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持續了四五天有的雪終於在清晨停了。好不容易迎來了數天來的第一個初晴,擎雲山莊裏卻已是一片愁雲慘霧。

那晚他們在冽予情況穩定後便各自回房了。若非巡夜弟子發現了清泠居前的屍體而飛快前往通報,隻怕這事兒會被發現得更晚。

可當於扇和萬誌雲匆匆趕至之時,一切仍已是不及。清泠居內,清雅香氣為縈鼻的血腥味掩蓋;內室鵝黃的帳子濺染上紅豔。乍然一望,除了一個慘字,很難再找到其他合適的字來形容。

那時,蘭少樺早已斷了氣。而白冽予幼小的身子則是渾身浴血,一動也不動的躺在地上,昔日澄亮靈動的眸子茫然凝視著母親的屍身,淚水無法遏止的沿頰而下……單是如此模樣便足以叫人心痛萬分,更別說是瞧著那飽受摧殘的身子。不但經脈盡斷,那纖細白晰的四肢更各有著一道深深的劍痕,鮮血如泉湧般不停滲出﹔而被扯落前襟的胸口之上,則被人以劍刻下了刺目的「青龍」二字。

於扇並非愚人,自然已大概猜出了凶手的身分──擎雲山莊防護嚴密,即使在八大護衛隻留下兩個的情況,也絕不至於讓侵入者如此橫行。且對方相當熟悉山莊內部的設置,不是內賊是什麽?

而那弟子屍身之上的劍痕,則清楚證明了凶手正是嚴青。

想追擊已是不及,隻能先全心處理好莊中之事。隻是,沒想到嚴青居然就是那個近年來新崛起於江湖上的殺手……更沒想到他下手竟會如此狠絕。

蘭少樺的一劍穿心便罷,可他居然對一個視他如知己的孩子下這種毒手!

讓這麽樣一個可愛的孩子……從此成了個不習能武,甚至連提物、行走都無法的廢人。

──雖然極不甘心,但以他的醫術,要接回白冽予的手足是不可能了。這天下間能救他的,或許就隻有那個他們遍尋不著的醫仙聶曇了。

然而,這唯一的救星在何處,卻是無人知曉……

好不容易止住了白冽予的血,卻止不住他的淚。因失血而顯得蒼白的小臉掛著無法幹涸的兩道清淚,茫然的凝視著那染血的鵝黃帳子、凝視著母親失去生命的身子。於扇幾般呼喚都喚不回他的注意。他隻是一個勁兒的哭著,那茫然的眸中,溢滿著過深的自責與恨意。

於是於扇明白了。他雖及時救回了白冽予,卻救不回他的心。

這孩子,親眼望見他最信任的「朋友」殺了他最敬愛的娘親。

傷了他的不光是劍,還有那名為「背叛」的事物……

擎雲山莊的八大護衛裏,與白冽予最親近的一直都是於扇。可盡管心底對這孩子感到萬般疼惜不舍……但在等候白毅傑回來的時間裏,他除了幫白冽予擦拭血跡、療傷之外,什麽也不能做。

刻下的他,早已無暇去壓製消息。噩耗很快就在山莊裏傳了開。幾名地位較高的手下紛紛前來探視,卻也隻能歎息。

又送走了一波人,於扇疼惜的將目光拉回白冽予身上。讓下人略為清理過現場後,為了方便替白冽予治傷,他將蘭少樺的屍身平放到地上以白布覆住,並小心翼翼的把那脆弱的身子抱回榻上。

孩童的視線因他的動作而有了移轉,卻仍是緊鎖著母親不放……寬掌不忍的撫上他的頰,想安慰些什麽,偏偏一個字也擠不出來……即使是窗外漸暖的陽光,也無法驅散這樣的陰霾。

驀地,倉皇的足音自遠而近。於扇聞聲望向門口,隻見白毅傑的身影一閃而

入,而在望見房中的一切之時,怔了。

透骨寒風不切時地揚起。包覆屍身的白布被吹了翻,露出了那張美麗依舊,卻過於蒼白的容顏……

麵色在望見的霎時化為慘白。他定定的凝視著摯愛的妻子,良久良久……於扇方欲出言喚他,卻見他猛地一口鮮血嘔出,下一刻已然不支倒地。

於扇的一喚因而轉為驚喊。正待上前扶著,追著白毅傑趕回來的莫九音卻已適時出現、接住了那倒落的身子。他將昏厥的白毅傑扶往隔房暫歇,而在安頓好摯友之後,回到了白冽予房中。

