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伴隨著這頗有些驚天地、泣鬼神之勢的一喊,義憤填膺的□□已是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城門前、一把抓住了那人不規矩的手怒聲斥道:
「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挾職務之便做出這等齷齪事!你還配得上是流影穀子弟麽?」
「你又是什麽人?配不配得上與你何幹?」
那名流影穀弟子顯然沒料到這便宜占著占著竟會橫裏殺出一個程咬金,本能地一句回嗆後便想掙脫對方的挾製,不想此刻正箝著他臂膀的掌卻有若鐵鑄,竟讓他使勁了吃奶的氣力亦不能撼動分毫……見對方顯非善荏,這名原先還有些囂張氣焰的低階弟子立時弱了膽氣,於□□惱怒的目光中緩和了音聲出言辯解道:
「這、這女子行跡可疑,我在此守衛關防,為了安全起見要求她隨我進屋詳加盤查,有什麽錯處麽?」
他的態度雖有些色厲內荏,可話卻是說得冠冕堂皇,饒是聽著的□□早認定了此人行為不端,一時卻也有了幾分棘手之感──但或許是此人的行為早就犯了眾怒,還沒等□□想出該如何處理呢,一旁等候入城的群眾裏便已響起了陣陣抗議的話聲──
「他說謊!那對祖孫明明早已通過關防查驗準備進城了!」
「就是!那人本在角落和人喝酒打混,根本就沒認真守關防,還哪來的『安全起見』?他分明是因這位姑娘容姿清秀而動了色心,這才刻意上前刁難!」
「什麽『詳加盤查』?這廝一上來就對人家姑娘摟摟抱抱動手動腳,要是這位姑娘真隨他走了,隻怕一身清白也就……」
類似的話語此起彼落,到後來更已成了連番謾罵……見群眾們罵著罵著、言詞間不滿的對象已逐漸從這名弟子上升到整個流影穀,一旁的其他鎮守官兵卻無一人出麵阻止或辯駁,□□心下一緊,忙取出了懷中代表自個兒身分地位的腰牌,刻意運起了真氣揚聲道:
「我乃流影穀『東苑』管事□□,這對祖孫的清白自有我擔保。至於你……今日的事兒我記下了。你就等著執法堂傳召吧!」
言罷,他鬆開了揪著那低階弟子臂膀的掌,卻是反手使勁一推、硬生生地便讓那名敗類摔出五丈之外跌了個狗吃屎。大快人心的一幕讓圍觀的百姓們立時鼓掌叫好,原先對於流影穀的指摘聲浪也因□□先前亮出的身份而小了許多……瞧自個兒的目的已達,頗有些百感交集的□□這才鬆了口氣,並在同其他鎮守官兵施禮告罪後、轉而將目光投向了那對無辜遭難的祖孫。
「穀中管理失當,造成二位的困擾當真十分抱歉。」
他萬般歉然地一個拱手,「可以的話,是否能讓在下作東請二位用頓早膳,一方麵替二位壓壓驚,也算做是先前之事的賠禮?」
□□雖不覺得這對祖孫在經過先前的那番周折後還能對「流影穀中人」抱有任何的信心,可對方答不答應是一回事,這聲陪罪和邀請卻是他的應盡之誼。是以他雖心下惴惴,卻仍是硬著頭皮將這番話道出了口。
聞言,那名瘸腿老者一聲冷哼,雖沒有拿起拐杖追打遷怒於他,可那冷厲如刀的眼神卻仍讓正對著的□□莫名地打了個寒顫:
「小兄弟的好意老夫心領了。此事本非你之過,自也沒有讓你賠罪的道理。我爺孫二人在此耽擱已久,小兄弟若無要事,便恕我和孫女先行告辭了。」
