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淩冱羽為西門曄所擒的消息,不到半天便傳遍了整個泉州城。

消息會傳得這麽樣快,當時在場圍觀的人數眾多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為關鍵的,卻是事情發生後白冽予對應著所展開的行動──當西門曄還在忙著善後和教訓人之時,他便已借著情人之口通知冷月堂展開行動,盡可能地將淩冱羽被抓的消息以及事情的經過散布開來。冷月堂在南方的根基本就深,嶺南分部的密探又背負著先前情報失察導致行雲寨覆滅的罪名,自是滿心渴望著能一雪前恥。在他們的賣力工作下,那些往日與行雲寨──尤其是淩冱羽──交好的嶺南世家很快便知曉了青年的義舉和流影穀的失態;一些個人潮聚集之處也有同樣的消息傳布了開……即便因顧慮著流影穀的勢力而不敢過於明目張膽的議論,可毫無疑問地: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此事沒多久便超越了北穀南莊聯姻結盟與白二莊主的無雙容姿,一躍而為整個嶺南最受人關注的話題。

流影穀成功捕到了一條大魚,卻也因某些人的錯誤決斷而引來了公憤……早從行雲寨被滅開始便已積蘊著的不滿情緒逐漸有了失控的跡象,某些動靜亦隨之醞釀而生,從而讓整個嶺南的情勢越發緊繃了起來。

看著屬下回傳的情報,各方一如預期的反應讓白冽予終於多少緩下了打昨日便一直顯得十分凝重的神色。可才剛擱下手中的情報揉了揉眉心打算稍作歇息,便望見了一旁幼弟寫滿了不解的明眸與苦惱的神情。

白塹予早在兄長派出四劍衛出手時便已心生疑惑,隻是因顧忌著場合及憂心打亂兄長的思緒而始終未曾開口──他並非腦筋僵固之輩,又知曉兄長與淩冱羽之間的情誼,轉念一想自也明白了兄長派出四劍衛的理由。可明白這點後,事情接下來的發展,卻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在他想來,兄長雖為了淩大哥的安危而選擇幫助流影穀生擒對方,卻是絕無可能真的讓淩大哥就這麽被流影穀關押甚至送審的。可要想救人,研擬計畫積蓄實力之外,盡可能讓對方疏於防備也是相當重要的一環──以兄長向來喜歡示敵以弱的作風,白塹予本以為他這次定也會掩旗息鼓暗中謀劃以鬆懈流影穀的防心,怎料兄長是暗中謀劃了沒錯,可所做的卻是大張旗鼓地策動著各方勢力、誘使著他們出手劫囚……雖說冷月堂的探子實力不凡,能在將泉州搞得滿城風雨的情況下成功掩去自身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可那些勢力的動靜卻不一定瞞得過經驗老到的流影穀。一旦讓西門曄有所覺察,不論他究竟是如何看待淩冱羽,都必然會加強對「人犯」的看守,從而使救人的行動更添險阻。

白塹予知道兄長必然有所打算,卻怎麽也想不出兄長這番安排的用意。眼見兄長手頭的「公事」終於告了個段落,按捺已久的少年終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冽哥,你真打算靠著這些嶺南的地方勢力來救出淩大哥嗎?」

之所以會這麽問,自然是因為兄長方才確認這些勢力的動靜後似有些鬆了口氣的反應了──對此,他唯一想得到的解釋就是兄長不願因此讓山莊卷入,所以想來個借刀殺人之計、利用嶺南的「民心」來救出淩大哥。

可這些勢力就算有救人之心,也必然會顧慮到自身的實力與後果,就算暗中聯合了也隻是一盤散沙,又豈有可能真的製造出足以威脅到流影穀的情況?連他都想得到的情況,冽哥又豈有不清楚的可能?既然如此,冽哥這般煽動民心的用意又是……?

