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當晚,白冽予靠著多年磨練出來的廚藝和分析判斷的本領做了一桌的江浙菜色。雖因時間有限又是突如其來,一些費工的菜肴都沒法做出來,但他仍是盡可能地完成了色香味俱全的八菜一湯和一道甜點,正好湊了個十全之數。

隻是飯菜雖好,但有那麽個長輩壓在上頭,三人用來自然有些拘謹──東方煜先前雖陪對方聊了半個時辰,內容亦是包羅萬象,可整個對話的感覺與其說是閑聊,還不如說是考較,自然也沒能怎麽輕鬆起來。

直到用完了膳,白冽予極為自發地於屋中尋出了一套茶具和一罐手製的茶葉,以山泉為引秀了一手茶藝後,老者才在滿室清香中開了口:

「你們不是兄弟?」

話中的「你們」,指的自然是白冽予和東方煜。頗有些石破天驚的一句讓幾名年輕人聽得有些尷尬,好半晌才由東方煜代表著開了口:

「不是。家母和白前輩……這個……各有姻緣……」

「看來也是。當初我看白毅傑那小子就是一副遲鈍勁兒,人家姑娘家都大方地易劍定情了,他卻還隻當是小妹妹使性子不愛那把月魄……隻是想不到東方蘅那般古靈精怪的女娃子居然生出了你這麽個溫朗敦厚的小家夥,倒真是奇怪也哉……」

說著,又自端詳因那句「小家夥」而微微發窘的東方煜好一陣後,魏雲生才將眸光移向了一旁的白冽予。

「你也是……雖說這容貌禍國殃民的程度算得上一脈相承、青出於藍,可以白毅傑那等直爽性子,生出來的孩子卻是心眼忒多……人之一物,確實奇妙。」

「令前輩見笑了。」

白冽予有所圖謀而來,一路上自然免不了謀劃布置。尤其入得小穀、見著魏雲生後,他更是盡己所能利用一切現有的訊息對對方的脾性喜好加以判斷,也無怪乎眼前心思通透的長者給了個「心眼多」的評價了。

「家父家母早逝,冽予家中尚有一位兄長和兩個弟弟,大哥性情穩重,兩個弟弟一個飛揚跳脫一個溫順乖巧,冽予相對長於智計,自然得多加幫襯著。」

後頭這番話,自是針對著那份評價給予的解釋。雖說魏雲生形容他的用詞偏於負麵,但以白冽予的性情,自然不會因此便誠遑誠恐地告罪。人各有其天性,他無愧於心,態度便也不卑不亢、坦然無懼。

這番應對令魏雲生微微一笑,卻沒再多說什麽,轉而望向了坐於末席的淩冱羽。青年是三人之中心思最為忐忑的,但見長者朝己望來,目光中隱帶幾分淩厲,他卻仍毫不猶豫地正麵迎向了對方略嫌逼人的視線。無比清亮的眸子並不掩飾心底的那份希冀,卻也同時有著某種極深的覺悟。

瞧著如此,瞥了眼正關切地望著師弟的白冽予,魏雲生提杯啜了口茶,而後方對淩冱羽做出了評價:

「你倒是比較像白毅傑那小子,連那份市井味兒都有那麽一些……看來他確實闖出了一番事業,連自己的兒子都成了徹底的世家公子。」

「前輩過獎了。」

淩冱羽打小最是崇拜白毅傑,是以得著如此評價自然十分高興,也不在意老者提及市井味兒什麽的。

見師弟明顯比自己投長者的緣,白冽予也未特別掩飾,輕拍了拍師弟肩頭示意他道出來意。淩冱羽會意,當即將劍匣擺上了台麵。

「實不相瞞,晚輩今次之所以來此,是想求前輩出手修複斷劍。如今江湖上鍛冶技術今不如昔,曾尋訪過的匠師也自承無能為力。後聽東方大哥提及前輩之事,這才貿然前來……此劍乃是家師所傳,晚輩自忖有負所托,眼下隻盼能將此劍修複如初,方不枉家師之名。」

言罷,他打開劍匣,將斷成兩截的碧落遞到了魏雲生麵前──不想他這斷劍才剛取出,長者方有所緩和的容色便是一沉,冷聲道:

「斷就斷了,再找一把不就得了?白毅傑那小子既創下莫大基業,區區一兩把劍又算得上什麽?老夫封爐已久,此事莫要再提。」

沒想到他臉色說變就變,即便淩冱羽也多少想過這個可能,卻仍因對方斬釘截鐵的拒絕而有些措手不及,呼喚的音調亦因而添上了幾分無助。可魏雲生態度甚是決絕,也不多說什麽便待起身離去。眼見情況直轉急下,回想起長者前後的表現,白冽予心下一動,一個抬手示意師弟稍安勿躁,自個兒卻是在魏雲生出房前啟唇道:

「聽聞魏前輩乃不世出的絕代宗師,於劍之一道已臻化境……我三人均於劍道上有所鑽研,不知能否藉這個機會請前輩指點幾句?」

這話看似與先前的修劍一事全不相幹,甚至還有那麽幾分放棄的味道在,若換做別人,隻怕還以為白冽予已因那番拒絕而心涼,故退而求其次改求魏雲生指點。但淩冱羽和東方煜向來對他極為信服,雖一時參不透他的盤算,卻也不至於真信了那表象,自然也不會因而起了什麽異議。隻是三人出奇一致、而且還徹徹底底以白冽予為中心的表現卻讓本欲離開的魏雲生有些訝異。目光再次對向那個自承精於算計的美貌青年,頭一次發現自己或許有了幾分誤判。

「……也罷,到外頭去吧。老夫看看。」

且不論碧落之事,能得這麽個遠不隻宗師級的人物指點,對三人來說都是極有幫助之事,故這一應不僅異口同聲,也是真心實意的。

眼下早已入夜,在這遠離塵囂的小穀之中,唯一的光亮便是竹舍內透出的搖曳燭光,以及那滿天燦爛的星鬥。但在場的三名年輕人雖有高下之分,卻都是已晉身一流的高手,魏雲生更是讓人完全摸不清其實力的老怪物,自然都不乏夜間視物的能力。故眼下天色雖暗,幾人還是魚貫出了竹舍,而由東方煜帶頭施展,以求得魏雲生幾句指點。

竹舍前的空處之上,暗暗調息將自身狀態調整到最佳後,東方煜手中日魂離鞘,呈亮劍光自徐而疾,形若濤浪,層層迭迭。或徐若淺浪,沁涼和緩;或疾若驚滔,氣勢吞天。每一招、每一式都孕有著廣若滄海的胸襟氣性,且暗合著某種亙古存之的韻律,瞧之賞心悅目,卻又潛藏著無盡變化與凶險,高明之處可見一斑。

東方煜的劍法乃是其母東方蘅所授──當然,平日督促他練劍的還是那一幫兢兢業業的叔伯們──涉足江湖後,一來有意隱瞞出身,二來迭經磨練另有體悟,招式間自然逐漸脫離了碧風樓的影子而逐漸自成一家。江湖上習劍者不少,可同輩之中也唯有白冽予能與他在劍道上爭長短。隻是白冽予如今身分依舊隱蔽,故這年輕一輩劍術第一人的名頭,自然便落到了他手中。

一輪施展罷,東方煜緩緩收劍調息,而後方朝魏雲生一禮,躬身道:

「請前輩指點。」

「你的劍中蘊含著江海之色,開闊而得納百川,已有大家之風。碧風樓傳人向有『入世』砥礪之習,看來你也經此而有不少體悟了?」

「你現下已入『登堂』之境,劍道至此,所欠缺的往往便是火候與更深一層的感悟。隻需勘破那一層,自然便能得『入室』之境而自成一家。」

說著,魏雲生微微一頓,眸光略有些複雜地瞥了眼東方煜手中的日魂後,方道:「你如今的實力,已不是單靠言語指正便能有所進益的地步了。你且接我三招,能有何收獲,便靠你自己了。」

聽得魏雲生將親自出手,東方煜大喜應過,而旋即收斂心緒擺開守勢嚴陣以待。瞧著如此,魏雲生眸間讚許之色閃過,順手自竹舍旁的柴堆取了根長短、粗細適中的柴薪後緩步行至了東方煜對側。