老人的用詞相當有禮,所用的音調卻是異常冰冷生疏,與其說是不想麻煩□□,還不如說是根本不想再與他有任何牽扯……明白這點,□□無奈之餘卻也微微鬆了口氣,遂頷首道:
「如此,便讓我先送二位過城門,再分道揚──」
隻是他「分道揚鑣」的「鑣」字還未來得及說完,便給一陣「咕嚕」的奇異鳴響打了斷。□□因而一怔,循聲望去,隻見那名身著淺蔥色衣衫的姑娘此刻已是霞飛雙頰,正略帶羞惱地抬掌按著依然發出陣陣「咕嚕」聲的肚子,對向□□的眸光滿載冀盼……如此模樣令這名行事仗義的漢子心下憐意大起,而在片刻思忖後鼓起勇氣朝老人再度行了個禮。
「老人家,在下明白您的顧慮。隻是令孫女前頭才飽受驚嚇,若能好好用頓豐盛的早膳,想來也能稍稍平複姑娘擔心受怕的情緒。」
這番話,便是婉轉地駁回了老者先前的拒絕並再度提出邀請了。
老者雖不怎麽想同□□有任何的牽扯,可或許是心疼孫女的遭遇,沉默半晌後終還是微微點頭、同意了對方的提議。
見長者首肯,鬆了口氣的□□正待抬手相請示意二人一道入城,不意卻對上了一雙燦亮如星且帶著濃濃感激之情的靈動眸子,以及薄施胭脂的清秀麵容之上足以融化冰雪的明朗笑意……他出外闖蕩多年,卻還是頭一遭見著這樣彷佛讓整個天地在瞬間為之一亮的笑顏,一時竟有了幾分迷眩,心神亦是一陣恍惚……
待到他回過神時,已是糊裏糊塗地領著這對祖孫一道進了城、一道找了間口味跟價位一樣有名的茶樓用起早膳的事兒了。恍惚如他,自也絲毫不曾留意到先前跟在他身後之時,那長者朝「孫女」投去的、探詢中帶著幾分不讚同的目光,以及「孫女」瞧來胸中自有定計的回望。
這對祖孫不知是何來路,也沒等□□發話,一入茶樓便自顧自地上了三樓包廂,更開口就將早茶的菜單輪了一遍,直把一張圓桌塞得全無空隙,其中還有半數是以早膳來說稍為膩了些的肉食……□□的肚腹早給先前的兩碗頭湯麵塞得滿滿地,自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二人受用了──但見祖孫二人運筷如飛,不過一刻多鍾,正常至少得四個人吃的菜便全入了他們的胃裏。
隻是二人彷佛三月不知肉味的瘋狂和女子驚人的食量雖讓□□有了片刻的傻眼,卻很快便因杯盤交錯間、女子爽朗中透著幾分親近熟稔的態度而忘記了那些支微末節。
出生至今三十年餘,他還是頭一遭遇上這樣一見麵便言談投契的姑娘。更難得的是這名自稱姓淩的姑娘聰靈慧黠,身上卻全無分毫難以捉摸的女兒家嬌氣,相處起來十分自然,卻又不讓人感覺有失莊重……這樣如沐春風的感覺讓□□一時心神俱醉,卻分毫未曾留心到那名瘸腿老人隱蘊殺氣的目光和迥異於其孫女的、禮儀異常端正的用餐方式。
一直到這對祖孫用完早膳下樓清賬後,□□差不多可以和漿糊媲美的腦袋才在付出足以讓他心痛半個月的帳後清醒了少許。思及打「英雄救美」罷便給他徹底拋諸腦後的新職司,有些不舍地深深望了眼那位「淩姑娘」後,這名耿直仗義的漢子雙手抱拳正欲同二人抱拳話別,可告辭的話語還沒來得及脫口,便因眼前女子驀然浮現的愁容而化作了滿載擔憂的一句關切:
「怎麽了嗎,淩姑娘?」
