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給戴雨農發了電報,囑咐羅靖安守著等消息,鮑望春卻換了衣服跟周天賜出了門。

一路上周天賜都是笑眯眯的,心情就跟漸漸晴朗起來的天氣一樣,越來越好。有時候拿眼睛偷偷瞄一下身邊的情人,看著他俊俏的麵容,沉靜的氣質,心裏麵想的卻是剛才兩個人悄悄出門的時候,這位鮑局長不自禁露出的一點尷尬。說起來,真的挺像私奔的樣子。唉,但若是真的那才最好不過,不過現在這個樣子已經讓周天賜覺得很滿足——已經在向好的方向發展了,所以,總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其實路程也不是很遠,但鮑望春卻總覺得這條路過長了,尤其是那人不斷投過來的熱切的眼神,實在讓他覺得坐如針氈。好在不管怎樣遠的路,終於也走到了頭。

隻是鮑望春沒有想到,周天賜所謂的承載了去年30%國際援助物資的運輸渠道,竟然就是這樣一條狹窄且充滿著不可測因素的危險水道。而那些用來運輸的船隻,不!它們甚至稱不上船,隻能被稱為小舢板。

而看見鮑望春發愣的表情,周天賜卻笑道:“莫要小看了這些,就是這樣的小舢板,就是這樣的水道,因為千百回地走,所以才有了可以救人性命的藥,可以守土衛疆的槍!”

鮑望春轉過頭來,很認真地回答:“我沒有,小看,他們!”看著船工那一張張因為風吹雨淋而蒼老的臉,他心裏隻有肅然起敬。正是因為他們的努力,政府才得以挽救無數國人的性命,守住了岌岌可危的國土。

“對他們,”鮑望春說,“我,隻有,尊敬!”

——他果然還是去年那個熱血而單純的家夥!周天賜微微笑起來,他的東卿啊,不管是驕傲、任性、桀驁或者鋒芒畢露,又或者有仇必報……總之,在他所有負麵的性格下,他從來也不掩飾的卻是他一如既往,孩子一樣的赤誠,那是透明的,無比可貴的單純啊!

歲月和鐵血也磨不去,便如高僧的舍利,愈曆練愈有光華!

而若我放開了你,從此我又要到哪裏去尋找這樣的珍寶?所以,無論如何,東卿,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開你!就算你怎麽都不原諒我也沒有關係,我會像你的影子一樣纏住你,讓你根本就連躲避都躲避不了!

周天賜猛地一扯身上的衣衫,露出精赤的上身,兩三下就跳到舢舨上,一手接過船工的槳就熟練地搖了起來,出海入港,就像他天生就是吃這行飯的人。那一塊塊賁起的肌肉在陽光下反射出健康的光芒,他回頭衝鮑望春笑笑的時候,雪白的牙齒露出來。

而鮑望春在一怔以後,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間就覺得這天氣,實在是太熱了些。

但再抬頭,他卻又看見了周天賜眼睛裏戲謔的笑意,一股惱火猛地躥上來。但還沒有來得及發火,就見那人一口白牙笑得璀璨光華,然後,清朗的聲音伴著歡快的曲子就在泛著水氣的珠江麵上傳開——

“求神!求神!誠心禮佛來求良緣,同小姐你初初見麵,名山邂逅何妨投緣,癡心一顆竭誠獻……”

鮑望春一愣,還沒有來得及聽明白這是什麽東西,卻見遠遠的一艘海軍巡邏艦開了近來。他心中一緊,不管如何,他們現在做的事情可是走私!若讓海軍的人抓到手裏,不死也會脫層皮吧?!

連忙兩三步跨過去,“周天賜……”鮑望春意圖提醒他,走私的時候,還是不要那麽囂張為好,但才開口叫了一聲那人的名字,就聽見對麵巡邏艦上有人學著粵曲女旦那尖細得有些刺耳的聲音接了下去——

“你咪說話講亂,嬌花休想結緣,你嘅態度卑賤,快跪開咪鬼黐身邊啦!”

“嘩啦……”身邊一眾搖櫓的船工一起笑了出來,周天賜越發得趣,回頭看了臉色發青的鮑望春一眼又轉回去提高了嗓門,“小姐怒容滿麵,你嬥得個樣真係甜。我一心望情愛實現,你省下貓麵我無怨架!”

一眾船工笑得更響起來。

鮑望春的臉色卻更加難看了,正要翻臉,卻見對麵巡邏艦的甲板上走過來一名海軍士官,“喲,今天怎麽這樣好興致,周大少親自跑船啊?”

周天賜把手裏的櫓一扔,當即有人上來接過去,“蝦仔你個小衰仔,穿了一身藍皮,就跟我唔大小啦?”

