我多笑笑麽?」
「咦?嗯……是啊。」
微微一楞後才明白了他指的是早先就寢前的事,回想起自個兒當時糊裏糊塗、滿口醉話的樣子,東方煜不由得麵色一紅:「抱歉,之前出言冒犯了你……我們回去吧?桑姑娘的情況,怕還需交由你親自看上一看。」
「此事說來話長,等會兒邊走邊解釋吧!」
「……也好。那麽,練華容的屍身便勞煩柳兄了。」
才剛經曆過那種遭遇,此刻的白冽予是怎麽樣也不想「接近」練華容的……東方煜自也明白他的想法。一個點頭應過正要擔起苦力的職責,卻又在想起什麽時,本已抬起的腳步一頓。
「你的身子……」
「該怎麽說……唉、你需要上青樓消消火嗎?」
婉轉措詞不果,隻得拐個彎提出了疑問。
白冽予微楞之後才明白他是指自個兒中了□□的事,麵上不由得一陣熱辣,搖了搖頭道:「我已自行運功化解了。」
「沒事便好……咱們回去吧。」
待東方煜抬起練華容屍身後,青年簡單一應過,已自轉身朝楊府的方向直行而去──
這不平靜的一夜,終於暫時告了個段落。
* * *
回去的路上,經東方煜一番說明後,白冽予這才明白了楊府方麵出的亂子。
得知練華容可能來襲之後,和楊燕辭本是閨中密友的桑凈便自作主張私下同她換了房間。而臨時轉了目標的練華容又隻將楊燕辭當作牽製東方煜等人的工具,沒管房裏的人是誰,下了個藥之後便離開了……因此,那個中了媚藥、情況危急的人,自然成了桑凈。
沒壞了清白雖是不幸中的大幸,可練華容為牽製楊府,所下的媚藥極為惡毒,讓眾人一時根本無從處理……幸得東方煜想起身上還留有過去友人所贈的解毒靈藥,遂冒險讓桑凈服下,而終於得以暫時壓製了藥性。
隻是這藥性雖暫時壓製了,如何化解卻無人知曉。請大夫來麽,能不能解還是未知數,一些流言蜚語卻鐵定少不了。桑凈一個好好的姑娘家,若讓這等謠言纏上,難免汙了清名……思及至此,眾人隻得緩下了請大夫的念頭,轉而冀望李列能順利擒下練華容,好由其身上找出化解的方法。
但如今練華容已死,便是找到了解藥也不知如何使用……東方煜之所以說需要李列看上一看,原因便在於此。
他雖不清楚友人的醫術如何,可既然能替人看診了,簡單的望聞問切總是沒問題的。便是無法化解,大概弄清楚狀況也總強過在那裏束手無策。
白冽予本非無情之人,桑凈又是淩冱羽義姊,單憑這層關係,便沒有理由見死不救。讓東方煜由練華容衣袋中翻出各式藥瓶後,他也不解釋什麽,拿了藥便把自個兒往桑凈房中一關,隻留下負責跑腿的淩冱羽候在外頭隨時待命。
後者素知師兄醫術通神,自然不大擔心,認命地當起了跑腿的。但不明究裏的東方煜可就頭大了。不但得負責安撫楊府眾人,還得編造理由解釋友人的舉動、以及方才追捕練華容的過程──不論真實情況為何,先前看到的一切,他是死也不可能說出口的──。便是他東方煜再怎麽善於交際,這一番編造、圓謊下來,也多少有些筋疲力盡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憂心忡忡的「家屬」,有些疲倦的東方煜於花壇邊歇坐了下,目光卻有些不由自主地移向了友人所在的房間……望著房裏房外來回奔波著的少年,他一度有些想上前幫忙、順道看看友人到底在做些什麽,卻終究還是按下了心底的好奇,於一旁靜靜等候著。
也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有了好好整理思緒的餘暇。
早在來到楊府之前,他和李列便已由所獲得的情報推斷出幾個練華容可能喬裝的對象,並在見到「卜世仁」時肯定了他的身分……早先之所以還會如此「鬆懈」地喝得酩酊大醉,便是為了誘使練華容在今晚出手。
以他的功力,要想驅除酒意並非難事。雖在酒醉時同友人說了些失禮的話,但在二人分頭行動之前,今晚的一切,都還算在預料之中的。
但他怎麽也沒想到:本該順利的計畫,竟在最意想不到的環節上出了岔子。
回想起早先於林中見到的情景,東方煜心頭一緊,雙掌已然不由自主地收握成拳。
淩亂的衣裳、披散的長發……唇間流泄的喘息急促,那勉強撐坐著的身子幾近半裸,膚上,還暈染著異樣的瑰紅。
雖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不清楚練華容為何會突然轉了性、對相貌平凡的李列下手……可那入眼情景究竟代表什麽,在各方麵都是個成年男子的東方煜自然十分清楚。
而他從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
從沒想過……李列竟會讓那淫賊給……
由現場的情況看來,那練華容應當沒有得逞才是。可不論有無得逞,一個好端端的大男人居然遇上這種事,也難怪列方才會那樣失常吧?
雖說……他實在無法理解練華容怎會把友人當作了下手的目標。
李列橫瞧豎瞧都是個實實在在的大男人、好青年,便是有一身見不著分毫瑕疵的肌膚,也不至於成為那等采花賊下手的對象吧?何況他還有副以男人而言十分完美的好身板,再怎麽樣都不會誤將他當成個女子的。更遑論非禮?