見□□出言相詢,有些欲言又止的女子略帶遲疑地喚了聲,「那個……我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可……我和爺爺初至京城,盤纏又在入城時徹底用了盡,實在負擔不起到客店投宿的……不知、不知連大哥是否有相識的人家可以借宿一宿?或者可以……那個……借我們一些……」
說到這兒,「她」微微頓了下,容色卻因羞慚而越發顯得明豔起來:「隻要一晚就好!爺爺行動不便,總不好讓他老人家四處奔波……待將爺爺安頓好後,我便會尋份工作、同主家預支些銀錢另覓處所安頓下來。所以……那個……」
許是覺得這要求相當難以啟齒,女子說到後來音聲已是再難為繼,麵上的霞色更已直泛到了耳根……望著那雙滿溢著殷殷冀盼的明眸,□□心下一軟,也沒多想便豪氣幹雲地拍了拍胸口,道:
「我尚未成親,家中便隻我一個粗魯漢子,也有空餘的房間,二位若不介意,不妨便先到寒舍住下,等安頓好之後再做打算。」
隻是這番出於善意的話語剛落,便見先前一直靜默著的瘸腿老者猛地沉了臉色,竟就那麽來勢洶洶地拄著拐杖行到他麵前、以身阻擋了他正對著女子明眸的目光。
「今日得蒙小兄弟相助,老夫十分感激。不過那賃居之事便就此作罷吧……一個未婚的姑娘家就這麽住進剛認識的獨身男人家中成何體統?羽兒不懂事,可連兄弟想來不會不清楚這番道理才對。」
老者音聲平緩,可最後那一句隱隱透著的譏諷,卻是任誰都能輕易聽出的。如此話語讓聽著的□□麵色一紅,雙唇微張本想辯解什麽,卻在瞥見老者身後有些尷尬地喊了聲「爺爺」、神情卻因無措而越發顯得動人的女子後,本應理所當然的辯解就此卡在了喉頭,再也說不出口了。
瞧著如此,老者麵色愈發陰沉,轉頭便想帶著孫女離開。可女子顯然不讚同這樣的作法,不僅沒跟上對方,反倒還雙眉微蹙地勾攬住長者的臂膀將他拖了住──老人的身子因而僵了一僵,而在半晌猶豫後,以著更為陰沉卻顯然妥協了的麵色回過頭留了下來。
「抱歉,連大哥……」
勸妥長輩後,女子有些歉然地開了口,雙眸因其間染著的懊惱無奈而稍顯黯淡,卻依然不失那樣牽動人心的靈氣與風情,「咱們初至京城,先前又遇上那種事,眼下唯一能信任的,也就隻有連大哥了……所以……那個……不知連大哥先前的邀請可還作數麽?」
「沒、沒問題,隨我來吧。」
察覺自己險些看呆了,已因長者的話而意識到自身異常的□□麵色一紅,匆匆一應後便即轉身帶路,將這對祖孫領往自個兒的蝸居去了。
──說也奇妙,□□很確信自己並不識得這麽一位姑娘,卻越是望著那張薄施脂粉的清秀容顏,便越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那種感覺就好像他們曾在某處相遇過,更因故留下了十分難以磨滅的印象一般──可他卻又極其矛盾地勾不起任何記憶。
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前世今生、姻緣天定?或許他們並不是在今生相遇,而是在那遙遠的前世有過一段糾葛,這才……
□□雖不是那麽迷信的人,對前世今生這種虛無飄渺的說詞向來也是持存疑態度的。可自打城門前的「英雄救美」後,同女子相處、交談時的那種契合與熟悉感,卻是他這輩子與女性來往時從未有過的……當年那個算命仙說他三十歲後便可時來運轉,難道就是指這麽個桃花運,而非他的事業?