見幼弟邊問著還邊露出一派苦思不解的表情,惹人憐愛的模樣令白冽予忍不住抬掌輕揉了揉幼弟的腦袋。

「你認為這些勢力的動靜有辦法瞞過、或是對抗流影穀麽?」

「當然不可能……就算隻是一小部分的人馬,但流影穀的實力畢竟不容小覷,又有西門曄鎮場子,再加上官府方麵的力量,除非這些人真願意拋棄全副身家引發暴動之類的,否則他們就算掀起了一些風浪,也絕對不至於威脅到流影穀,更別提救出淩大哥了。」

說著,白塹予一聲歎息:「這些地方勢力雖然在嶺南有些能耐,卻非武林中人,這方麵的實力自然不能比。實力不足又無法狠下決心,結果自也隻能是徒然白費工夫……隻是就算他們成不了氣候,但要說流影穀就此而全不在意,自也是不可能的事──不論西門曄究竟有何打算,都絕不可能任由他們救走淩大哥。否則若讓淩大哥給一群烏合之眾救走,他先前的所作所為不就沒意義了?」

「在你看來,西門曄知曉這些人的動靜後,最有可能的打算是什麽?」

「嗯……這些人的能耐畢竟也僅限於嶺南,要想避免可能的亂事,最好的方式就是在他們行動前先一步將人帶離嶺南吧。」

說到這兒,少年微微一頓,心下這才恍然:「冽哥之所以煽動他們,就是為了將西門曄逼離此地?」

雖是他有意引導,可幼弟能順利想通這點卻仍讓聽著的白冽予一陣欣慰,對向幼弟的目光亦隨之帶上了幾分讚許,「此次我以真實身分前來嶺南,雖然達到了一些目的,卻也因此失去了往日行動的靈活性。如今事情已至此,既然我都是得親自出手救人的,自然還是如以往那般隱去『白冽予』的身分的好。而要想擺脫如今的狀況,最好的方式便是讓這『結盟大典』因故無疾而終……如此一來,不僅颯哥之事得以解決,我也能夠拋開原有的顧忌由明轉暗加以行動。」

「原來如此……冽哥是打算在他們押送的過程中出手?」

「正是。待此間事了後,我會先行易容離開,你就代替我扮演『白二莊主』回山莊吧。」

「……冽哥,我不能跟你一同去麽?」

聽兄長無意讓自己隨行,一心盼著能有所發揮的白塹予失落之餘忍不住有些急切地開了口,凝視著兄長的明眸亦充滿著濃濃的冀盼:「成功救下淩大哥後,要想順利躲過流影穀的追捕,我的易容術一定能派上相當的用場的!冽哥,讓我陪你一道去吧!我真的很希望能為你、為山莊多出點力啊!」

「塹,你可知道這麽做的凶險,以及必將麵對的敵人麽?這可不像你平時的任務,可以在必要時利用山莊的勢力與人馬做為支援。暗中行動,就代表著除了自身的力量之外,手頭上便隻剩下冷月堂的情報可以利用。即便遇到危險也隻能全憑自己的力量脫困……」

回想起過往的經曆,白冽予神色微凝,對向麽弟的目光亦難得地轉為淩厲:

「我不希望你因為一時意氣而做出錯誤的決定。若不是真正有所覺悟,你就算同行了,也隻會成為我的包袱而已。事關冱羽安危,即便是我,也無法在這種情況下還分心照顧想要『自我鍛練』的弟弟。」

連一絲婉轉都無的言詞直白而嚴厲,饒是白塹予也清楚此間情況的危險及兄長的顧慮,卻仍是因入耳的話語而變了臉色。

但他卻沒有因難過而別開頭顱,也沒有馬上急切地出言辯解,而是在輕咬了咬下唇後,帶著幾分倔強與不甘地道:

「我的功夫或許遠遜於冽哥,但此趟畢竟不是正麵硬撼流影穀,武力雖然重要,卻非主導一切的因素……有我的易容術在,至少咱們在隱匿行跡和探聽消息上都會方便許多。我是真的下定了決心,也會盡可能地不成為冽哥的負擔,所以讓我一起去吧!冽哥!如果到時我真成了負累,隻要你一開口,我就會乖乖地死心回莊的。」