那個士官頓時低了一頭,“唔會,唔會。”匆匆忙忙掏出一支煙遞過來,“隻是例行巡邏嘛!”眼睛轉到鮑望春身上,“咦,這位兄弟倒是麵生得很。”

周天賜一伸手搭上那明顯單薄了許多的肩膀,“我契弟……噢!”卻被鮑望春一肘拐撞在肚子上。

這王八蛋當他那多年特科的語言課程是白讀的嗎?鮑望春這次實在是忍無可忍,他就算不能熟練地說粵語、閩南語,但這卻絕不影響他聽得懂他們的交流。福建沿海的“契兄弟”“契父子”他還是知道那是什麽意思的,但這人怎麽敢這樣說自己?!

這小子下手還真是一點情麵都不留,周天賜忍著痛訕訕地看著鮑望春怒瞪他的眼,“好啦好啦,我是你契弟,得唔得?”

鮑望春怒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那士官眼裏帶了點笑意,“算了,本來想問兄弟哪個係統的,不過既然大少如此擔保,我就不多問了。”

這次鮑望春反而一愣,這個士官的眼睛倒也挺毒,也沒有見他怎麽仔細打量自己,這樣都能看出自己也是軍人?

“不過看兄弟也是習慣拿主意的,哪些好說哪些不好說,就不用我提醒了吧?”那士官看著他又笑了笑。

“你個小衰仔,少羅嗦!”周天賜笑嘻嘻地接口過去,“前頭怎麽樣?鬼子們還乖吧?”

“這兩天不知道怎麽回事,特別乖。我們兩個大隻膽的弟兄從水道摸過去看了看,據說好像是來了什麽大人物……唉,都不知道玩什麽把戲。”士官略歎口氣,神色還是淡淡的,“不過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一人搏一命就是了。”

氣氛頓時沉悶起來,不管怎麽說,事實擺在麵前,日本兵力強過中國,武器強過中國,戰鬥力更是遠超中國軍隊,要守住中華山河,炎黃血脈便隻有用血肉重築長城,抗擊外敵!

一陣江麵上的勁風遠遠掠了過來,將他們的衣袂吹得獵獵作響。這是珠江,來自雲之南傳說中有香格裏拉的地方,它不是誰的支流,而是獨立地發源獨立地流淌獨立地滋養了天南一方的國人。這是生養了我們國土,富足了我們的資源,這是千萬年前上天賦予我炎黃子孫需守護,需尊崇的恩賜。因此就算從此骨肉離散,血流得比它更加洶湧澎湃,中華兒女都不敢有片刻疏忽。

守衛它,保護它!

勁風裏鮑望春驀然立正,五指並攏,恭恭敬敬地向著這位海軍兄弟行了一個軍禮,“四海,一心!”

那士官愣了一會兒,才慌慌張張地扔掉了手裏的香煙,隨即同樣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個軍禮,“四海一心!”

四海一心,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

****

鮑望春跟著周天賜一路察探水道,來回走了一趟,估算了最大的運輸量,又勘查了其他幾條危險係數更大的水道,作了估算,這樣幾次三番,天早就黑了。所以等到事情辦得差不多,周天賜提出要吃飯的時候,鮑望春覺得似乎也不好怎麽拒絕。結果當他發現自己坐在廣州一家茶樓裏的時候,卻已經是晚上九點。

濃鬱的廣東風味的絲竹聲不絕於耳,似乎過於喧鬧,但這樣的亂世危城卻又似乎特別應該有些這樣的絲竹聲才能穩住人心。隻是特別昏暗,不知道什麽原因,這茶樓連燈都沒有開,大堂裏也隻是點了很多煤油燈,風吹來的時候,有些晃眼。

他們所在的小小的包房,最大也就五到六個平方米,但一張紅木大煙床就占了二分之一,床壁與床擋上都鑲嵌著大理石,看起來簡直莫名其妙的奢華。而細膩的雕工更是在這張床上竭盡所能般的搬上了獨占鼇頭,五子登科這樣的喜慶劇情,熱鬧至極。

一張同樣質材的紅木床桌擱在大煙床上,桌上甚至還擺放了整整齊齊的一套煙具,一盞煤油燈。鮑望春才皺了皺眉頭,當即就有人上來把這些東西端下去,但依舊把煤油燈留下了。然後他才知道,因為日前被日本人轟炸的時候,炸掉了電線杆,以至於這整片地區都陷於斷電的狀態,所以大家隻能忍受黑暗。