思及那雙靈動而迷人的眼,盡管□□對女子的身家背景依舊一無所知,心跳卻仍不爭氣地加快了少許。足下前行的腳步,也因這麽個愉悅的猜測而帶上了迥異於前的輕快。
而這樣的變化,自也全入了跟在他身後的那對祖孫眼裏──
這對「祖孫」不是別人,正是化明為暗易容回京的西門曄和淩冱羽。
按淩冱羽最初的計畫,是想扮成「前來投親的小姐與她的管家」的。無奈經曆了那出「誰來穿女裝」的風波後,扮小姐的成了行止間與所謂的貴族儀禮完全無緣的淩冱羽,扮老管家的卻是這輩子從未低聲下氣服侍過人、一身氣度亦難以完全掩蓋的西門曄。和「小姐與老仆人」的組合相比,二人易容後的模樣倒更像是退休的官老爺和他的俏女婢──或者說小妾。在此情況下,無意演出如此別扭劇碼的淩冱羽隻得認命的放棄了原有的安排,將彼此的身分改為了「祖孫」,並削了根拐杖給西門曄扮瘸子以適度掩蓋他挺拔軒昂的身量與氣勢。
可這名讓人很難聯想到流影穀少穀主的瘸腿老人現在卻正緊緊蹙著眉頭,直對向前方「恩人」的目光是足以教了解他的人為之膽寒的凝肅。眼見□□的腳步不覺間已是輕快如飛、甚至還帶著幾分舞蹈般的節奏感,回想起這名下屬望著冱羽時的癡迷,西門曄心下不快愈甚,終忍不住默運功力同身旁的青年傳音道:
『要同穀中聯係有的是法子,何須指望區區一個中層管事?由他下手雖是方便,可瞧他的模樣似乎是對你動了心思,就怕因此而橫生了枝節。』
『隻是因為這身裝扮而起的誤會罷了,到時卸下易容自然無事。上回他見著我時可十分正常呢……』
對西門曄的「提醒」有些不以為然,淩冱羽微微挑眉同樣傳音回道,心底卻因察覺到這番「提醒」中蘊有的醋意而起了一絲好笑……和愉悅。
盡管他有意無意地讓自己忽略了這一點。
隻是見身旁的西門曄臉色並未因而好轉,顯然對他的話並不十分買賬,青年心下無奈,遂於停頓了片刻後歎息著再度開了「口」:
『上回我也提過,我初入京城那日,正是由他口中得知了示警煙花的意涵,這才得以及時趕到山中將你……他提及你時言必稱「少穀主他老人家」,衷心擁戴之情天地可鑒。以少穀主之尊,總不好凡事事必躬親。有這麽個現成的幫手在豈不正好?』
『……你倒是幫著他。』
『連大哥人很好的……方才咱們不也是因為他才得以順利解危脫困麽?若非連大哥仗義,咱們隻怕很難在不引起更大**的情況下脫身入城。』
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淩冱羽事前費盡心思給二人安排了不至於引起敵人注意的身分,卻怎麽也沒想到太過成功的易容反倒給他們帶來了麻煩……回想起入城時意外橫生的枝節,以及前方多少有些出乎意料的「救兵」,青年微微苦笑,勸說著的音調亦不可免地帶上了幾分感慨。
西門曄雖對□□這個潛在的情敵沒什麽好感,卻也不得不承認淩冱羽所言的確屬實──親眼見著那名敗類在光天化日之下敗壞流影穀的名聲便已夠讓人鬱悶了,更何況那名敗類調戲的對象還是冱羽?若非□□來得恰好,隻怕他還真有出手傷人的可能。
隻是這名下屬的處事手段雖稱得上合他心意,但和平添一名情敵的風險相比,這點好處卻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西門曄雖不認為□□有辦法取代他在冱羽心中的地位,可他和冱羽之間如履薄冰的關係實在禁不起任何折騰,像這樣的變數自還是能省則省的好。
不說別的,單是眼下仗著曾命懸一線的「優勢」費盡心思才得以贏回的融洽,就是他無論如何也輸不起的了……無奈冱羽顯然對這□□頗有好感,要想擺脫此人,想來也隻有視情況另覓他途了。
西門曄這番心思動得隱晦,可作為全天下唯一有資格、有能耐深入他內心的人,以淩冱羽的敏銳,又豈有察覺不到的道理?瞥了眼身旁男人即使化了老妝也依然難掩俊美的冷峻麵容,憶及這一個多月來的山居歲月,青年前行的腳步未緩,眸光卻已是一黯。