這時才有暇仔細看看現場的情況──也,不由得倒抽了口氣。

「老於,事已發生我也不想多說。不過你怎能讓冽予繼續留在這房間?」

將蘭少樺屍身上的白布重新蓋好,莫九音說著便往榻邊走去打算抱起白冽予,可低頭一望便是一陣駭然。詢問的目光對向於扇,而後者隻能搖了搖頭。

「青龍很狠,挑斷了冽予的手筋腳筋……冽予本就因那怪病使得經脈欲斷未斷。結果事情發生,他似乎是為了救少樺而動用內力,又受了青龍一掌,經脈終於承受不住,他的修為也……我隻能勉強治他的內傷和皮肉傷,其餘的,隻怕得要靠醫仙聶曇才有可能──」

語調與其說是無奈,不如說是無力。怎料話還沒說完,卻見那先前也一片愁容的麵孔忽爾一亮,露出了於扇自昨晚以來看見的第一個笑容:「醫仙聶曇──你不說我倒忘了!咱們早先一直遍尋不著,偏生就在我回莊的路上遇到了他老人家!」

之前一直惦著山莊的禍事,讓莫九音險些忘了路上的奇遇。臉上因而露出了自聽到消息以來第一次的喜色。「先前因為急著就請別人招呼他到偏廳……我馬上便去請他過來!」

言罷,不待於扇回答便衝了出去。瞧著莫九音的背影,於扇微微蹙起了眉。

「雖說找他是本來就有的決定,隻是,聶曇此人亦正亦邪,行事乖張,未必肯……罷了。」

心下雖然是擔心,可是莫九音已然遠去,此刻也沒其他辦法了,隻得一歎。

低頭,望向榻上仍淚流不止的白冽予。

「冽兒……你聽到九音的話了嗎?醫仙現身了!你的身子有救了! 」

雖說一切都仍是未知數,但他還是希望能讓這孩子恢複求生的意誌……

卻見那幼小的身子在聽聞此言之際微微一顫,原有些渙散的眸光瞬間凝聚。視線對上眼前擔憂的眸子,唇間已然脫出略為沙啞的嫩軟童音:「有救……?」

「不錯。以醫仙聶曇的醫術,你的四肢一定都能接回,完好如初。」

瞧他終於開了口,於扇胸口當下就是一塊大石落地,眼眶微熱,有些激動的這麽說了。怎知白冽予雙眸忽爾又是一暗……「可經脈……是接不回來了吧。」

天下間從沒聽說過有人斷了經脈還能接回來的。

但一個習武之人若斷了經脈,縱使能行走如常,身子也無法恢複舊觀。先不說是多年的修為了,經脈一毀,身子隻怕連一個尋常人都比不上。

先前激昂的情緒全在瞬間被澆熄,他看著眼前又恢複先前模樣的白冽予,正打算說什麽安慰他,卻見那蒼白的雙唇又自微啟,當下已然是輕輕一句脫口:

「那麽……我就無法親手殺他了。」

那雙黯然的眸中,已然隱隱夾上了一層冷意。

如此神情,令於扇當下便是一陣驚駭。

他不過是個九歲的孩子啊!為何這眼神,竟是如此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早在那人離去的那一刻,當白冽予的視線緊緊鎖著母親的屍身時,自責、懊悔與痛苦,早已交染上深深的恨意。