一衍竹簾掛在門口,昏昏暗暗的煤油燈光在每個隔著同樣竹簾的小包房裏閃爍著,倒像無數的星星落了下來,很是好看。周天賜正在點菜,鮑望春覺得自己反正吃什麽都嚐不出味道,便徑自被那忽明忽暗的景致吸引著走到門口,看著這極具西關風情的茶樓,果然是別有風味。又過了一會兒,聽得樓下絲竹聲漸歇,他不由走出去靠著欄杆探出頭去,就見樓下大堂唱曲的人換了兩位上來,一個是綰了齊整的發髻,戴著鑲嵌琺琅的發簪,穿著尤其凸現身材的旗袍的妙齡少女,另一個卻是穿著長衫,戴了副眼鏡文縐縐的男人。

“要不要嚐嚐這裏的招牌蒜香骨……”周天賜抬起頭是想問鮑望春意見的,但就在抬頭的一瞬間突然想起他連說話都不能連貫的舌頭,隻怕,隻怕再好的美食到了他的嘴裏也沒有什麽味道了。心猛地一抽,可是抬起頭來卻又看見那人已經走出了包房,在外麵靠著欄杆探頭探腦,那樣子真是說不出的可愛。

這個人,很多時候都是又冷又傲,凍死人不賠命又或者鋒芒畢露,殺伐果斷;但有時候卻又是風情萬種,一抬眼一蹙眉都能迷惑眾生;可是隻有在他徹底放鬆的時候,他才會露出這種略有些孩子氣的表情,就像他們兩個人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那樣傻傻的,銼銼的,卻又在瞬間就占領了自己的心。

周天賜突然對美食也失去了所有興趣,隨便吩咐去弄些招牌菜就叫親自來接待他的茶樓老板下去了。

第一次見麵,是啊,第一次見麵……酸酸痛痛的感覺刹那間充斥了整個胸口。如果可以回到那個時候,東卿,你會怎麽選擇?但是無論如何,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這樣一路走下來。也許還是會傷害你,但我還是不會放開你!

你怎麽能夠不明白,東卿,怎麽能不明白?我們是輪回裏牽連的一根紅線的兩端,就算隔了千年萬世,我依然會循著你的特質找到你的身邊。我們,我們是怎麽都不能分開的啊!

心痛得連手都有些顫抖,周天賜卻提醒自己還是要鎮定下來,那人就在眼前就在身邊,但是要讓他的心回來自己的身邊,自己卻還需要更加努力。

於是站起來,慢慢走了過去。

鮑望春探頭看著大堂裏那兩個伶人向著樓上樓下的客人行了個禮,隨即,絲竹聲又響了起來。

“分飛萬裏隔千山,離淚似珠強忍欲墜凝在眼……”那尖細的嗓音猛然響起來的時候,很嚇了他一跳,但隨即一歎三婉轉的曲調就一下子印進了腦海裏。

身後有腳步聲輕輕靠近,然後,兩隻手圈住鮑望春偏瘦的身體撐在了欄杆上,“隻怨歡情何太暫,轉眼分離緣有限,我不會負情害你心灰冷……”清朗的,似乎還帶著廣州特有的熱情的聲音在他頸後處響起來,“知你送君忍淚難……”

那呼吸一下一下撫在他的頸後,鮑望春卻突然地全身都冷了下來,“讓開!”

周天賜無奈地歎了口氣,又頓了頓,終於還是鬆開手。

鮑望春當即轉身去包房去裏拿了自己的東西就要走,但周天賜追著他急道,“再留片刻!”伸手去拉他,卻被鮑望春猛然回頭眼睛裏的殺氣逼得縮了回去。

“我還有正事跟你說!”周天賜急急忙忙隻好說,“我保證是正事,不開玩笑了。”

鮑望春冷冷地看著他,心裏的惱火卻幾乎天翻地覆。這一刻他終於意識到這個混蛋的意圖:他一步步,一點點地走近自己已經對他封閉的心,他甚至不需要道歉,而自己卻被他牽著鼻子,就像理所當然會原諒他一樣!

他媽的,自己欠他的嗎?自己上輩子欠了他嗎?自己就該這樣被他騙來騙去,耍來耍去?!鮑望春猛地閉上了眼,“周大少,你,放過我,”他慢慢睜眼看住對麵的人,連聲音都忍不住顫抖起來,“你的,遊戲,我,玩不起。”是真的玩不起,他已經輸掉了一切,但這個人卻還有幸福的家庭,嬌妻愛子,“我還想,留著命,殺,日本人。”心痛得讓鮑望春修長的眉頭都蹙在一起,“我,我不想,再因為,你,受傷!”他搖著頭看他,“你到底,明不,明白?”