『我知道另尋管道取得情報對你而言並非難事,也知道這區區一個中階管事的作用有限。但今日既有了這番意料之外的交集,你我順勢利用一番又有何妨呢?絕不讓任何私情影響自身判斷、冷靜地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資源……這樣的作法,不正是你最為擅長的麽?』
『所以我不會再重蹈覆轍。』
多少帶著分質問和激將意味的言詞,得著的,卻是西門曄堅決異常、且明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答案……入耳的言詞讓淩冱羽有了片刻的錯愕,略顯黯然的目光亦隨之一轉、無視於前頭還有個□□領路的事實怔怔凝向了語出驚人的男子。
可西門曄卻不曾轉頭,亦不曾回望。他隻是借著強大的自製力維持著應有的偽裝,而後方接續著先前的話語再度傳音道:
『已經兩次了,冱羽……盡管我從沒能真正得到你,但卻已經有兩次……險些永遠失去你的經驗了。』
『一次是在淮陰,我看著你昏迷在雲景懷裏,容色蒼白如紙,氣若遊絲、命懸一線,可我卻連不顧一切地上前將你奪回緊緊擁住都來不及辦到,而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白冽予將你劫走,然後因那該死的冷靜和理智「明智」地留在分舵處理善後,強迫自己不去想你可能就那麽斷了氣、但我卻連分毫餘溫都無法留存的事實……』
『第二次,便是一個多月前的那個夜晚。那是我此生第一次同死亡如此之接近,卻也是我第一次明白……和那些從小背負起的責任、目標、理想相比,我心底真正渴望、真正無法舍棄的,究竟是什麽。』
『我做了那麽多權衡利弊的「理智」決定,結果卻是什麽?我親手摧毀了你我之間曾有的信任,更險些將你逼上了死路。而這樣的經驗、這樣的痛苦,我不能、也不容許自己再經曆第三回……永遠都不能。所以就算被說是意氣用事也好、流於私情也罷,我都不想……讓任何變數影響到這份我幾乎可說是僥幸贏回的融洽……和希望。』
因回憶而不可免地添染上的沉痛之外,同樣於西門曄言詞間潛藏著的,卻是向來難見於流影穀少穀主的深深恐懼。
正因為在乎,正因為珍視,所以在經曆過那樣深刻的教訓之後,便再也容不下任何可能造成威脅的因素。
淩冱羽本就因他那番情意深摯的傾訴而有了幾分鼻酸,現下又明白了他如此「小題大作」的真正原由,理所當然的震憾感動之外、某種名為憐惜不舍的心緒,亦隨之於心底蔓延了開……望著身旁男人表麵上依舊瞧不出分毫情緒的冷峻容顏,青年足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得以忍下那股幾欲落淚的衝動,強逼著自己朝對方露出了個帶點俏皮意味的笑。
『少穀主忒也小題大作了些。』
他刻意以著輕鬆的口吻傳音道,同時眨了眨眼試圖緩和氣氛,不想勾起的卻是眼前的一片薄霧……微微搖首阻止了西門曄欲替他拭淚的舉動,青年唇畔笑意依然,卻因腦海中浮現的回憶與即將道出的話語、不可免地帶上了幾分自嘲。
『經此數折,少穀主深有所感,冱羽又何嚐不是如此?人之無奈,便在於總非得經曆了些什麽,才能明白這世間諸般種種究竟孰輕孰重。』
『……那麽,答案是什麽?』
『答案?什麽答案?』
『你說總非得經曆些什麽,才能明白孰輕孰重……那麽,你所得到的答案是什麽?對你而言,究竟什麽才是那個「孰重」?』
依然是以傳音脫口的疑問,所用的語調卻已帶上了猶過於前的凝重與執著。西門曄就著淩冱羽「攙扶」著他的姿勢隱蔽地握上了青年的掌,渴望能借著彼此重迭的溫暖讓對方明白他所冀盼著的答案為何。
掌心相迭、十指交扣,再襯上那雙定定凝視著自個兒的沉眸,以及那言詞間同執著一樣深刻的祈求……聽著、望著、感受著,饒是淩冱羽深知眼下絕不是處理、麵對自身糾結情感的好時機,心思卻仍有些不受控製地順著對方的探問回到了自個兒先前的話語上頭。
孰輕……孰重?