乞求著的同時,筆直凝向兄長的眸光亦透著深切的執著與認真……瞧著如此,白冽予微微一歎,抬掌輕拍了拍麽弟的肩。

「好吧……隻是這趟要麵對的可不僅是西門曄和流影穀,如果真遇上什麽麻煩的狀況讓我再無暇顧及你,你可得信守今日的承諾乖乖回府,知道麽?」

「嗯。我明白的,冽哥。」

見兄長鬆口允諾,原先還有些鬱鬱的白塹予登即笑顏逐開,點頭答允的動作亦更添了幾分活力。如此模樣讓青年瞧得一陣莞爾,卻又旋即因惦及那個在連番打擊下失去了往日朝氣的師弟而染上了幾分苦澀。

「……冱羽仍給關押在西門曄房裏麽?」

沉吟半晌後終還是同時常代替自己外出活動的麽弟問出了口。聞言,白塹予神色微異,卻還是點了點頭,答道:

「柳林山莊內部和西門曄的手下都對他這個舉動有些議論,但他卻以另有打算為由駁回了讓人將淩大哥關入地牢的提議……好在眾人目前都是猜測他是不是想收服淩大哥為己用才待之以禮,倒沒什麽人認為他是在顧念舊情。」

「是麽……看來他往日的積威猶在,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煩。隻可惜他現在多半也無暇擔心這些,正一心煩惱著該如何麵對冱羽才是……就盼他在這事兒上能機伶些,好好守住冱羽,莫讓海天門再有機可趁。」

海天門的目的在於讓北穀東莊因仇恨而斷絕合作的可能,自然沒可能因為一次失敗便就此善罷甘休……這也正是白冽予告訴麽弟要麵對的敵人不光隻有流影穀的原因。他會將這趟押送的路途當成下手的好時機,海天門一方又何嚐不是如此?況且景玄既然有辦法在西門曄未曾下令的情況下便挑動姚峰成擅自行動,就表示流影穀內部也不是那麽穩當……若西門曄仍未察覺而疏於注意,隻怕如今失去自保能力的冱羽極有可能因此而……

思及此,白冽予神色愈沉,重新將前頭的事回顧一遍理了理思緒後,才再度啟唇,朝幼弟道:

「塹,這段時間你多留心一下那個姚峰成和高城,看看他們是否有與一些來路不明的人接觸,或者有什麽不妥的行止……以你所扮演的『侍女』身分,要接近高城應該不難。可能的話就多打探一下他對此事以及西門曄的態度,以免事情再生變化。」

明白兄長這番交托的分量,白塹予重重頷首允過的同時,卻也不可免地對即將到來的行動起了幾分期待……

* * *

如果西門曄能有幸聽到白冽予對幼弟的那一番分析,定會再一次為這個敵手判斷情況的準確程度所震撼。

他畢竟曾以淩冱羽的「摯友」身分在嶺南待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對哪些勢力是和行雲寨牽係甚深的自然十分清楚──事實上,流影穀一直都有派人監控著這些世族商家。雖因人手不足、根基不夠而沒真正深入其中,但以這些流影穀探子老到的經驗和洞察力,就算沒能找出那些暗中散布消息煽動民眾的同行,要想從這些地方組織的異動中察覺蛛絲馬跡仍非難事。也因此,當幾個嶺南世家在得知淩冱羽被抓之後開始暗中活動著想救人時,西門曄便已徹底看清了眼前的局勢,也對這些組織可能安排的行動有了相當的預期。

論起計謀,這些人和從小浸潤在陰謀詭計之中的流影穀少穀主自然沒有任何可比性;至於實力,雖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但一群烏合之眾和一隊精銳之師畢竟不在一個檔次。除非真有鎮得住場子的人出麵牽頭,否則這些勢力就算敢動手也成不了什麽氣候──更別提對流影穀方麵造成任何威脅了。事實上,他們雖給流影穀帶來了一些困擾,可困擾的內容卻是「是否該以此為把柄借機鏟除敵對勢力」這一點。

