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一定一定是有什麽東西碎掉了,周天賜猛地仰起頭來,下著雨的天氣,濕透了了的空氣,但在這一切裏麵,一定有一件最堅硬的東西碎掉了。
眼睛火辣辣地痛,他不願意承認那是自己的眼淚正要湧出來,所有的思緒都放在一個問題上,到底什麽在碎掉,到底什麽在破裂?
從這個哨站的方向,周天賜正好可以看見鮑望春的書房,所以他總是能夠看見他清瘦的身形在辦公桌前忙忙碌碌,總是可以看到他多少個深夜了孤單單靠在窗口……所以他也看見那個酷似白黛林的女人一臉嬌羞地從背後抱住了他的東卿!
那一刻開始,周天賜轉過身去,明明有無邊無際的絕望在湧過來,但他卻連看下去的勇氣也沒有。
他已經不屬於他,他不要他,他又那麽悲傷那麽絕望那麽孤單!所以,如果她愛他可以給他溫暖,他會放手,放開已經不要自己的他。
但是那麽響的碎裂的聲音傳來,驚心動魄,就像霹靂砸在自己的頭上一樣。周天賜恍恍惚惚地想找到,可又找不到,尋尋覓覓跌跌撞撞,碎裂的明明就應該是最堅硬的最明確的東西啊!
她在愛曾經屬於自己的他!
曾經屬於自己!明明“不過奈何橋不喝孟婆湯,就算死了也要生生世世牽著手走下去”那話還在耳邊,明明拜堂那夜的紅燭還那樣鮮豔地燃燒在眼睛裏,明明“見字如麵”的信還帶著他手上的溫度……
屬於自己的他會不會去愛她?
會吧!因為他已經放棄了自己,自己把他傷得那樣深,自己給他的隻有冰冷,隻有不信任,隻有汙辱。所以他會去愛她,她會給他溫暖,讓他幸福!
可是東卿,你看一看我,時至今日你終於宣布了我的死刑但也請你再看一看我!看一看破滅了所有希望,碎裂了全部堅持的我!
在她愛你的時候,在你慢慢開始接受她的時候,你也看看這個硬生生從自己的血肉裏把自己的靈魂撕碎,把自己的希望砸裂的我!
你看一看我,看一看我!我在一片片地碎掉,東卿,我在遭受淩遲的酷刑!
周天賜頭昏眼花,渾身疼痛,那麽那麽的絕望和痛苦,他卻連阻止的立場也沒有。而最痛的是,周天賜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
請你,東卿,請你!去愛她……
你可以不要我,但是你需要有一個愛你的人在你身邊,你冷的時候給你溫暖,你痛的時候給你安慰,你絕望的時候也可以抱著你告訴你一切都會過去。
那個人不是我,不要緊,可是你卻一定要有這樣一個人,東卿,你要!你要!
隻是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我不在你還沒有被傷到那麽深的時候就已經死去?為什麽我這樣疼痛卻還要你可以快樂?為什麽我這樣愛你,你這樣愛我,我們,卻再也不能在一起?
為什麽世界上會有“愛”這種無情的東西?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
周天賜的指甲深深刺入自己的掌心,但心裏的痛卻掩蓋掉身體上的疼,甚至有一會兒他懷疑自己即將就要死去,因為他覺得這樣的絕望這樣的痛苦就算是自己,也無法承受。
如果沒有看見那一幕,後來周天賜想,如果沒有看見瓢潑大雨裏,那個清瘦的人從樓裏跑出來,那自己或者真的就會這樣死過去。
可是到底,他離開了那個溫暖的女人的身邊,在風雨裏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周天賜願意用自己十年的生命來換這一刻。
***
鮑望春一口氣跑出小樓,一直跑到那棵榕樹的下麵,雨把他的衣服頭發全部打濕,他很冷,但更冷更痛的卻是心。因為這一次他終於知道,是的,終於知道!
他一直以為自己對周天賜的迷戀是因為自己的身體本來就隱藏著那種渴望,但撫子卻讓他明白過來,他同樣對女性也有著身體本能的渴望,然而,真正束縛他的,是他的心,是他自己的心!
還是那顆明明應該已經對那人絕望了的心!
狠狠地一拳砸在樹身上,鮑望春近乎憤怒地吼道:“下來!滾下來!”