甚至無須他糾結思量,那個答案,便已再鮮明不過地浮現於眼前。
盡管他一直刻意回避著這些。
盡管他一直刻意回避著……那份深過一切的在乎,其實不僅是單純的友情或景仰的事實。
伴隨著此刻浮現於心底的、那再也無從忽略逃避的真相,青年渾身一震,雖已勉力維持了足下腳步的平穩,薄施胭脂的容顏卻已是一片蒼白。
而這一切,自也全入了一旁時刻關注著青年的西門曄眼裏。
知道是自己將對方逼得太緊了些,男人胸口幾分自責和懊悔升起,卻因眼下的時地與彼此間的約定而僅能微微收緊了雙方交扣的掌……有心想說些什麽,卻偏又什麽也說不出。到頭來,勉強能擠出口的,也就隻有在半晌默然後顯得過於突然的一句:
『□□的事兒……隻要他足夠忠誠,且有能力完成你我所交付的擔子,我自也沒有錯過這份機緣的道理。』
這話言下之意,便是不會再因某些毫無必要的防備而對□□加以為難了……二人的「爭論」本就是由此而起,西門曄提起這些,除了婉轉地表示妥協之外,也是在暗示對方自個兒已經明白了其未曾──或者說無法──出口的答案。
明白這點,已稍稍恢複血色的淩冱羽微微苦笑了下,未曾再多說些什麽,卻也同樣不曾鬆開彼此交握的掌。他們便如此沉默地一路前行,直到領路的□□於一幢獨門小院前乍然停下腳步為止。
「就是這兒了。」
渾不曉得身後的「祖孫」二人在這一路上的諸般曲折糾葛,更不曉得自個兒下半輩子的命運已在二人三言兩語間抵定,上前推開了自家大門後,□□頗有禮貌地微微躬身請二人先行入廳歇坐,並由一旁的櫥櫃裏取出以往隻有逢年過節才會用上的紫砂壺和珍藏的陳年普洱作為待客之用。
隻是他才剛準備煮水衝茶,身後卻已是如此一喚響起,入耳的音聲沉厚,卻是那位除了先前開口暗指他別有用心外便再也不曾開口的長者……□□循聲回首,但見長者目光炯炯,神色冷沉凝肅:「你身為流影穀的管事,在穀中的地位應該高過那名敗類不少才是,為何卻在處理先前的事兒時多有顧忌?」
「老人家真是好眼力。」
知道對方是質疑他為何不曾徑自揪了那名敗類到穀中受懲處,□□微微一歎,卻未曾因老人多少有些冒犯的提問而動怒,而僅是苦笑著搖了搖頭,道:
「這事兒若發生在一個多月前,我說什麽也會當場給二位一個交代的。可如今……不瞞二位,這些日子來流影穀內遭逢巨變,上頭有了極大的更動,像我這樣的中層管事自也受了牽連……我本在四海堂管著一個行動小組,怎麽說也算得上是個實權管事,如今卻給調到『東苑』當起了采購總管,大體上和打入冷宮是一個道理。那個敗類雖隻是低階弟子,卻是如今暫代少穀主之位的西門陽嫡係。我要真越權出手懲處,隻怕……」
許是對自己為了自保而縱容那名敗類的舉動感到羞恥,□□說著說著已是滿麵通紅,神情間更已滿載憾恨。
「說到底,若在一個多月前,這樣的事又豈有發生的可能?西門陽那廝為了收買人心,打著讓旁係和外姓出頭的旗號將許多機要幹事都換成了他的人,卻沒一個真正頂用的,結果就這麽把好好的流影穀搞了個烏煙瘴氣……」
這番怨氣他雖已在心底積聚了許久,可像這樣直白地說出口卻還是頭一遭,一時倒也覺得暢快許多──但他旋即憶起了眼前談話的對象不過是對初至京城的祖孫,議論這些顯然是不怎麽適當的。當下有些尷尬地搔了搔頭正打算同二人賠罪,不想抬頭一望,卻見對坐的祖孫二人像是有所決意般對望了眼,下一刻,那名女子便已長身而起,按足江湖禮節地同他抱拳施了個禮。
「怎、怎麽了嗎?」
給對方突如其來的舉措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有些困惑地問,「姑娘如此作派,可是有什麽事須得我──」
隻是話音未完,便給「女子」唇間流瀉的一喚打了斷……與先前相同的口吻,音色卻已是迥異。
「事已至此,卻也不好再多加隱瞞……不知連大哥是否還記得一個多月前同樣在城門前的一見?」