一人手持名劍,一人用的卻是根再普通不過的柴薪,可在場的卻無一人會認為這之間有何不公平之處。即便是對魏雲生所知最少的淩冱羽,在見著長者緩步踏入場中之時,亦不由得起了幾分悚然──年過百歲的宗師至此方稍稍展露了昔年縱橫江湖的氣勢,對江湖曆練仍有欠缺的淩冱羽而言自然是相當大的刺激。

當然,魏雲生並未徹底放開自身的威勢──他今日意在指點,而非迫使對方屈服。見年輕的碧風樓傳人一身守勢無可挑剔,他陡然身動,卻是不緩不慢地一個踏前、手中枯枝朝東方煜麵門直刺而去。

這一招看似尋常之至,偏生理應能輕鬆應對的東方煜卻像是傻了般動也未動,竟就這麽眼睜睜地任由枯枝及身!直到樹枝的尖端於距他眉心僅餘毫厘處停下,他才猛然後退了半步,俊朗麵容之上滿載駭異。

天色雖暗,可在場的其餘兩名年輕人都可以清楚地瞧見他汗濕的背心。如此情狀讓淩冱羽有些莫名所以,習慣性地便將疑惑的目光投往身旁的師兄。

若在平時,隻要他一有這麽個動作,師兄總會馬上將之間的關竅說與他聽。可這一回,白冽予不僅沒給予回應,甚至連他的動作都未有覺察──此刻,無雙容顏之上神色專注至極,平日總是過於平靜的幽眸如今卻帶著少有的熾熱之色與凝重,竟就那麽一瞬也不瞬地直直望著場中的二人。

在淩冱羽的記憶裏,上回見著師兄露出類似神態,還是在東北習藝之時。知道這代表著師兄必然由那看似渾不可解的「一擊」中領會了什麽自己現下還無法把握的事物,他遂暫時壓下了疑問,再次將注意移回了前方的空地上頭。

經過幾息的停頓,東方煜麵色雖仍有些蒼白,心境卻已平複許多,略一踏前再度擺開了守勢。瞧著如此,魏雲生微微頷首,手中枯枝再動,卻依舊是那麽平平地一劍刺向了青年麵門。

這一回,東方煜神色凝重如舊,卻已不再僵如木雕,而是一個錯身閃避同時橫劍反擊。怎料他身形才剛動,那根樹枝便像早有預期般直接點上了他腰間。雖說魏雲生出手並未帶上絲毫真氣,可那仿佛看透了對方一切動作的一點,卻讓東方煜不禁又是一震。直到長者撤回了手中枯枝,他才有些恍然般第三度擺開了守勢。

絲毫不出淩冱羽意料的,第三劍依然是那麽平平無奇的一刺──若不是自家師兄和東方煜態度慎重若此,他幾乎都要以為眼前的長者不過是在耍著他們玩而已──可這一回,先前一直有看沒有懂的青年卻察覺了異樣。

明明是毫無機巧變化可言的一劍,可看在淩冱羽眼裏,那一刺卻好似在瞬間化作了驚滔,以一種莫可匹敵的氣勢直襲向場中的東方煜。但說也奇妙,方才兩劍都敗得莫名奇妙的東方煜這次卻是穩穩擋下了這一劍,神情間也無了先前兩趟的驚駭。

三招至此告終,深有所悟的東方煜一個行禮退回了同伴身畔。也在同時,先前一直沉默著的白冽予主動上前一個拱手:

「請前輩賜教。」

「嗯,你先使幾招看看。」

這一回,先前對白冽予一直不怎麽待見的魏雲生態度倒是溫和許多,也不知是東方煜先前的表現讓他大為滿意的「遺澤」,亦或是有其他因素讓他改變了對這美貌青年的看法。可不論答案為何,以白冽予的性子,自然都是風過水無痕。見魏雲生允過,他一個行禮後掣出了月魄,就著月色將自個兒這些年來積累下來的體悟化作劍招演示了出。