周遭除了雨落在樹葉上的沙沙聲,一片寂靜。鮑望春垂下頭,慢慢地把頭抵住粗糲的樹身,然後絕望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自己怎麽能夠,怎麽能夠這樣下賤?!在明知道他是男人,他有老婆小孩的情況下還這樣迷戀他,從心理到身體地迷戀他!自己怎麽能夠?!
我到底上輩子欠了你多少,周天賜,我欠了你多少?你要我這樣,把一生一世都賠給你?
又是一拳狠狠地砸在樹上,我很痛很絕望你知不知道,周天賜,你知不知道?
鮑望春咬緊著牙關,卻依然克製不住自己的眼淚,不斷不斷地滾落下來,和濕漉的發間淌下的雨水混在一起。
自己怎麽能夠這樣下賤?他問自己,於是又是一拳狠狠砸下去,但這次,他的手被一雙火熱的手拉住,然後無奈的歎息在他身邊響起——
“東卿,”那個人同樣濕透的臉上閃爍著火焰般燦爛的笑容,深深的酒窩依然天真得像孩子一樣,然後用炙烈的懷抱包容住他的冰冷和絕望,“別這樣,”那人輕聲說,“別傷害自己,我心疼……”
鮑望春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卻又一拳頭揮過去,絕望憤怒地吼道:“誰要,你……滾,滾回去!滾回,你老婆,你兒子,那裏去!”
誰要你在這裏裝好人,誰要你在這裏守著我,誰要你在我絕望的時候在我身邊?
我不想見你不想認你不想愛你,我認命了,我下賤!但是這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我承受不了這樣的痛!你到底知不知道?
周天賜沉默著吃了他一記重拳,卻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抿了抿唇,然後慢慢抬起頭來朝著鮑望春笑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鮑望春心頭灼燒起不知道是痛是慌的感覺,絕望中又是一拳頭揮上去,“滾回去,滾回去!”
周天賜依然不說話,還是衝著他笑笑,鮑望春卻更加慌亂,手腳並用地往他身上招呼,“滾!滾!”雨越來越大,他的疼也越來越重,明明是自己在揍那混蛋,可是為什麽痛卻爆發在自己的身上?
鮑望春隻覺得手腳越來越沒有力氣,絕望卻排山倒海地湧來,“滾回去!”他嘶吼,“滾!”後來他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便索性跪倒在泥濘的地上,而熱辣辣淌在臉上的雨水,他發現,竟然是熱的。
“東卿!”一個溫暖火熱的懷抱緊緊裹住他,替他擋住了從天而降的雨水,“對不起,”那個熟悉的聲音懇求他,“原諒我!”
原諒?鮑望春歇斯底裏地笑出來,原諒?怎麽原諒?這些明明都是自己的罪,自己怎麽原諒別人?
周天賜,你還是以為我恨你對嗎?其實,我最恨的人是我自己!
殺死黛林的人不是你,是我!害死叔叔的人也不你,是我!把自己弄到今天這樣,依然是我自己!都是我的罪,我的罪!
我的罪你叫我怎麽原諒你?
怎麽原諒?
我疼啊,賜官!你知不知道,我很疼——
我為我自己的罪孽而疼痛;我為你這樣步步為營卻還是鍥而不舍疼痛;我為撫子楚楚可憐卻不可能實現的夢疼痛;我為黛林比桃花還要美好的紅顏的夭折疼痛;我為叔叔壯誌未酬對我無比失望含恨而去疼痛!
你知不知道,賜官,你知不知道?
我瘋了!
我真的瘋了!我必須用藥才能控製住我的瘋狂!你以為我在上海這一味的屠殺是為了名利權勢嗎?不是的,不是的!
我是瘋了,你知不知道?我,把自己逼瘋了!
但這些都跟你無關,你為什麽要我原諒你?
為什麽?!
鮑望春瘋狂的笑聲就算在風雨裏依然聽來恐怖,但是周天賜緊緊擁抱著他的懷抱卻沒有一絲半刻的放開。
“東卿,東卿……”周天賜的聲音一直在他耳邊顫抖著響,“東卿啊,東卿!”他擁抱著他,卻就像,瀕臨溺死的人抱著救命的浮木一樣——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東卿,求求你,原諒我,原諒我!
是我對你的執念才讓你身陷這一切,我知道,這是我的罪,不是你的。你以為這都是你的錯嗎?不,不是,不是啊!是我的罪,是我的罪!
東卿,東卿!我的東卿啊,東卿!你到底承受了多少委屈,咽了多少絕望痛苦,才會發出這樣比任何哭聲都痛苦的笑?