不管怎麽說,那情景,都未免有些……
因而想象起友人給練華容壓倒於身下的可能情狀。瞬時,說不清是怒氣還是其他的熱意一湧而上,讓東方煜嚇得忙甩了甩頭、將那過於刺激的景象趕出了腦海。
友人受此遭遇已是十分不幸,他卻還在這裏胡思亂想的,豈不等於間接侮辱了對方?
盡管那個情景……出乎意料地不帶有絲毫違和感。
察覺才剛驅離的景象又回到了腦海中,心緒已有些紊亂的東方煜忙再次甩了甩頭。
他到底是怎麽了?不但在林裏慌慌張張、手忙腳亂的,現在又老是這般胡思亂想……不論李列遇上什麽,過去就過去了。比起弄清友人的遭遇,他更該做的,是好好守著、照顧對方才對,不是嗎?
心下正自思量間,便在此時,房門開闔聲響。東方煜一抬頭,便見得友人熟悉的身影自房內走出……平凡的臉孔之上雖見不著分毫表情,卻已隱隱帶上了一絲倦意。
這也難怪吧?才剛解決練華容,還沒怎麽休息便又得繼續應付這些,實在是難為他了……心下幾分不舍升起正待上前關切,本就候在門口的淩冱羽卻已先一步迎了上去:
「師……李大哥,你還好嗎?」
「我沒事。桑姑娘的餘毒雖仍須慢慢化解,但已暫時不會有什麽大礙。」
「呼!沒事就好。」
雖早清楚師兄定能順利化解,可實際聽得時,仍是讓他大大鬆了口氣。
「那我就先回房了。李大哥和柳大哥也早些休息吧!這一夜忙碌下來,定也十分疲累了。」
言罷,少年分朝二人行了個簡單的禮後,便自回房歇息了。
他對師兄的實力向來相當崇拜,自不覺得會有什麽問題。倒是一旁給搶白了的東方煜對友人麵上的那絲疲憊有些介意,此時見著淩冱羽一走,立即上前輕扶住他身子。
「抱歉,明知你如此疲憊了,還得為桑姑娘的事費神。」
「……我也算半個醫者,自不能袖手旁觀。」
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青年順勢放鬆了身子輕倚著友人,神情間的疲憊卻已再添幾分。
不光是肉體上的……內心的疲憊,更多。
難得見他這樣毫無掩飾地流露了心緒,感覺到臂上重量所代表的信賴,東方煜心下雖是一喜,卻又不禁為友人如此疲態感到一陣心疼。
「既然桑姑娘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你便早些回去歇息吧。她的情況,自有楊府的人照看著。」
知道自個兒確實也該歇息了,簡單一應過,青年已自抬步、於友人的陪同下回房歇息。
一夜裏第二度上了榻,心境,卻已是完全迥異於前的明朗。
看著仿佛將他當成了病人般照顧、正過錦被要替他蓋上的東方煜,白冽予心頭一暖,啟唇道:
「方才在林子裏的事,我還沒向你道謝呢。」
「謝?為什麽?若非我來得太遲,你也……」
話說到一半便打了住,因為顧慮著友人的感受。
可青年卻隻是淡淡一笑。
「為練華容所製,本就是我的輕忽大意所招致。柳兄又何過之有?」
「若非柳兄,隻怕我如今仍受心障所困,無法自拔……」
他要謝的,便是這一點。
如此回答自然讓東方煜不好推辭,遂不再為此多言、微微一笑後於友人床畔暫坐了下。
「從剛才離開林子時我便這麽覺得……你似乎有些變了。」
「好像看開了什麽似的,表情、言詞都豐富了許多。」
「……不習慣麽?」
「是有一些……可這樣很好。」
頓了頓,「我也比較喜歡你這個樣子,讓人放心多了。」
輕笑因他此言而帶上了一絲柔和,卻又於下一刻添染上自嘲。
「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十年都過去了,即使無法克服,也得長進些別再逃避才是。」
即使依然為「背叛」的陰影所籠罩著,可他,終究也該試著真正走出來了。
這是今晚的那一番遭遇過後,他所深刻體認到的事實。
察覺了他話語中暗含的堅決,東方煜雖對那句「一朝被蛇咬」有些好奇,卻終是將之壓抑了下,笑道:
「你有此覺悟雖好,卻也別太逼著自己了……好了,不多說了。咱們再不歇著,隻怕都要破曉了吶。」
言罷,他起身道了句「晚安」後正欲回到自個兒榻上,熟悉的音色卻於此時入耳──
「若是你,定能讓我相信吧!」
很輕很淡一句,可其中暗藏著的無奈與淒冷,卻讓東方煜聽得心頭一揪。
一瞬間他甚至想回過頭好好問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為何竟讓李列如此無奈、如此痛苦?隻是這種種念頭,終究還是給他勉強壓抑了下。
可即使上榻歇著、閉上了雙眼……腦海裏始終縈繞著的,卻還是青年方才那太輕太淡的一句。
相信……麽?
想到自己仍藏有的秘密,東方煜一陣苦笑。
盡管他絕不會傷害李列分毫,可隱瞞了太多的他,終不值青年如此信賴吧?
月色無改、長夜依舊。可這一次,輾轉難眠的,卻已換成了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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