相較於東方煜的迭浪氣魄,白冽予的劍勢便像是絲絲細雨,劍光交織成網,綿綿密密、無隙不入,而在不知不覺間將敵手陷入羅網,再難掙脫。這樣的劍勢多少有著青年平日謀算設彀的影子在,但相較於「謀士」二字多少帶著的陰暗感,眼前的青年周身透著的卻是一種超脫凡俗的離塵之態。無雙容顏之上無悲無喜,僅一雙眸子透露著脫於物外的專注。這一刻,他眼中隻有手中的劍,心神卻已淩駕於劍而感受到了更深一層次的事物。先前僅隻旁觀的、魏雲生那讓人無從避讓的一劍浮現於心,而令青年周身那種出塵飄逸的氣息隱然帶上了一分直入人心的震懾。

察覺這點,先前才剛受過魏雲生指點的東方煜固然是一驚,一旁本靜靜估量著白冽予實力的魏雲生本人更是頭一遭露出了足稱凝重的表情,身形一閃、竟未等青年收招便已一劍刺去!

受情人和魏雲生那三招所感,白冽予現下正處在唯劍唯心的忘我之境,便在此際,但覺一股氣勢排山倒海地壓來,明明並非實質,卻仿若牢籠般將他的心神徹底束縛了住,竟就那般掐斷了他對自個兒身體的控製!

若換作旁人,甚至是平時的他,指不定都會因而起了幾分的驚詫跟慌亂。可這一刻,他與昔日曾體驗過的至人之境──心凝形釋而與天地合──僅一步之遙,這份外來的束縛反倒讓他徹底忘卻了軀殼、任憑心神徹底融入了周遭清幽空寂的天地。下一刻,白冽予隻覺自身已然與那自然之勢、天地之威合而為一,先前那份排山倒海的氣勢再不足懼,對心神的束縛亦是徹底斷絕。但見青年原先停滯了片刻的身形忽動,於枯枝及身的前一刻陡然斜身避了開,同時腰身一轉、右腕一翻,手中月魄竟就這般轉守為攻地朝魏雲生襲了去。

這一劍乃是挾天地之威而成,便連在旁觀看的東方煜等人都感受到了那等驚人的威壓。瞧著如此,魏雲生手中枯枝陡轉,竟已先一步攔在青年劍勢的半途、迫使那莫可抵禦的一劍竟就那般硬生生地卡了住!

可一切卻未就此消停。

便在旁觀二人都還震驚於魏雲生的預判之際,更加讓人錯愕的一幕發生了:阻止了月魄劍勢的枯枝正待轉為攻勢二度襲向白冽予,怎料那枯枝的劍勢方起,月魄便已攔在了前頭。似曾相識的情景,雙方的角色卻已互異。但聽微弱的氣勁交擊聲響,枯枝與月魄陡地一觸,而旋即隨著持劍者的後撤而分了開來。

也隨著那一觸,場中的白冽予微微一震,再沒能維持在先前那番玄之又玄的境界中。猛地「驚醒」的青年身形忽止,手中月魄對空刺出,雖不若與天地合一之時那般威勢逼人,卻也有了幾分足以直撼對手心神的「勢」。感受著心神間仍存著的那一絲感悟,以及對周遭氣機的感應,停駐片刻後,白冽予還劍入鞘,一個旋身朝魏雲生屈膝拜了下:

「前輩大恩,冽予沒齒難忘。」

「無須如此客氣。本以為你耽於算計而偏離了正道,不想論及本心,三人中竟屬你最近於『道』之一字……你曾經曆過那『至人之境』?」

「是。冽予九歲那年因故經脈盡斷,幼時所習的功力亦因而付諸流水。後意外得著無名秘笈,機緣巧合之下得入『至人之境』,借天地之氣修複周身經脈,方得有如今的修為。」

「原來如此……這倒是因禍得福了。」

現在魏雲生看白冽予是怎麽看怎麽滿意。態度的連番變化讓一旁的東方煜不由得回想起了當年兩人回碧風樓「見家長」時的情景──當初反對得最厲害的狄一刀如今卻是幾名長老之中最寵白冽予的──感慨之外也忍不住起了幾分與有榮焉的自豪。