而在你絕望痛苦的時候,我在哪裏?我在哪裏?!
對不起,東卿,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可是,我還是連回頭都不肯。就算剛剛還想著假如那個女人真的可以給你溫暖我便吞下去這撕心裂肺的痛苦,可是現在,當你在我的懷裏這樣瘋狂大笑的時候,我卻又反悔了。我不能把你讓給任何人,誰都不行!你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鮑望春的體力幾乎完全消耗光了,軟軟地癱在周天賜的懷裏,而瘋狂也終於慢慢地沉寂下來。
“雨太大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好不好?”周天賜略甩了甩頭,湊到他的耳邊輕輕地問,但懷裏的情人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周天賜無奈,正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人抱起來,但突然覺得不對,心中一凜,猛地抬起頭來順著鮑望春的眼光看去——
就在他們十步開外的地方,撫子穿著一身月白色的旗袍,手裏雖撐著絲綢麵的傘,但風雨依舊把她梳理得整整齊齊的卷發打得濕透了,緊緊貼在她酷似白黛林的麵頰上,就連那種絕望的神態,她們都一模一樣。
她一步步地往後退著,驀地一個轉身飛快地在雨中奔跑起來,就連手中的傘也被她棄置一旁,滾落到泥濘當中。
“撫子!”鮑望春本能就要站起來追過去,可是緊攬著他的周天賜卻一把向他拉來。鮑望春算是反應敏捷了,總算沒被他拉住但還是踉蹌了一下險些滑倒在地。而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撫子已經跑得沒有了蹤影。
“如果你對她沒有心,就別再追上去!”周天賜沙啞著喉嚨道,“會有人在後麵跟著的,不用擔心她的安全。”
下意識地站定下來,鮑望春惘然若失地看著撫子離去的方向,好一會兒後猛地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他恢複了一貫的冷靜。
倏然轉身,鮑望春向官邸客廳的方向大步走過去。
***
周天賜背靠在牆壁上,從他所在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鮑望春冷靜果斷下著命令的樣子,而其他人卻會因為光線的關係看不見他的存在。
能夠像這樣靜靜地看著自己最喜歡的人,周天賜一邊看著,一邊心裏寧寧靜靜地歡喜著,一邊就想,這大約就是自己迷迷惘惘地找了幾輩子的幸福了。於是俏薄的唇還彎出一個弧度,臉上的酒窩也更加的燦爛起來。
那個人眉不抬眼不眨地,發出的指令一條接著一條,但簡潔有力條理清楚而且目標明確。他仿佛有一種天生的優雅,不管是起草文件還是下達命令,甚至就是在生死關頭的時候,他都能安之若素。當然,除了在自己的麵前!周天賜突然想到剛才鮑望春那種絕望到刻骨的痛哭和狂笑,心裏不知道為什麽,一下子又不安起來。
絕不隻是因為白黛林的死和自己對他的不信任,周天賜思忖了片刻就領悟過來,在跟他分開的這將近一年裏,一定還有什麽事情發生在了東卿的身上,那才是對他打擊最大的!
但是,到底是什麽?到底,他什麽時候會告訴自己,還是又這樣把所有的疼痛難過全部咽下去埋在他自己的心裏?
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就連指甲深深陷入了自己的掌心肉裏,周天賜都沒有感覺出來。
……
而另一邊,鮑望春卻心急如焚。撫子是日本方麵派過來專門監視自己的人,這件事他其實一開始就知道,所以從來都沒有對這個名義上的妻子有過任何信任。隻是撫子一貫表現良好,好幾次在他精心策劃的試探下都沒有露出可疑的樣子。也因為這樣,雖然鮑望春依舊對她有所提防卻也不是特別嚴苛的了。
但是現在,他們感情可謂徹底沒有希望了。鮑望春對女人了解不多,但他卻知道嫉妒的女人會造成的破壞有多麽可怕——去年的事件讓他再也不敢小看女人的力量。
這樣一來,撫子到底對自己的事情知道多少?她會不會向日本人出賣自己?她會說出多少?鮑望春不敢寄希望於老天的仁慈,隻能迅速下達指令,把所有的聯係通訊密碼更換,所有的人員撤離原所在崗位,一時間,人仰馬翻。
……
周天賜眼見著鮑望春連續不斷地忙了半個通宵,簡直連坐都沒有坐下一會兒,甚至連口水都沒有喝,心疼得正要衝過去硬拉他去休息,卻見趙誠臉色凝重地走了過來。
“主任,剛才鷹隼三號發來電報,鴿組外圍通訊網在一個小時以前遭到突然襲擊,目前已經有超過30%完全癱瘓。”
鮑望春的身軀猛然一陣僵直,好半晌才舒了一口氣,“其他,人呢?”
