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了關鍵的證詞,再加上西門曄心下本就存著的推斷,自然讓整件事的調查很快就轉往了正確的方向。

而他首先命人追查的,是那日自個兒外出赴宴後雲景具體的動向和行蹤。

盡管在麵對「黃泉劍」時吃了大虧,可作為淮陰兩大勢力之一,流影穀的能耐依舊不容小覷。不過半日光景,雲景當日的行蹤便已給製成路線圖呈於西門曄案前。其中以朱砂重點標注的,便是作為其外出的目的地與折返點的茶肆。

據下屬情報人員分析,該茶肆的背景清白,並未與特定江湖勢力有所牽扯,近日亦不曾有過什麽外力介入的跡象,應隻是碰巧被選作了會麵的地點。

可即便身家清白,單單是那「碰巧」二字,卻已足夠讓那間茶肆陷入了不小的麻煩之中──在沒有其他線索的情況下,流影穀要想按圖索驥繼續追查此事,自然隻能把注意放在當日雙方碰頭的情形上。而可能的證人,便也非茶肆中的夥計們莫屬了。

出於對此事的重視,得到消息當日,西門曄便已親自帶隊,同下屬幾名問訊、追蹤上的好手前往茶肆加以問訊。以流影穀的半官方身分,這間無辜倒了大楣的茶肆自然不能也無力拒絕,遂主動空了間寬敞靜僻的包間出來,提供這些「大爺」充作問案的處所。

茶肆大體可分為大堂雅座與獨立包間兩個部份。流影穀以人像分別針對負責兩處的夥計加以問訊。大堂夥計因人多事忙,並未特別留意來往出入的人員;負責包間帶位的夥計則僅見過雲景一人,對理當與其會麵的霍景──或者說崔京雲──全無分毫印象。

據該夥計所言,之所以會對雲景有所留心,是因為此人從進入茶肆包間到離開不過短短片刻,可來時心神不屬、去時驚惶失措,還險些與一名上茶的夥計撞個正著,這才讓他記了住。這番說詞無疑證實了西門曄認定二人在此會麵、甚至雲景便是由此取得□□的推斷。可問題是:若雲景真是來見霍景的,以霍景其人的豐姿氣度,又如何能不引起夥計們的注意?

除非……那個所謂的「霍景」並不是用「霍景」或是「崔京雲」的容貌前來茶肆,而是進了包廂之後才改換容貌與雲景相見?

既然牽扯到易容,不論雲景所見著的「霍景」是真是假,拿著霍景的畫像探問都無濟於事。明白這點後,西門曄遂讓人轉而問起當日茶肆內有無身材與霍景相近,或是氣度不凡、隻比雲景晚些離開茶肆之人。

這一回,問題有了肯定的答案,卻也讓他再次陷入了沉思。

據夥計所言,當日確實有一名英偉不凡、行止間頗具才子風儀的男子前來。這茶肆夥計也算見多識廣之人,其描述自有其可信之處。問題在於以此人的風華氣度,就算行走於鬧街之中,也必然會引來他人的稍加注目留心才是。可他遣人沿街探問的結果,卻竟無一人能把握其行蹤!

如此儀表出色之人,行蹤卻比外表遠較其平庸的雲景更難以把握,這代表了什麽?代表此人多半會武,且行事謹慎、精於潛跡匿蹤……姑且不論此人和真正動手算計自個兒的會否是同一人,單是具備這些個能力,其棘手程度便可想見一斑,更何況他如今連此人──或者說這組織──的身分都還沒個頭緒?

若在以往,他有所疑心,直接讓手下調查一番也就是了。可回想起這半年多來的連串事件與手下接二連三淪為對方棋子的事實,卻不免讓西門曄對看似理所當然的處理方式有了遲疑。

──若流影穀內部確實已遭敵方滲透,以如今敵暗我明的態勢,下令調查便不啻於打草驚蛇,對本就處於劣勢的他而言自然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更別提家族內部還有一群叔伯、兄弟正等著他犯錯出岔了。在此情況下,要想了解一切從而逆轉情勢,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直接找個「知情人」問清楚了。