經此一折,那三招的指點也可直接略過了──實則白冽予早在東方煜接招時便已明白了魏雲生那三招的目的。那三招劍勢看似相同,所蘊含的意義卻是迥異。第一招,所重的乃是「勢」,這也是東方煜因何會動也不動任憑枯枝及身之故──他心神為「勢」所迫,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自然無法如願接招;第二招所展露的則是「機」,也就是靠著對氣機的把握判斷出對手的招式從而先發製人。一般一流武者麵對實力次於己的,也常有借著對手細微動作的變化猜出其招式的,可這「機」字講求的卻要更深了許多。以魏雲生的實力,若認真起來,對手隻怕連一招都出不了。

相比於前兩招,第三招所要傳遞的便簡單多了,也就是所謂的「招意」。劍道至精,招式已是次要,招意才是關鍵。這點東方煜已經掌握了不少,這才接下了那第三劍。

勢、機、招意,對這三點的把握便是所謂的宗師級高手與一般一流武者的差異。魏雲生看出東方煜已在這境界的邊緣徘徊,這才出招讓他好生體會一番,以裨日後精進。但超乎長者預期的是,一旁的白冽予不僅光瞧著便隱隱體會到了個中真意,更受此所感先「忘我」而後達「至人」境,竟展現了屬於宗師級高手的能耐。雖隻是暫時的,可這樣的體悟無疑比單純的受招更加深刻。簡而言之,如今的白冽予已經一腳踩在那個門檻上,隻要能把握住那份心境,即便仍算不上宗師,卻已足夠在同級高手內立於不敗之地了。

經過方才那一番天地之氣的洗滌,白冽予現下不論精氣神狀態都是極佳,一禮過後起身回到了情人身畔,而後拍了拍猶有些霧裏看花的師弟讓他上前一試。

淩冱羽仍未到魏雲生口中的「登堂」境界,不論「勢」或「機」對他來說都仍太過遙遠,唯有「招意」是他可以切實努力的方向。但他也不是怯弱之人,得師兄鼓勵,當即取過備用的精鋼劍上前一試。

隻是他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後,一手黃泉劍法才剛展開,一旁的魏雲生卻是臉色大變,一個抬手中斷了他的動作:

「且住。這劍法你是跟誰學的?」

「稟前輩,此乃家師所授,家師黃泉劍聶揚。」

淩冱羽雖有些不解,但思及師兄先前的諸般安排鼓勵,仍是恭恭敬敬地實話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可如此答案顯然出乎了魏雲生意料之外。難得有些不解的目光看了看一旁的白冽予,又看了看眼前的淩冱羽,問:

「那你為何稱白家小子師兄?」

「師兄的師父和家師乃是師兄弟關係,所以……」

他平日「師兄」、「師兄」地喊慣了一時改不了,故這一番解釋聽來總讓人覺得有些拗口。「師伯名聶曇,在江湖上人稱『醫仙』。」

「原來原來……想不到啊!」

聽得淩冱羽這番解釋,魏雲生神情間的凝重順時一消,竟是有些快意的笑了起來。意料外的變化讓淩冱羽和東方煜俱是一怔,而旋即將疑惑的目光雙雙對向了白冽予。

但見後者笑意淺勾,解釋道:

「前輩不知我另有境遇,知我出身便以為我從小師從家父。如此一來,冱羽稱我為『師兄』,多半也是家父的弟子了……碧落乃是師叔的配劍,身為家父弟子的冱羽卻拿著這麽把自稱是『家師』所傳的劍,自然讓前輩有了個不大好的誤會。」

「即便如此,前輩又為何會對碧落的歸屬一事如此在意?」

「這隻是我的猜測……於『靖寒』誕生前,『碧落』乃是前輩所鑄的劍中最好的作品,以前輩劍術宗師的身分,這麽把劍的歸屬自然顯而易見。即便前輩歸隱,也不可能將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夥伴隨意棄置。在此情況下,師叔能得著本來作為前輩配劍的碧落,必然是存著某些因緣之故了。」

白冽予推論的音聲方落,便聽得一旁的魏雲生一聲歎息,麵上已然帶上了幾分緬懷:

「不是前輩,是『師祖』……老夫當年沒能救成阿離,一怒之下花了十五年的時間查清了當年那些利欲熏心迫害阿離的人,將他們連根拔起誅殺殆盡後方才歸隱於此。聶曇聶揚兩小子是這山腳下一處聶家村的,當時這小穀還沒能到如今的規模,老夫借聶家村與外界往來之餘見這兩小子根骨不錯,便收了他們做徒弟。」