從頭到尾根本就無所謂背叛,隻有欺騙罷了。不論青龍陪伴在他身邊時的情感是真是假,早從利劍透過母親胸口的那一刻起,昔日的情誼便已成過往雲煙。

或許他該感謝青龍的狠絕,讓他得以省去迷惘全心憎恨……可縱是如此,有個事實也是不會改變的。

是他太過單純愚昧,輕易就信了不懷好意的青龍。是他太自以為是,而看不清事實的真相,看不清他所自豪的一切根本就是個笑話,而導致如此結局。

是他,害死了母親……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所以一切的責任自然都該由他來承擔,即使仍然懊悔,仍然錐心。比起沈浸於此,他更該做的,是擔下這個責任,親手報仇雪恨。

早從那一刻起,今後的日子,就已注定要為報仇而活。

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了他所犯下的錯、為了那刻骨銘心的仇……

白冽予輕輕闔上了眼眸。

淚水仍舊無聲無息的滑下。他聽見腳步聲由隔房走近,而至立於床前。

耳邊傳來於伯伯擔憂的語音。既之而來的,是溫柔地撫上了他的頰、拭去了仍不斷滑落的淚的、父親那溫暖寬厚的手掌。

感受著父親掌心透來的溫暖,那將一輩子深深刻劃於心的愧疚,已然再度湧升。

他張開了雙眸。入眼的,是父親俊美依舊,卻帶上了幾絲沈鬱的麵容。凝視著次子的目光交雜,而帶著幾許的擔憂與不舍。

「爹……」瞧著這樣的父親,胸口的自責與痛,隻有更甚……「請您恨孩兒

吧……是孩兒沒聽您的勸,是孩兒……害死了娘親……」

如此言語,聽得白毅傑心頭一痛。

又有誰忍心怪罪這樣一個孩子?那雙不再單純的眼眸已然背負了太多太多。他太明白這孩子的個性。他太過負責,而將一切的罪都往身上擔。哪個孩子會在這種時候要求父親恨他?連一絲安慰都已不奢望,隻因認為一切既出之於己,自然就該獨自承下一切。

白毅傑想溫柔的笑一笑來安慰次子,卻怎麽樣也擠不出笑容。

終究隻是,一聲歎息。

「爹不怪你……接下來該怎麽做都由你自個兒決定。但刻下,你得先好好照顧自己,養好身子,明白嗎?」

「……孩兒明白。」

父親的體諒與疼愛,隻是讓他更覺自責罷了……想抬手握住父親的,奈何四肢早已不聽使喚。

是啊!刻下他不過就是個廢人罷了。

一個連四肢都無法移動,更遑論習武、報仇的廢人。

他,已經是山莊的負擔了嗎?就如青龍所期望的……

心下正自如此作想,外頭卻已是一陣喧鬧傳來。早已聽到足音的白毅傑和於扇同時望向門口,入眼的是莫九音滿臉喜色的模樣,身後,還跟著一名瞧來約莫五六十歲的老者。

那位便是醫仙聶曇了吧?單從老者的足音便可聽出他的功夫絕不遜於白毅傑,可他的神態卻不如傳聞中那般存有狠戾之氣,而是溫煦慈和間隱帶著幾分滄桑的。溫朗麵容之上,同樣滄桑的眸子似已望見了榻上的人兒。當下已自一個搶進,奔至床畔檢視白冽予的情況。

瞧他如此行動,莫非是有了幫冽兒醫治的意思?

隻瞧那張堅毅慈和的麵孔正蹙著眉仔細檢視榻上次子殘弱的身子。在如此緊要關頭忽然尋得這久覓無著的人或許是太過巧合了些,可刻下除了信任他,便再無其他方法可使次子免於變為一個廢人。心思數轉間,白毅傑已是一個拱手,並自屈身下跪──「陡然相求或許冒昧,還望前輩能施以援手,救救我兒吧!」

「……白莊主請起,老夫受不得您如此重禮。倒是這孩子的情況十分嚴重,需要馬上處理。老夫立即道出所需,若想順利接回這孩子的手足,便須盡快備齊一切。」

瞧著白毅傑如此動作,聶曇雙眸中當下已是一抹複雜閃過,低歎著將他扶起這麽說了。言下之意,便是答應了白毅傑所求──眾人當下一喜。隻聽他又自開口道出醫治白冽予時所需要的事物,於扇等二人當下應承,取來紙筆記下起身張羅去了。