“幸虧鷹組和梟組撤離及時,所以目前除了鴿組的外圍出現損失,其他基本上沒有什麽問題。”趙誠頓了一頓又匯報道,“根據鷹隼七號的消息,撫子夫人在兩個小時以前就已經徹底失去了蹤跡,”他幹澀地笑笑,“顯然,她成功地從鷹隼七號的跟蹤下擺脫了。”
鮑望春咬了咬牙,“繼續,搜尋。”
“是。”趙誠答應了,接著卻又道:“但因為撫子夫人畢竟對這裏太過熟悉,所以兄弟們一致要求主任你也盡快撤離,以防,以防……”
鮑望春艱難地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
周天賜覺得這簡直是老天給的最好的機會,連忙跑過去建議道:“要不,先去我那裏?我在二沙島有一棟小別墅,不過是記在我老媽名下的,別人都不知道。”
鮑望春還沒有出聲,趙誠卻已經連連點頭,“這樣最好不過,如果是單獨的小別墅,也方便日後我們的聯絡。”
周天賜開心得不得了,“就是單獨的小別墅,周圍就是樹木花草,後院門直接對著珠江,還有個小碼頭。”
鮑望春看周天賜一眼,這時候就算他還有心反對,但這樣優越的條件也足夠打消掉他的個人原因。疲倦地擺了擺手,“等我,上去,收拾,一下!”
***
周天賜和趙誠在下麵等了快半小時,卻依舊不見鮑望春下來。周天賜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終於再也坐不下去,跳起來就往樓上衝。
“東卿……”一巴掌拍開鮑望春書房的房門,首先看見的卻是敞開著的,連著屋外樓梯的小門。然後“嗚嗚嗚”的聲音才從角落裏傳了過來。
周天賜轉過頭去,赫然是福仔,被綁得像個粽子似的被塞在房間的角落裏。
連忙衝過去,首先拉開塞住他嘴巴的毛巾,“東卿呢?”
福仔想死的心都有,狠狠喘一口氣,“大少,我咁辛苦找到你,你竟然問都不問我一聲好不好……賜少,你也太沒有人性了吧?”
周天賜老臉一紅,但馬上就省起現在不是增加主仆感情的時候,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東卿呢?你倒是快說啊!他沒事吧?去哪裏了,會不會危險……”
“就是那個鮑望春把我綁成這樣!”福仔委屈至極,“虧我還告訴他,你叫我把他那個日本老婆常去的幾個地方都盯住了才發現那女人去了永順銀行……”
周天賜一愣,下意識打斷他的嘮叨,“東卿去了永順銀行?”
“鬼知道他去邊道,反正他聽完了就一巴掌劈暈了我,哦,還把我綁成這樣。”
周天賜皺起眉頭,“那你幹嗎不先來告訴我?”
“賜少,”福仔一幅見了鬼的表情,“是你叫我有了消息就先告訴他,免得他擔心他老婆的!”
“噢!”周天賜尷尬地笑了笑。
“他擔心他老婆也不用綁我啊,賜少,這個人沒有良心的!你醒醒啦,不要再犯糊塗……”
但周天賜的腦子此刻已經全部轉在“東卿是不是去了永順銀行”這件事上,耳邊的嘮叨聽起來就煩,於是無意識間就把手裏的毛巾再度塞入福仔嘴裏,全不顧福仔被氣得直翻白眼。
幸虧旁邊還有一個跟上來的趙誠,“小兄弟,辛苦你了。”說著總算幫福仔解開了綁住他的繩索。
這時候連著屋外樓梯的門口人影一閃,卻是羅靖安甩著一頭水地走了進來,“咦,你們怎麽在這裏?”
趙誠連忙問道:“小靖,你有看見主任嗎?”
羅靖安謹慎地看了看周天賜,但還是回答道:“有啊。局座讓我給他準備了很多武器,又準備了車,說他有臨時任務……”
“他走了多久?”周天賜急問道。
羅靖安抓了抓頭,“我送了局座上車,又走回來……大概也就十多分鍾吧!”
周天賜再不多說,閃電般擦著羅靖安過去,“我先趕去永順銀行,你們也趕快派人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