原僅是偏低沉的女子嗓音,如今卻已徹底轉變為清亮悅耳但實實在在的男子音聲。過於驚人的轉變讓□□錯愕地瞪大了眼,可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已見著「女子」抬手解下了腦後發髻,並自懷中取出布巾抹去了麵上染著的胭脂。不消片刻,一張同樣清秀、卻帶著不容錯認的男子英氣的麵容便已映入眼簾。而先前麵對「女子」時的似曾相識之感,也在見著那張屬於青年的清俊麵容時化作了無比鮮明的記憶──
「你、你是那天的淩兄弟?」
一如當晚的紅色煙花,青年瞬間展露的驚人實力同樣深深烙印在了□□心底。回想起對方明白煙花意涵後便急趕往事發處的舉動,以及緊接而至、徹底改變了整個流影穀的巨變,□□隻覺得一股寒意猛地竄上了背脊,當下再顧不得其他,幾個邁步竄上了前、抬手便要揪住青年衣領:
「你究竟是什麽人?少穀主的失蹤和你有什麽關係?」
隻是他一番質問雖順利脫了口,本欲揪住青年衣領的動作卻沒能如願──幾乎是在他提步上前的那一剎那,一旁本自端坐的老者便已抬指數點,竟就那般隔空送出真氣封住了他周身要穴!
知道這看似簡單的一手背後意味著多麽深厚的修為,□□一方麵心下大駭,一方麵卻也對二人找上他的理由起了幾分疑惑──他不過是流影穀的中層幹部,還是個給打入冷宮的倒楣人,對方有什麽圖謀也不該找到他身上不是?或者,他們是來滅口的?因為他曾在少穀主失蹤那晚見著那名淩姓青年,所以……
可若是要滅口,以二人的實力也不過是彈指間的工夫,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的將他製住?況且那淩姓青年神情間自始至終都是一派和氣,現下也僅是饒有興致地望著自己,卻不像是有什麽敵意……思及此,已多少冷靜下來的□□眼珠一
轉,試探著朝青年開了口:
「少穀主遭人埋伏之事……與你無關?」
「自然。煙花炸響時,我不正站在連大哥身邊麽?」
「那麽少穀主的下落呢?當時你問明煙花含意後便匆匆離開,以你……呃、以兄台您一流高手的輕功,定然比我流影穀的人馬更早到達現場才是。不知……您是否……」
「若你是問西門曄的失蹤是否與我有關,答案是肯定的。至於西門曄遭襲的真相……有資格說明的另有其人。你說是吧,『少穀主』?」
話語至末,無意再賣關子的青年已是眸光一轉、正當著□□的麵點出了那名「老者」的真實身分。
饒是□□已在腦海中猜測過各種可能,可當他親耳聽見青年對著那名「老者」喚出「少穀主」三字時,瞬間的震撼與隨之湧升的狂喜卻仍讓他情不自禁地濕了眼眶,滿懷冀盼地望向了那名仍自端坐著的老者。
但見老者微微皺了皺眉,卻還是在一旁青年的示意下──而□□給這個事實徹底驚嚇到了──卸去了易容。略顯憔悴卻仍不減其俊美的麵容就此展現,若非□□仍給封住了周身要穴無法動彈,此刻必定已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跪在了西門曄麵前。
許是猜出了他可能的舉動,西門曄雖已確認了此人的忠誠和處事的手段,卻沒有替其解穴的打算。可淩冱羽自是沒可能讚同這種作法的。當下無視於某人越發淩厲的目光出手幫□□解了穴,而後半強迫著讓這名因感動而淚眼汪汪的漢子坐回了先前的座位。
小片刻後,見下屬的情緒似已平複許多,理所當然占據了主導權的西門曄這才淡淡開了口:「穀中的職司今日就先擱著吧。你且將這一個多月來穀中和京裏發生的事交代一番。」
西門曄的行事風格,流影穀上下都是十分清楚的。是以□□心下雖仍激動萬分,卻仍強迫自己收束了情緒,同主子匯報起了這一個多月間的諸般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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