而白毅傑隻是握著次子失去知覺的小手,眸間帶上感激朝聶曇一個頓首……「多謝前輩。」

「相逢自是有緣……老夫既身為醫者,便無理由對病人見死不救。莊主可以放心,這個孩子,老夫無論如何都會盡全力治他。隻是他身上的毒素得花上好一陣子才能清除。到時,還須貴莊八大護衛輪流助老夫逼出他體內沈積的毒。」

一番檢視之後以指搭上了那脆弱的細腕,微存的熱度讓聶曇應對的語調帶上了一點不忍。之前他已由莫九音口中得知白冽予得病經過及刻下的情況。所以親自把脈後,白冽予所得的「補起因為何已是昭然若揭。

沒想到……竟會有人舍得對這樣可人的孩子下此重手。

白毅傑聞言神色微變:「冽兒的病是因為毒?」

之前雖有這個猜想,卻偏又沒有證據。而今由聶曇口中得到了證明,心下卻是有些駭然。連毒君於扇都查不出的毒,這毒,究竟是誰──

答案很快就浮現了。若不是因為冽兒的病,少樺絕不會有落單至此的機會。是青龍那廝為了營造機會,才對冽兒下毒。

胸口一瞬間已是怒火升起,殺意一閃而過,而在目光掃過妻子屍身的同時化為沈痛……

少樺……

本以為必定能白頭偕老、共享天年。誰知分離竟會來得這麽早?誰知她……竟會這麽早便離他而去,而連最後一眼都見不著……

「前輩……冽予還有習武的可能嗎?」

乍然斷了思緒的,是稚子嫩軟低幽的童音。白毅傑猛然回神,隻見榻上次子正睜著一雙含淚的眸子直瞅著老者。

眾人方才的對話他一句也沒聽漏,可最在乎的卻始終隻有「能否親手報仇」一點。如此突然出聲或許於禮不合,可老人眸中一瞬間流泄的憐惜與心疼,卻令他瞬時暖了心頭鼓起勇氣如此問道。

為什麽他從未注意到……「嚴青」從未與他眼神相對。即使偶爾有了交錯,也從未能在上頭瞧見這樣的神情。

聶曇聞言一陣苦笑。指尖離開細腕,轉而輕覆上了他的額。

「……若真要說,這個可能不是沒有。老夫昔年曾得到一本古籍,其序言便有提及接續經脈之法。隻是其為一內功心法,而非醫道所涵。即使當真有效,也須得看個人造化──當務之急,猶以治好你的身子為要。其餘細節,便待之後再說吧!」