給人安上罪名誅除異己本是流影穀的拿手好戲。眼下雖是客居嶺南,可早已熟練於此的精銳們卻仍不可免地在得知那些世家的異動後有了如此提議。無奈西門曄本就無意長期經營嶺南,更不願因手下們的妄動再次授人以柄,故仍是否決了這個提議,並以穩定情勢為由下令眾人預作準備,以便提前押送淩冱羽離開嶺南。

他們動得越早,那些有所圖謀的勢力便越缺乏計畫與統整的時間,自然更沒可能搞出什麽有威脅性的計畫來……西門曄的權威與才智本就深入人心,這番解釋又合情合理,自然很快便讓手下們接受了。橫豎嶺南本就是「他鄉」,既然能早些帶著大功回到京城,眾人何樂而不為?

他們所不清楚的是:西門曄之所以不想再多花時間處理這些嶺南勢力,純粹隻是因為無暇顧及而已。否則以他一貫的能耐,要想成功從這些世家手中拿到好處而不損及自身絕非難事,關鍵隻在於他願意花費多少心力在這上頭而已。

而現在的他,顯然沒辦法在煩心淩冱羽及那個潛伏暗中的勢力之餘,還為這些「小菜」費上無謂的心思。

下了幾道指示將屬下打發走後,懷著滿心的苦澀,西門曄離開書房回到了臥室。過於交雜的目光凝向房中新添的軟榻上那個明顯消瘦了身影,卻仍隻能壓抑下緊緊擁抱住對方的衝動默默關上房門,並在褪下外袍後轉而行至青年對側歇坐。

如今已無須再隱藏身分,淩冱羽自也在一番梳洗後將儀表恢複成了往日的清爽明朗……隻是那容顏雖仍清俊一如過往,卻已添上了掩不去的滄桑與苦痛。尤其是那雙曾無比清亮靈動的眼眸,更在連番打擊下帶上了以往未曾有過的幽沉……盡管淩冱羽始終未再有過任何激烈的反抗,可那等平靜得讓人心慌的態度,卻反倒讓深知青年脾性的西門曄越發心痛不舍起來。同樣深切的苦澀襲上沉眸,低低歎息了聲後,他雙唇輕啟,有些僵硬地朝青年開了口:

「後天便要啟程回京了……如果你還有什麽想見、想道別的人,我可以安排時間讓你們見上一麵。」

「然後呢?讓少穀主找到把柄、將他們定為『匪類』加以控製、威脅?」

可回應的,卻是淩冱羽滿載譏誚之意的話語,以及雙眉微挑、明顯瞧得出挑釁之意的表情。盡管那雙眼眸仍不失清亮,充斥其間的卻已再非往日的信任仰慕,而是毫無掩飾的質疑與恨意……瞧著如此,即便是早有預期、也早該習慣的情景,卻仍讓西門曄心頭一陣劇痛,足費了好大的工夫才不至於流露出因之而起的狼狽。

──他曾以為「軟弱」、「無措」之類的詞匯必定與自己無緣,卻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竟也會有這麽樣軟弱而無措的一天……回想起昔日兩人獨處時那份靜謐、融洽而安適的氛圍,對照起此刻令人幾欲窒息的靜寂與隔閡,西門曄神情間苦澀愈深,卻終還是放棄了辯解,歎息著別開了視線。

之所以軟弱,之所以無措,是因為無從麵對這個他深深愛著、卻又親手重重傷害了的青年。如果他今天真隻是單純地利用冱羽,那麽不論青年的態度如何憎恨、如何受傷,對他而言也都無關痛癢,甚至還能毫不留情地再補上一腳、將對方打擊得體無完膚;可今天他在乎了,對方的每一個反應便也因此有了截然不同的意義。