回想起那日李列的「示好」與似想傳遞什麽般地四目相接,思緒數轉間,答案已然了然於心。

那天的一場戲,不光是為了救出冱羽,不光是為了替他圓謊,更不光是為了示好或提點……在這重重目的之下,其實還潛藏著更深一層的涵義。

邀約。

一個藏得十分隱密,卻絕不懼他發覺不到、更不容他逃避的邀約。

李列會主動示好、會籌劃出那麽一番戲碼,自然對那神秘外敵的手段及勢力有著相當的了解……也就是說,他要想弄清一切,直接和李列麵對麵談上一番便是最好的選擇。

和那個……本已被他視作最大敵手的人。

不論以往勝負如何,至少在這件事情上,他們的立場是一致的。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暫時放下成見為共同目標攜手合作自然不是什麽大問題──相比於立場什麽的,更讓他在意的,是那個一旦赴了約,便再無從逃避的事實。

冱羽的生……或死。

若一無所知,他還可以強迫自己相信冱羽依然活著。可若去了、見了,得到的卻不是他所希冀著的結果,他又該如何是好?

但不論如何恐懼掙紮,如何仿徨迷惘……這個問題的答案,自始至終都隻有那麽一個。

見下屬們仍在進一步追問關於那名神秘男子的消息,西門曄也不打斷,隻是一個抬手招來了一旁等著傳令聯係的淮陰分舵管事。

「我出去一趟。讓他們照這個方向繼續查下去,明天我要看到整理好的情報。」

「另外準備一則對外的聲明,就說當日黃泉劍上門討人,由於其徒淩冱羽罪行不重,我方敬重其實力名聲,遂同意將人交還。措詞口吻務須不卑不亢,同時隱約透露出我方在此事上的主導性……明白麽?」

「是。最遲今晚屬下便會擬好聲明敬呈少穀主批閱。」

「嗯……這趟姚峰成躁進誤事,我身邊也缺了個能辦事的人。你在追查雲景行蹤的部份做得不錯,希望接下來的表現不會辜負我的期待。」

「屬下定不負少穀主賞識。」

這分舵管事也是聰明人,哪會聽不出西門曄口中的提拔之意?一方之主雖然自在,可若真謀求上進,自然還是圖個天子近臣的地位好。他如今年近不惑,正是大有可為之時,眼見機會將臨,便已竭力自製,應承的音調卻仍不可免地透露出了一絲狂熱。

見目的已然達到,西門曄自也不再多留,提步徑直出了廂房、離開了茶肆。

眼下正是晌午時分,天邊冬陽燦暖,大街上的人行自也格外熙攘熱絡。拒絕了同行人馬隨同護衛的要求,他獨自一人漫步於熱鬧的街市中,浮現於心底的,卻是如今已顯得無比遙遠的南城往事。

他是堂堂流影穀少穀主,哪次出外沒有隨從在前後幫忙開道打點?像這般同來往人行摩肩擦踵,還是化身成「霍景」同冱羽識得後才得以經曆的事兒……看著街道兩旁不住吆喝叫賣的各式攤販,心神微亂間,仿佛於耳畔響起的,卻是那早已再無可能成真的親昵喚聲──

『霍大哥!快來瞧瞧!這玩意兒當真十分有趣呢!』

即便清楚一切不過是自個兒可笑的白日幻夢,可那過於讓人懷念而又奢望的一切,卻仍讓向來冷靜自持的流影穀少穀主有了片刻的失神。直到後方的路人有些不耐於他的停佇硬擠著擦身而過,才讓他帶著滿心的苦澀回過了神,接續著邁開步伐朝目的地前行。

之所以提前離開,還不帶任何一名隨從,自然是為了赴李列那個無言的邀約──當時二人雖未曾交談,可既然對方會在隻言片語都未曾留下的狀況遞出如此邀約,合理的會麵地點自然也隻有那麽一個了。

淮陰城郊,南安寺。

以如今的情況,不論李列在擎雲山莊是何身分,雙方的接觸都不可能明著進行,那麽在這淮陰一地,能存乎雙方默契之中而又不至於打草驚蛇引人疑竇的,便隻有南安寺了。

六年前,其父西門暮雲與擎雲山莊莊主白毅傑決戰於南安寺,殺手組織漠血意圖刺殺二人,最終為李列和柳方宇所阻;三年前,他為天方之事找上李列,也是借著白樺傳信要求與其會麵於南安寺。不論是以東莊北穀的立場,亦或西門曄和李列之間來往曆程,南安寺都有其作為碰麵地點的意義存在。也因此,當他弄清楚李列的那個「邀約」後,這個地點便自然而然地作為答案浮現於心。