「……冽予明白。」

得知恢複經脈有望,白冽予雙眸縱是淚光仍泛,眸間卻已隱隱透上了一絲澄明寒意。白毅傑瞧著他如此模樣,心頭已是一陣交雜。這孩子心底生出了什麽樣的心思,他已大概知曉。

然而,刻下的他已無力處置。眸光一斂,終究隻能是再度一歎:「前輩,請容毅傑先行告退,以妥善安排亡妻後事。」

「莊主無須如此客氣。這孩子便放心交給老夫吧。」

白氏夫婦的恩愛在江湖上是十分有名的。聶曇知他痛失愛妻心情必是悲痛得無以複加,隻是暫時忍著罷了,故要他無須掛懷,盡管放心離去。

明白老者的體諒,縱然隻是初識,心裏卻也對此人有了好感。白毅傑勉強扯出了一個笑,一個慘然的笑……拱手罷,登即轉身抱起妻子冰冷的屍身,踏出了清泠居。

──即使說了不會怪他,可心底,終究是對愛子有了芥蒂。

明知不該,卻不知該如何麵對……或許內心某處,也當真對那孩子有了恨。

最苦的人明明是那個孩子,而他卻無法毫不介懷的擁抱他安慰他。

「少樺……告訴我,到底該怎麽做……」

低喃著望向懷中妻子清麗依舊的容顏,卻已無法得到回應。

擁著的力道乍然收緊。頰上,已是兩道清淚垂下……

望著父親逐漸遠去的身影,那份黯然神傷,令心頭湧生了更多的自責。

「你叫冽予是吧?」

卻聽頂上慈和的語音傳來,白冽予抬眸,隻見聶曇正微笑著這麽問他,神情好不溫柔。心頭因而一暖,應道:「是。」

淚已漸幹,澄明的眸子亦已逐漸變得清晰。幽如淵,明如鏡,澄如水。

這樣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一切……目光中流泄的不舍更甚,聶曇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老夫雖與你無親無故,但既有緣相逢,便也不是生人了。你如願意相信老夫,便好好休息。接續手足與清除毒質十分消耗體力。你若不養好身子,老夫怕你會承受不住。」

「冽予明白了。」

身子受了那樣的摧折,心情又是跌宕起伏一晚難眠,白冽予刻下確已到了極限。一聲應過,任由老者溫柔地摸著他的頭,意識逐漸渺遠,直到朦朧間才隱約思及:聶前輩為何會對他……這般溫柔?

就好像親人一般的……

娘親的身影,乍然浮現於腦海之中。雙眸闔上沈沈睡去的同時,淚水,亦再度落了下。

* * *

待一切事物備齊之後,聶曇立即著手為白冽予醫治。接續手足並不容易,且過程中尚需動上刀子,對身子虛弱的白冽予而言無疑是極重的負擔。聶曇本欲給他下點麻藥,卻給白冽予硬是拒絕了。整個過程痛得他小臉發白幾欲昏厥,可他卻是一聲不吭,咬著牙忍下了一切。

續了手足之後便是去毒。由於積毒極深,即使在八大護衛輪流幫助下,也足足花費了九個日夜才得以順利完成。白冽予因此錯過了母親的頭七。幾度想離榻前去祭拜,本就虛弱的身子卻因接連著續筋去毒而大耗體力,根本無法如意。加以手足方接回,要能移動自如仍須好一段時間,故接下來的大半個月他不是耗在榻上休息,就是在房裏頭練練身子,好讓手足能盡快恢複。

也真應了他所願。白冽予的手足恢複得奇快,半個多月後便已能行走自如。除了不能提重物之外,其餘日常瑣事多能應付如昔。隻是沒了武功,身子又比以前弱了不少,雖不至於當個廢人,卻也相去不遠了。

療傷休養期間,父親沒有再來看過他。叔伯兄弟的安慰他聽多了,早已明白父親的逃避。是的,父親在避著他,即使那時他已說了不會怪他。

心底雖然感到難過,卻也隻能責怪自己。他懂,他懂父親為何不願見他。白毅傑不想讓自己去憎恨這個兒子,不想再去麵對妻子慘死的事實。可一旦見著他,這一切一切都會被引發上來。所以他選擇不見,就不會恨,不會痛。

即使有著這麽樣的認知,白冽予卻沒有再哭。他連一滴淚水都沒有再掉過,而默默忍下了一切。那張小臉之上,隻有一種清冷淡漠,而不再是以前的偶爾會帶著淺淺笑意的可人模樣。他的眸子比以前來得更為澄明,仿佛能夠看穿一切﹔卻也比以前來得更為幽深,讓人望不清他真正的思緒。

除了恨,仿佛再沒有事物能牽動他的心緒。

而這段日子陪在他身邊的,是醫仙聶曇。

身為醫者,時時注意白冽予的情況自是理所當然。聶曇代替了本該時時護著他的至親,無微不至的照顧著他。言談中他發覺了這個孩子超絕的才智,再添上本該有所成就的一副好筋骨,也難怪青龍那廝會這麽想毀掉他。

也正因為他才智不凡,聶曇開始在他醒著卻無法下床的時候和他談論醫理藥理。白冽予懂得很快,一點即通。而彼此之間,也從開始的陌生逐漸轉為熟稔。

不同的是,白冽予清冷的神色之下,對聶曇仍抱持著某種程度的戒心。

即使他能夠判斷得出究竟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他還是防著,不讓自己有重蹈覆轍的機會。他連一個人說話的真假都開始能聽之立辨,卻不再驟下判斷。他開始懂得利用直覺,就隻在那麽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半個多月內。