正因為在乎,所以才會因對方的憎恨而心痛,才會無從麵對、才會手足無措……西門曄行事向來雷厲風行、冷酷無情,哪曾有過像刻下這般優柔寡斷的時候?可事實卻也是如此──即便已力排眾議將冱羽留在自個兒房中兩三天了,他卻直到此刻都仍無法決定究竟該用什麽樣的態度麵對對方。

像這般傷害冱羽本非他所願,如果可以,他自然還是希望能一如過往那般完全發自真心地疼惜、照顧著對方。可冱羽早已認定了他的溫柔全是作戲,若他仍一味以往日的親昵態度相待,想必隻會引來青年更大的反彈而已。

但若要他因此便刻意在冱羽麵前繼續當那個「冷酷無情」的流影穀少穀主,他沒有自信。

對別人,他不用費多少力也能扮演好那個不擇手段、冷酷無情的流影穀少穀主。可麵對冱羽,在那樣深切的情感與在乎下,要維持這對他而言本該如呼吸般自然的態度卻反而成了一場艱難無比的戲……那天不得不出手攻擊、擒下冱羽便已讓他痛徹心扉,又如何能無視於過往的一切對冱羽冷麵相待、甚至出言譏諷?

──明明是……那般深愛著、更無論如何也不想……

因著那份苦澀而浮現於腦海的念頭,卻在字句成型的同時升起了一種荒謬之感──無論如何也不想傷害冱羽?可做出決定實行計畫的是他,為了自身的地位考量而向冱羽出手的也是他……不論心裏仍存著怎麽樣深的在乎、仍有著什麽樣的顧慮,他一次又一次親手傷害了冱羽都是無從改變的事實。

是啊……就算已手下留情,是他主動攻擊冱羽這點卻仍無法磨滅。明明幾個時辰前才信誓旦旦地說他不願傷他,卻在不久後便主動出手攻擊對方……即便是因落入了他人的奸計才不得不麵臨那樣的局麵,可做下出手決定的卻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是他為了顧及自身在流影穀的地位、為了這個一直以來費心壯大的「家」,所以主動出手……傷害了曾已再次選擇相信的冱羽。

是他……親手毀壞了一切。

那麽,他又在冀盼著什麽?

冀盼著再次挽回冱羽的心?冀盼著彼此能再回複到以往彼此信賴的狀態?親手毀壞一切的是他,他又有何資格這麽做?就算他真有幸可以再次取得冱羽的信任,但若自身或流影穀的立場又再度與冱羽有所衝突,他是不是又會自私地再次舍棄、傷害對方?

他所謂的在乎、所謂的深愛……終究隻是這麽樣微不足道的東西麽?

於腦海中浮現的、這清晰卻又可悲的自覺,讓西門曄終於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出聲……如此不尋常的反應讓對坐著的青年瞬間微微一僵。清亮明眸直望向那個理當深深憎恨著,卻仍揮不去在意的男人,而在瞧見那深眸中幽沉得難以化開的絕望與瘋狂之時,難受地揪緊了胸口。

淩冱羽強迫自己垂下了眼簾,不要再受對方的一舉一動所牽係、所迷惑,可即便已咬牙躺臥上榻背向對方,那低沉卻苦澀的笑聲,卻仍讓聽著的他心疼得幾近窒息……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他確實是恨極、怨極的。若非後來師兄即時插手,他祇怕真有可能就那般不顧一切地戰到力竭……但在擎雲山莊四劍衛介入、他也在師兄的暗示下屈於形勢選擇投降後,即便心頭仍怨忿難消,先前因怒氣而失去理智的腦袋卻已逐漸冷靜了下,相應的疑惑也隨之而起。

不論他對西門曄的認識究竟有幾分真實,有一點都是不容否定的──那就是這個流影穀少穀主毫無疑問地是個才智高絕、心計深沉、精於謀算之輩。若非他的連環算計,又如何能在擎雲山莊的眼皮底下硬生生地滅了行雲寨?但也正因為深知他的能耐,才讓淩冱羽在一時的憤怒過後逐漸察覺了事情的反常。

他曾以為那晚西門曄是為了讓他疏於防備才會上演那麽場……動人的戲。可仔細靜下心來一想,若西門曄真意在擒他,又何苦那般煞費周章?隻消事前在附近埋伏好人手再引他上勾就是了……以西門曄對他的了解,想誘他現身的方式隻會多不會少,又何苦這般拐彎抹角,先「安」了他的心後再搞出那番損人不利己的陷阱來?