南安寺是淮陰名勝,雖不到遊人如織的地步,卻也足以讓西門曄的到來不顯得太過紮眼。隻是他畢竟不同於尋常人物,就算沒有下屬前呼後擁隨侍在側,那出色的儀表和不凡的氣度卻仍引起了相當的注目。也因此,還不等他請人通報,一名小沙彌便已主動迎上了前。

來人脫口便是這麽一句稱呼,顯然早已認出了他的身分──西門曄對此倒也不訝異。他曾來過南安寺數次,興許這小沙彌曾在旁窺見過,這才輕易將他認了出來。

可這樣的想法,卻隨著對方接續著入耳的話語而煙消雲散──

「上窮碧落下黃泉,少穀主可來得遲了些……請隨貧僧來吧。」

看似前言不著後語的言詞,所傳遞出的暗示卻讓西門曄登時為之一震,一股寒意亦隨之於心底蔓延了開。

上窮碧落下黃泉,暗示的自然是冱羽。可說他來得遲了又是為何?難道……

隨著那理所當然的思路,那張清俊卻蒼白異常的麵容浮現於腦海,而令西門曄氣血當下便是一陣翻騰、內息更是一陣躁亂。若在平時,他或許還能找些理由自我安慰,從而勉強靜心運氣以平撫內息。但此時、此刻,那小沙彌意有所指的言詞與自個兒即將麵對真相的事實卻已讓他無從逃避、無從再自欺欺人下去,而僅能逼迫自己凍結一切思緒,就這般近乎木然地跟隨在小沙彌身後往南安寺深處行去。

因為他已不敢再想。

小沙彌穿的是尋常僧袍,遇著寺內其他僧侶時也是似模似樣地闔十行禮。可隨著四周人行漸稀,穿過重重院落後,這小沙彌竟是領著西門曄巡小徑離開南安寺直入後方的山林之中,足下腳步更漸趨飛馳……南安寺並非武寺,自也不可能隨便一個僧人都能使得一身好輕功。西門曄毫不費力地緊綴其後,心下卻已不免暗暗揣測起這小沙彌的真實身分。

以擎雲山莊一方而言,要說易容功夫,自然屬四莊主白塹予最為出名。而眼前的「小沙彌」單以輕功而論便已構得上一流,又能在南安寺內來去穿梭而不引起寺內僧侶疑心……莫非便是白塹予所扮?

若真是白塹予……以其莊主之尊尚隻是做個引路的動作,那麽主導了整個行動的,自然隻會是擎雲山莊的幾個高層人物。

隻是如此猜測才剛浮現,心底便已是幾分自嘲之情升起,因為自個兒在這種時候竟還有那等心思謀畫籌算的事實……望著四周蕭索的山林風景,自嘲之外、恐懼、悲傷、懊悔等種種情緒一湧而上,卻終仍是因著那份難以拋下的防備而全給掩藏在了表麵的平靜之下。

如此前行了好一陣,隨著足下所踏由單純的林地轉為蜿蜒小徑,一座清幽的林間別莊亦隨之映入眼簾。幾名瞧不出具體來曆的護衛拱衛四周,占據的方位地勢無不切中要害,護衛本身的修為更絕非尋常江湖人物所能比擬,這別莊──或者說別莊內的人──的重要性自然可見一斑。

隻是據西門曄了解,擎雲山莊在淮陰雖有別業,卻不是在這個方向……既然如此,這座別莊又是何方勢力所擁有?又因何會與擎雲山莊扯上了關係?

可這番思量終沒能延續下去。

既已到了地頭,那小沙彌自也不再維持先前的僧人作派,同門前的護衛打了招呼後便即一個拱手,按足江湖套路將西門曄請入了莊院裏頭。

別莊的造景建築十分典雅,庭院內的花草樹木仍可見得幾許綠意,絲毫不因眼下的季節而顯得蕭索淒清。可對此刻的西門曄而言,這些自然不是他所關心的。他甚至無暇留心對方是否暗中有所布置,因為當前方的小沙彌一路領著他進到別莊深處的某間廂房前時,先前曾一度給他刻意忽略了的一切,便再次占滿了心頭。