而也在這段時間裏,一個念頭萌生,而由隱約逐漸變得清晰。

再隔兩日,離那晚就滿一個月了。雪沒有再下過。江南的春,已在這段期間緩緩綻放了開。刻下的他身子大致已恢複得差不多了。白冽予解帶更衣,而在瞧見光裸的肌膚之時,緩下了動作。

指尖,觸上了平滑如昔的胸口。青龍所留下的痕跡,如今已不存分毫。

他的身子除了那盡斷的經脈外,一切都已恢複如昔。肌膚之上連一絲可以引為戒的傷痕都沒有。

然而……能否順利恢複經脈才是關鍵。如今他唯一掌握到的可能是聶曇。為了恢複經脈,他即使不拜聶曇為師,也得央著他將那本古籍借予自己。這幾日聶曇對他的態度依舊十分溫柔,甚至隱隱有了幾分寵溺,在同他談起醫道之時更是對他讚賞有加。且上回問起有關恢複經脈之事時,聶曇似也有意相助。如此看來,從此著手,應是能有幾分希望吧?

隻是……目光微微凝起。如果不能恢複經脈,他除了一顆或許勉強能稱上聰慧的腦袋之外,又能有什麽用?為了不成為山莊的負擔,他勢必不能遠遊。腦海中驀然憶起母親提過的萬年雪。心思瞬間沉了,淡冷目光輕染上一層深幽。

──如果他有那個天份,是否他可以拜「醫仙」聶曇為師?若是經脈恢複無望,便就此跟著他習醫習藥,也未嚐不是個辦法。聶曇醫術貫絕天下,對「藥」的造詣亦是不凡。便是隻從他身上習得其一,也是自保有餘。

江湖上大多數的人都不願意殺神醫。每天在刀口上打混,誰摸得準下一刻不會出事?

這樣的念頭他考慮已久。而決定早已呼之欲出。

指尖緩緩結上衣帶。一身素白,清冷一如容顏。整好衣裳後取來孝服更上,銅鏡裏的他一派淡然,仿佛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

雙眸斂起,唇角一揚,勾勒出了一抹淡笑,卻旋又一改,化為一抹深愁緊鎖眉間。

本隻是嚐試,沒想到他……竟連作戲都可以如此輕易。

他才九歲不是?即使出身富貴之家,即使身為江湖四大勢力的繼承者之一,不久前他還隻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可如今卻已是兩般。

他的心思,已無法再回到以往的單純了。自己發現了這點,也因而更覺得悲哀。

若真要說……他連麵對那溫柔的老者時,也都用上了心計。

所有的表情在瞬間一齊斂下,恢複成原先的清冷。內心仿若一池寒潭,波瀾不驚。

不再流淚,並不是強忍,而是因為一切的情緒已逐漸化為平靜。傷痛仍深深留著,但他已能靜靜接納,不再流淚……

卻聽老者慈和中帶點訝異的語音傳來,白冽予抬眸迎向方進屋的聶曇,心思已定,當下便是一跪。

「請前輩收冽予為徒!」

拜了師,不但經脈恢複有望,更可習得醫藥之理。而且……隻要他離家,父親就不必看著他,而每看一次,便心痛一次。山莊的眾人太過溫柔,他害怕自己報仇的意誌會逐漸鬆懈了下。他已比其他人來得弱勢,就該受到更多的磨練。他白冽予不能再在這樣優渥的環境裏活著。他該更為堅強,他該能強到足以看清一切,承受一切。

他這一跪太過突然,讓老者當下便是一楞。伸手要將他扶起,可白冽予卻跪得死緊,連頭也磕了下去:「求前輩成全!」

「……你因何有意拜老夫為師?若是恢複經脈之事,老夫自當全力幫你,並不會因你不拜老夫為師便加以拒絕。」

瞧著他如此情狀,聶曇的語調瞬間染上了幾分沉肅。一身淩厲氣勢盡露,哪裏還像是方才那個慈和溫煦的老人?白冽予受其氣勢所感,屬於習武者的性子也被挑起。頭雖仍是磕著,目光卻已微變。