「聶揚一心栽在劍術上,聶曇卻是一股腦兒地栽進了我中年為救阿離而鑽研的醫道上頭。之後他二人離開村子闖蕩,我將碧落和以前打造的長鞭傳給他們後便不再與外界往來。一直到十幾年後,姓東方的小姑娘和楞頭楞腦的白家小子誤入山中,才又多少知曉了些外頭的情況。後來東方蘅那小妮子見著阿離的月魂和日魄,心癢之下硬是磨著老夫討要。老夫和東方家有些故交,雖覺她和白毅傑那小子之間有些玄乎,卻還是鬼使神差地將兩把劍送了出去……如今想來,正所謂冥冥中自有定數,興許當年那一折,便是為今日這一出而起吧。」

白冽予等人初始還對他口中那「阿離」的身分感到有些困惑,可聽著「日魂」和「月魄」之名後,「阿離」的身分自也呼之欲出──阿離便是當年與魏雲生齊名的那個馮二。隻是魏雲生提起「阿離」二字時言詞間隱蘊著的豐沛情愫,卻讓對當年之事稍有了解的白冽予和東方煜不約而同地彼此對望了眼,同時升起了某種揣測。

可還沒來得及想法子證實,便聽魏雲生再次開了口,問:

「聶曇聶揚還好吧?」

身為人師,這麽句關心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可如此一問聽在白冽予耳中,卻是不免有些五味雜陳了……在場的同伴也都是清楚之間恩怨糾葛地,見魏雲生麵露疑色,當即代替白冽予將昔日種種盡數道了出。

雖說人在江湖,這恩恩怨怨也是免不了的,可聽得聶曇的諸般作為,饒是見慣了人世滄桑的魏雲生亦忍不住歎了聲「冤孽」,看向白冽予的目光也更添了幾分愛惜。

有了這一層師祖徒孫的關係在,三名年輕人和長者之間的距離立時拉近了許多。見火候已至,白冽予當即拉著師弟行了個禮,二度道出了此行的來意:

「師祖,關於修複碧落之事……」

「碧落是怎麽斷的?」

這話不提還好,一想起那斷成兩截的碧落,魏雲生麵色便是一沉。如此模樣讓淩冱羽瞧得心下一緊,卻仍隻得硬著頭皮將事情經過大致交代了遍。

聽得碧落是折戟於自個兒的顛峰作「絕塵」之下,長者的臉色總算好看了點。隻是思及先前那隻看了半套的「黃泉劍法」,神情間立時又多了幾分對於徒孫不成器的懊惱。

「翅膀還沒硬就想著要飛,這成什麽事兒?江湖上實力才是一切,以你的資質,若能多專注於武道上頭,又豈會連那西門曄都傷不了就敗了?」

先前魏雲生對淩冱羽多有讚賞,是因他年紀輕輕便已入得一流之境,又非世家出身,自然有其值得稱道之處。可別人家的孩子是一回事,自個兒家的孩子又是一回事。在魏雲生看來,自個兒的徒孫入得一流乃是理所當然之事,尤其以淩冱羽的資質和師承,在一流之中晉身前列可說是易如反掌,如今卻隻是剛過了那道門檻,連「招意」都還沒能接觸到,自然十分痛心了。

其實淩冱羽雖說是出身市井,可自從有了白冽予這麽個師兄後,便已注定脫離了一般江湖獨行客的艱辛,即便不是世家出身,所受的待遇卻沒差太多。尤其他不似白冽予有大仇待報,當年東北習藝時也花了不少時間在玩樂上頭,雖說性情因而得以發展健全,卻也多少有些埋沒了當初讓聶揚一眼相中的過人資質。

淩冱羽也知道自個兒確實不夠認真──行雲寨滅時,他便曾因此而有了切身之痛──,是以得著師祖如此訓斥,他雖心緒低落,卻仍是老老實實地應承了。

見小徒孫如此乖巧,魏雲生也不忍繼續斥責他,語氣一轉,道:

「既然聶揚那小子也不知到哪兒鬼混去了,這督促精進的責任自然落到了老夫身上。沒達到老夫的標準前,你就別想著出去同人爭強鬥勝了。」

這話言下之意,便是要將小徒孫留在小穀中好生督促指點一番了。乍聞此言,淩冱羽本能地便想出言拒絕,怎料還沒等他開口,一旁的師兄卻已先一步替他允了下:

「師祖所言甚是。實力本是立足江湖的根本,能得師祖親身指點,定能令冱羽實力大有進益。就不知冽予和……東方兄是否也能留在穀中聆聽師祖指點?若師祖應允,待冽予和東方兄外出同家中聯係過後,便回到穀中靜下心好生修練一段時日。」

「你有心學習,老夫自然樂見其成……時候也不早了。竹舍裏另外有間靜室,你們湊合著過上一晚,明日再到附近采辦布置一番吧。」

言罷,魏雲生也不再多說,轉身徑自入了屋,卻是分毫不提三人此來的真正原因。如此情況令淩冱羽有些急了,卻又沒法要求長輩做什麽,隻得將求助的目光對向了自家師兄。

「師兄,你真打算在此待下去麽?」

「不錯。你的實力確實有待加強,能得師祖親自指點,絕對遠勝過你先前那般發瘋似的鍛煉……師祖乃是鮮有的全才之輩,今日意外得此因緣,自然得好生把握。如今海天門潛伏於暗蠢蠢欲動,若沒有足夠的實力,隻會讓自己深陷險境。既然是風雨前的寧靜,咱們自然得趁此機會好生精進實力。如此,不論屆時風雨如何飄搖,吾等亦必能在這江湖的浪濤中保得全身。」

一直以來,白冽予都對自身的實力有著相當的信心,認為以自身的實力和才智,這世上也鮮有克服不了之事。可這份信心,卻在先前兩次對上門主之後徹底破壞殆盡。門主的謀算是其一,可更為關鍵的原因,卻在於雙方實力間過大的差距。以門主的實力,甚至無需設下什麽陷阱,直接攔在他麵前便足以破壞一切。而白冽予不願、也不希望在經受那種生死全操控於他人一念之間的感受。

即便那是與他有血緣聯係的外祖父。

師祖說他耽於算計並非全是誤解。這些日子來他雖在基本功和真氣的積蘊上都有穩定的提升,卻遠不足以跨越一流與宗師之間的崁。可今日這一折,卻讓他和煜都有了極為珍貴的體悟。若能打鐵趁熱,在師祖的指導下好生修練一段時日,將那番體悟好生琢磨,即便沒能突破至宗師境界,至少也能在對上門主之時獲得一拚之力、甚至得以借勢逃遁。他不光替師弟應承此事,還將自己和情人都一塊兒捎帶進去的原因便在於此。

以現下的情勢,他所要做的無非是針對情報加以分析,從而判斷出海天門真正的圖謀。隻要能取得情報,這分析在那兒做都是一樣的。也因此,聽得長者提議留下冱羽之時,他幾乎沒怎麽猶豫便轉而提出了那麽個要求。

實力的重要性,東方煜自身也有相當的體悟。知道情人這麽番話多半是因關清遠而起,想起早先莫九音的警語,他抬手勾住情人腰際將其輕攬入懷以示安慰,同時點頭道:

「冽說得不錯。有足夠的實力,方有立足江湖的本錢。冱羽,你才剛經曆過先前那一番風波,應該也有極深的感受,不是麽?」

淩冱羽初時有意拒絕,也不過是因為師祖的要求太過突然。如今細細一想,也覺得這麽做對自己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抗拒之心自然減弱了許多。隻不過……

「師兄……那碧落之事……該怎麽辦呀?」

「如何處理,還不都在師祖一念之間?你表現得好些,興許師祖便欣然答允了也不一定。」

以這位師祖的脾性,斷沒有虧待自個兒傳人的道理。就算真沒了碧落,指不定還有那把上上之作的「靖寒」可拿……可這些話白冽予自然是不好直言出口的,故當下也隻是以那麽幾句話充作安撫,讓師弟定定心而已。

見大勢抵定,淩冱羽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有些鬱悶地頷首應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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