小沙彌沒有再說明什麽,一個拱手後便自旋身離去,而就這麽將他一個人留在了房門前。

但西門曄沒有問。

他不必問。

對他而言,現在所麵臨的問題並非對方的目的,而是是否要親手推開眼前的門、親眼去麵對那個可能讓他悲痛欲絕的真相……明明是那樣渴望見著的麵容,卻在僅止一門之隔時有了遲疑。他近乎怔然地凝望著眼前的門扉,卻連功聚雙耳、傾聽屋內是否有所吐息的勇氣都無法提起。

體內的氣血依舊翻騰,內息也依舊躁亂。他幾度抬手卻也幾度放下,向來冷沉無波的俊美麵容竟也罕有地染上了幾分怯色。

可不論如何畏懼,那份在乎、那份情意終還是勝過了一切。他終還是進到了房門裏,也終還是在房間深處的床榻上望見了那個牽係了他所有心神的身影。

卻隻一望,便讓他吐息順時為之停滯。

他的眼力太好,好到單隻那麽一個遙望,便清楚見著了榻上青年異常蒼白的容色與雙唇,以及緊緊闔著的雙眸。

眼前所見的一切,無不敘述著青年生機杳然的事實,敘述著……他所有的希冀,終究仍是些太過可悲的奢望。

他不曉得自己究竟是怎麽有勇氣走到那張床榻之前的。

隨著距離漸近,那張清俊的容顏越顯清晰,那樣懾人的蒼白,亦同。他就這麽定定地站在榻前凝望著那個早已刻畫入骨、愛戀入骨的身影,卻連胸口的疼痛與翻騰都已無了留心的餘裕。

「冱……羽……」

伴隨著喃喃低喚,陌生的熱氣盈滿眼眶,熟悉的腥甜亦跟著湧上喉頭。他雙膝一軟陡然跪落於榻前,眸中的淚與唇畔的血,亦隨之再難壓抑地流了下。

冱羽的神色十分安詳,安詳得像是沉浸於甜美的睡夢之中,而非冰冷的死亡深淵。在一切爆發之前,他也曾無數次這般靜靜凝望著冱羽的睡容,可不論以往曾有過如何的掙紮痛苦,卻都遠遠不及於此刻心頭彌漫開來的絕望。

本就紊亂的內息至此已是完全走岔,平時賴以護體健身的真氣化作利刃摧殘著經脈髒腑……不覺間,跪立著的軀體已是搖搖欲墜,可那癡癡凝視著的目光,卻仍一瞬都未曾由青年麵上移開。

他不曾留意自身的異樣,自也更不曾留意後方房門的二度開闔與隨之近前的身影。他隻是那般怔怔地望著那個他深深愛著,卻也因他之故而失了生機的青年,直到某個似曾相識的音聲陡然於身後響起──

「我有懲戒戲弄之心,卻無意藉此置你於死地……冱羽沒事,隻是睡著了而已。我這便替你運功療傷,莫要提氣相抗。」

這番話傳達的信息不少,可對此刻的西門曄而言,真正聽得進耳裏的,卻也隻有「冱羽沒事」那四個字。也因此,當身後的人以雙掌抵上他背心緩緩送入寒涼真氣之時,他幾乎是本能地便欲提氣阻攔……好在原先停擺的理智和思路也已隨著那四個字恢複了正常,這才讓他及時壓抑下了本能,任由那股寒涼的真氣進入體內開始梳理、導正自身紊亂的內息。

隨著寒意自周身緩緩流淌而過,紊亂的內息逐漸收束聚攏,受創的經脈也仿佛受了滋潤般逐漸複原如初……待到幾個周天循過,當身後的雙掌終於自背心撤下之時,他不僅已將內息收歸如常,更連內傷都已盡數痊愈。若非唇畔仍殘留著一縷鮮血,先前的那番走火入魔甚至就像是未曾發生過一般、半點痕跡都未曾留下。

而原因,自然在於身後人那身頗有奇效、性質特異的寒涼真氣了。

可他卻沒有馬上回頭麵對來人。

他隻是一如先前地怔怔凝視著榻上容色蒼白的淩冱羽,而後戰戰兢兢地抬起了手、萬般憐惜地撫上了那安詳卻也脆弱的睡容。

觸手的肌膚微溫,不似往昔那般溫暖,卻也不是全無生機的冰冷。他輕輕拂開了淩冱羽額前散落的瀏海,以指細細描繪著那醉人的清俊輪廓……及至指尖近唇,感覺到自上方鼻間流瀉的微弱氣息,西門曄才放心似的一陣長籲,依依不舍地抽回了留連於青年頰側的掌。