「欲求前輩助冽予恢複經脈是產生如此念頭的原因。但之所以決意拜前輩為師,是因這半個多月來與前輩相處,雖隻是初識,卻感覺十分親近。且近日前輩與冽予言及醫藥之理,令冽予十分向往。冽予不才,自當勤勉力學,還望前輩成全,收冽予為徒。」

條理清晰的將拜師之由順序說出,言詞間不卑不亢,卻又謹守禮份,哪像個九歲孩子會說的話?如此言詞令聶曇雙眸微微眯起,目光閃過冷沉,卻又轉而化為無奈。

「……若言資質,你可說是天下無雙了……唉!老夫昔年縱橫江湖,但憑一己之喜惡殺人救人,雖名揚天下,卻也失去了很多,做錯了很多。若非受五台山無秀大師點化,至今隻怕仍昧昧於世道。狠戾乖張之說,亦由此而來。而今老夫既已開悟,便不打算再多涉紅塵。若非早先尚有一塵事未了,老夫如今早已退隱山林。你若真欲跟著老夫,便得離開山莊,離開你的至親。」

他敘述的語氣十分平淡,卻帶著極深的滄桑。可那言下之意,竟已是有了收白冽予為徒的可能。

白冽予察覺到了這點,語氣當下更是帶上了幾分堅決:「冽予早已有此準備。家父嚐言此後諸事,蓋由冽予決斷。刻下隻望前輩成全。至於離家之事,冽予會自行稟告家父。」

難以動搖的堅決,清楚的呈現了出來。

麵對他如此態度,聶曇沉默良久,終於是一聲歎息,施以一股柔勁將他扶起。「拜師之禮就算著剛才的吧!老夫是個鄙人,你若欲跟隨,可得有吃苦的準備。」

聽聶曇話中已是表明了願意收他為徒,白冽予澄眸輕揚與老者一個相接,而後又自斂下,多了幾分恭謹。沉斂的目光清淺,讓人望之即穿,卻也望之無解。雙臂不著痕跡的輕輕掙開,而化為一個拱手:「請問師父欲何時啟程?隻需您吩咐下,徒兒會立刻為您張羅準備一切。」

「唉……你可惦著家人?」

「是。」知道聶曇此言意在確定他的心思,白冽予淡淡一應。「然徒兒心誌已堅。便是要即刻啟程,徒兒也絕無半分不舍之情。」

甚至……越快離開,越好。

越早離開,就能越早展開一切。他的生命不能也不該有所浪費。

察覺了這孩子的心思,聶曇眸間又是一陣不忍。瞬息幾番思量後,當下已有了決定:「好罷。那這事兒就暫時定在兩日後──這半個多月來你都未曾與你父親說過話,不若刻下便由為師陪你一同前去告知莊主吧!」

「如此瑣事不敢勞煩師父費心……所謂解鈴還需係鈴人,此事,自當由徒兒獨身解決。」

一切錯本在他,自然得由他化解。

即使……對於麵對父親的恨意,心裏仍有著強烈的自責與酸楚。

白冽予垂下了頭:「那麽,徒兒這就去稟告家父。」

「且慢,」聶曇突然想起什麽而阻止了他的離去,「你可有擅長的兵器?」

「……徒兒自小習劍。」

「劍嗎?為師雖不用劍,但你若有意繼續鑽研此道,倒也不是不能……罷了,此事容後再談。你先去吧。」

瞧著他一臉波瀾不驚的恭謹與淡漠,聶曇終是一個抬手示意他可以離去,心頭卻已不可免的一陣交雜。

隻見白冽予一個行禮之後便即轉身離去。那一身孝服的身子縱然纖小,卻已隱隱有了一種足以承受一切的氣度。縱然心傷痛苦,縱然自責萬分,他卻都能夠一一承下,轉化麵對。

明明不過就是個九歲的孩子罷了。

聶曇有一種預感。若白冽予真能恢複武功,幾年之後,定能有過超過乃父的威望與成就──

然而,這一切也還隻是個預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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