作為曾經的行雲寨三當家,淩冱羽自然知道那個姚峰成的愚蠢作為所將帶來的影響。也正因為清楚這點,才讓他多少確信了西門曄絕不會幹出這等蠢事,而那晚的一切……也不見得是出於作戲。

但理解是一回事、實際麵對又是一回事……尤其那日西門曄當真出手攻擊了他,自然讓仍對那句「我不願傷你」印象深刻的淩冱羽感到無比諷刺可笑……再加上本就橫亙於彼此間的恩怨,盡管心頭的情緒依舊交雜難斷,他卻仍隻能選擇了用那樣抗拒的態度來麵對西門曄。

他想,他是真受到了打擊吧?對於西門曄竟會那般……出手傷他這點。所以才會那般難過、那般失控,而直到此刻,都仍對這等同第二次的「背叛」如鯁在喉,怎麽也無法平心以待。

可不論如何氣憤,麵對西門曄這樣痛苦的神態、回想起昔日那份總牽動著讓他萬分不舍的鬱鬱,淩冱羽卻仍無法克製住心頭那份隨之而起的擔憂與疼惜……耳聽那笑聲逐漸歸於靜寂,胸口那份始終難以擱下的關切讓他幾乎克製不住地想回頭確認對方的狀況,可還沒來得及猶豫,便已聽得一陣衣物摩娑聲響起,那份他已太過熟悉的氣息,亦隨之靠近了軟榻前。

感覺到由上頭籠罩而下的陰影,雖明知裝睡未免太過愚蠢,可淩冱羽卻還是本能地闔上了雙眸……但聽那陣陣窸窣聲漸近,便在他的萬般忐忑之中,帶著幾分遲疑地、那個曾讓他感覺無比安心的溫暖指掌觸上麵頰,而極盡輕柔與珍視地,憐惜地沿著他容顏的輪廓緩緩勾勒而下。

伴隨著重物壓上所帶來的傾軋聲,軟榻微微下陷少許,那份熟悉的氣息亦因而更為貼近了幾分……仿若回到過往的一切讓淩冱羽一瞬間竟起了時空錯亂之感,某種眷戀之情亦隨之逐漸侵蝕、占滿心頭,讓他終是不由自主地緩緩張開了原先一直刻意閉著的眼……

──雙眸半睜之時,最先入眼的,便是那雙總顯得太過深沉的眸子。然而,此時、此刻,充滿於那雙眼眸之中的,卻不是慣有的算計,而是濃烈到讓人一望便難以脫身的深深情思與憐惜。瞧著如此,淩冱羽微微一顫,幾乎是有些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抬掌便要觸上那張總是滿載著鬱鬱之色,而讓人瞧著不禁為之心疼的俊美麵容──

「爺,柳小姐來了。」

便在他指尖即將觸上對方麵容的那一刻,自門外響起的稟報音聲、中斷了一切。同樣熟悉的嗓音讓淩冱羽有了短暫的怔然,而在意識到那嗓音的主人及其話中所言的內容後瞬間蒼白了臉色。

青年抽回了手,頭顱亦隨之別過、避開了對方的碰觸……瞧著如此,同樣為這突來的訪客所「驚醒」的西門曄苦澀地笑了笑,卻沒有再多作什麽表示,而是在取來錦被為青年蓋上後便自轉身、離開了內室。

聽著那熟悉的足音漸遠,以及隱約入耳的女子音聲,淩冱羽心頭幾分莫名的酸澀升起,卻終還是深吸了口氣讓自己不再多想,一把拉過被子將人埋入其中悶頭睡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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