而後,他雙膝離地長身而起、一個回眸望向了那個設計讓他內傷嘔血、卻也同樣將他由絕望中「拯救」出的來人。

入眼的,是如今已算在意料之內的無雙容姿。

昔日初見時,一身的病弱之態讓那張容顏總脫不去幾分淒楚的色彩,倒與江湖上傳聞的「美人」之稱十分相符;可現下一見,那容顏依舊,充盈於其間的卻是絕對的淡定靜穩,又豈有分毫柔弱之色?如此模樣,比起「美人」二字,倒是「翩翩公子」更適於形容其人了。

擎雲山莊二莊主,白冽予。

他早就疑心過白冽予和李列本為一人,隻是上回嶺南一見,白冽予不知如何隱藏了一身功力,這才暫時將他瞞了過。可如今再度相見,那音聲、真氣無不與他所熟知的李列相同,自然將那最後一分疑慮也完全抹了去。

李列既是白冽予,那麽這個白冽予自然不可能像江湖上所傳言的一般、隻是空有個二莊主的名頭而無任何實權──以其能耐,就是獨掌擎雲山莊都沒什麽問題。考慮到白樺的存在與李列一直「效力」於白樺的事實,答案自然清楚明白。

並非李列「效力」於白樺,而是白樺本就為李列所掌……那看似憑空冒出的白樺根本就是擎雲山莊的情報力量所構成。而看似碌碌無為的白冽予,便是一手掌控了這情報部門的人。

打從確認淩冱羽平安無事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徹底恢複成了那個運籌帷幄、精於算計的流影穀少穀主,諸般思量也隻在一瞬之間。下一刻,他已然抬袖拭去了唇角殘餘的血絲,容色微冷:

「這就是白二莊主和人談『合作』的方式?」

「若非少穀主方才吐的那口血,你以為我會如此輕易便善罷甘休?」

盡管方才才以心戰之術激得對方走火入魔,白冽予容顏之上卻見不著分毫足以稱作「愧意」的色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負了冱羽的信任,卻連押解他上京都沒能將他護得周全……若非我早有防備使計換下了雲景手中的藥,你以為自己眼前的冱羽還能像現在這般僅僅是陷入半龜息狀態而已?」

脫口的音調淡穩,可那言詞間所蘊含的一切,卻遠比任何瘋狂憤怒的質問更來得撼動心防──幾乎是在他提起「冱羽」二字的同時,西門曄便已再次回眸望向了榻上沉睡的青年。那末了的一句反問更是讓從不示弱的流影穀少穀主身子為之劇震。足過了好半晌,才聽得西門曄音聲微顫,問:

「那他……冱羽的身子……」

「好得很。如此狀態隻是為了方便你我談話而為之──冱羽還需要休養,不適合太大的刺激。況且他若真醒著……少穀主也不知該如何麵對吧?」

「……你倒似什麽都看穿了。」

「如今你我是友非敵,看穿了又如何?若非看穿了少穀主心思,能否下定決心與少穀主合作還屬未知。」

說著,白冽予已自提步行至榻邊、一個側身挨著昏睡的淩冱羽就此歇坐了下……瑩潤如玉的指掌輕撫上青年睡容,親昵得讓人生厭的的姿態讓在旁瞧著的西門曄差點沒大步上前將人遠遠推開,足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將那份嫉妒僅化作言詞道出了口。

「我本以為擎雲山莊對冱羽的關注,不過是源自於白熾予和他的交情……現下看來倒是遠不止此了。」

意有所指的話語,說穿了卻也不過是為了打聽白冽予之所以同冱羽間親昵若此的理由。可白冽予對他知根知柢,又豈會不清楚他真正的用心?唇畔帶著戲謔的笑意因而勾起,原先單純輕撫著師弟麵頰的指尖卻已化作了無比曖昧的勾畫撩撥,甚至沿著下顎一路滑進了青年微敞的領口……

如果淩冱羽刻下依然清醒,就算明知是演戲,也必然會因師兄如此舉動而麵紅耳赤、手足無措。可眼下他早因藥性而睡得死沉,又哪會知道自家師兄趁火打劫的舉動?自然是隨白冽予愛怎麽演就怎麽演了……光潔無瑕的長指便那般滿載調情意味地留連於青年□□於外的側頸,直到見著西門曄目中幾欲冒火,白冽予才一個抬頭、語帶挑釁地開了口:

「少穀主若是想問我與冱羽的關係,直接詢問就是了,又何須如此拐彎抹角?」

「……既然如此,白二莊主直言回答便是,又何須再回上這麽一句?」

「少穀主膽量不大,火氣卻是不小……若我說冱羽和我本是一對,不知少穀主信是不信?」

淡然如舊的音調,所道出的,卻是足以讓聽著的人心神為之震懾的言詞──饒是西門曄已對此防備再三,也無數次告訴自己莫要著了對方的道兒,卻還是忍不住給那入耳的言詞激得神色大變。

好在他今日迭經打擊,承受能力比之先前要好上許多,短暫的震驚之後當即穩住了心神,沉聲道:

「你胡說什麽?且不說冱羽並無龍陽之好,以你的情況,和那柳方宇不清不楚尚有可能,又哪裏會牽扯到冱羽身上?莫要以為誰都有那等骯髒的心思。」

聽他用上如此言詞,白冽予不怒反笑,直望向西門曄的目光卻已帶上了幾分銳色:「可少穀主懷著的,不就是這等『骯髒』的心思麽?」

簡簡單單的一句反問,卻已是再明白不過地揭穿了西門曄一直苦苦隱藏、壓抑著的深重情思。

早從意識到這份情感之初,西門曄便一直竭力抗拒著,不光是因為雙方的身分,更是因為彼此同為男子的事實……即使後來已認命地由著這份情意發展茁壯,他也一直刻意隱藏著,僅在麵對淩冱羽時會不由自主地化做關懷流露少許。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自個兒掩藏得這麽深的一切,卻在幾個照麵後便給白冽予盡數揭了開。

說得也對……若非早就給對方把握到了這個「弱點」,本應和其勢均力敵的自己,又豈會像眼前這般處處落於下風?

好在白冽予無意繼續在此事上玩弄他的感受。原先曖昧地留連於淩冱羽頸側的指不知何時已然抽回,無雙容顏之上神色一整,而終是從善如流地同西門曄道出了真正的答案──

「我們是師兄弟……打從冱羽九歲上山到我藝成出山之前,他的起居多是我一手照料,劍術上有所疑難也是我一手解答。我二人雖無血緣,卻親若手足──事實上,相比於有血緣關係的兩個弟弟,我和冱羽隻怕還更親近一些。」

相比於先前的那一個,眼下的回答自然更為可信和讓人接受一些……可就算確認了對方並非「情敵」而是「大舅子」,心思全被人揭開的西門曄卻還是足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維持住平靜的神色,以著近乎漠然的音調開了口:

「你既已看穿一切,方才又為何讓我那般……親近、碰觸冱羽?」

「你是情意深重,而非恨意滔天。既然清楚你對冱羽隻有愛護憐惜,我又有什麽理由阻攔?當然,若你打算無視於冱羽意願強求於他,自然就另當別論了。不過我想以少穀主的自製力,這種事想來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發生的。」

說到這,白冽予語氣一轉:「誠如先前所言……若非清楚少穀主對冱羽在乎至深,白某也不會大膽定下如此計畫邀請少穀主前來相商──以少穀主之能,在經曆了由嶺南到淮陰的連串事件後,想來也對那股潛於暗中的勢力有所覺察了吧!」

見對方已將話轉入正題,西門曄自也不會任由自個兒的心思繼續在那樣的兒女情長上打轉。於對方默許的目光中拉了張凳子於榻旁歇坐後,多少恢複本色的流影穀少穀主神色微凝,啟唇道:

「先前我還有些不解於這股勢力因何執意衝著冱羽下手,如今倒是真相大白了──冱羽和二莊主情同兄弟,一旦真於流影穀手中有了什麽萬一,即便你我同為正道,也同是懂得權衡優先利弊之人,卻也必將因這生死之仇而勢難兩立。」

頓了頓,「卻不知這股勢力究竟該如何稱呼得當?二莊主既主動相約合作,又能料敵先機救下冱羽,必然已對此有了相當的了解才是。」

「……少穀主若對昔年江湖舊事有所了解,想來也會聽過這個名字。」

「對方的勢力究竟潛伏得多深,我至今仍無法完全摸清。但光就那個勢力本身而論,答案隻有三個字──『海天門』。」

伴隨著略顯凝重的語氣,自白冽予唇間逸出的,是往年曾一度撼動了整個江湖的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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