周天賜覺得自己在這一瞬間,被鮑望春徹徹底底地殺死了一次。他甚至不需要做什麽,隻是這樣看著自己,隻是說:你,放過我……

是,他預料過了東卿不會那麽容易就原諒自己,但他沒有想到自己這樣一番努力換來的卻依舊是那人那樣絕望,甚至那樣徹底的拒絕。

他想說:我跟你不是在玩遊戲,我是真的真的想跟你好,跟你在一起;他又想說:我不想你受傷,你受一分傷,我便比你更痛十分……可是看著麵前那人微微顫抖的身軀,那憤怒而絕望的眼神,一向伶牙俐齒的周天賜突然就無言了。

怔怔地看著鮑望春,周天賜一聲不響,隻餘樓下那男人蒼老的聲音反複吟唱著:“心聲托付鴻與雁……”

整個世界於是隻剩下那個反反複複,又像誓言又像謊言的句子:我不會負情害你心灰冷……心聲托付鴻與雁……

東卿說:“你的保證?!有哪一次你的保證兌現過?!”

東卿說:“是!你對我的傷害又不是一次兩次了!”

東卿說:“我自認沒福氣當你的朋友!”

東卿說:“周大少,你放過我,你的遊戲我玩不起!”

一層一層自己努力堆砌起來的堅強,一疊一疊自己假裝的歡顏突然間分、崩、離、析!

從來都是那樣驕傲的東卿,竟然對著自己說,你放過我……他這樣說!這樣對自己說!

“我隻想……”周天賜艱難地張了張嘴,他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是一聲聲疼痛的呻吟,“我隻想,東卿,我隻是想……”你回來我的身邊,把你早就屬於我的心,還給我!

鮑望春看著那個人嘴張了張又閉上,眼睛裏是濃得幾乎就要噴薄出來的悲傷,猛地轉過身去,“算了,”他說,“就,這樣吧,周先生。”語氣輕卻決絕,“我們,別再,見麵了。”

不,不不!周天賜幾乎看得見自己心髒的**,不見麵?怎麽能夠不見麵?好不容易才見的麵卻又為什麽不再跟自己見麵?

心慌意亂下竟然想也不想地一把扣住鮑望春的胳膊,“東……”

而鮑望春猝不及防下被他扣住,怒吼著,“周天賜!”本能用盡力氣就是一掙。可是周天賜那身怪力從前就穩贏過他,更何況這時候周天賜驚慌失措地隻想著他要是真的離開自己了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到底用了多少力氣,於是就聽見“咯”一聲輕響,鮑望春整條胳膊都被周天賜硬拉得脫臼下來。

周天賜頓時呆住,本能地鬆開手,但一抬頭就看見鮑望春毫不掩飾的憤怒仇恨的目光,一時間隻覺得天和地都翻了過來,“東卿,我……”

他不想傷他,他最怕的就是傷害他,但是為什麽每一次讓他傷心痛苦無奈絕望的人總是他?!

鮑望春迅速地後退了兩步,把脫臼的肩關節頂在牆壁上,接著狠狠地一推,又是一聲讓牙根發秫的聲音,但胳膊卻也硬是被他自己接了上去。隻是這樣的手法委實太多霸道,以鮑望春這樣一貫能忍的人,白皙的額頭上都浮了一層汗出來。

喘了口粗氣,這一次鮑望春看也不再看周天賜一眼,徑自站直身體就往外走。可是還沒有等他走出去兩步,一股大力湧來,自己的身體卻突然被人緊緊按在了牆上,那力氣如此之大,以至於背脊猛然撞到牆上的鮑望春一時間竟然連話也說不出來,背與牆壁就發出了那樣沉悶的一聲“砰!”

“你又要走!”已經完全都要絕望了的周天賜眼睛血紅一片,用盡渾身的力氣把人按在牆壁上,“你又要離開我!你甚至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鮑望春,你怎麽能對我這樣狠心?”他問,問完了卻不給人任何回答的時間,瘋了似地湊過去就要吻情人蒼白的唇。

鮑望春驚怒異常,背部疼得厲害,身體又被周天賜緊緊製著,眼見著那人就要吻上自己,那種絕望的疼痛加上被羞辱的憤怒,讓他一時間簡直連氣都要透不過來。拚了命地扭過頭去,但周天賜不依不饒地追溯上去,竟是半點也不肯放過他。

從未有過的無力感深深抓住了鮑望春,他掙紮,那人卻更用力地製住他;他抗拒,力氣也不如那個瘋子……驕傲如他,隻覺得這一生都沒有這樣狼狽過。

當周天賜不耐煩地用手狠狠鉗住他的下頜,再不讓他有機會轉頭的時候,鮑望春的眼淚終於噴湧而出。

——周天賜,你怎麽能,怎麽能這樣汙辱我?怎麽能?!

但周天賜已經沉浸在自己的感官裏,那熟悉的味道,那身體的契合……緊緊壓製著對方的身體幾處摩擦下來,近一年沒有痛快發泄的身體頓時性致昂揚。

隻有你,隻有你!隻有你才能那麽快就引發我身體的渴望,東卿,怎麽你就是不懂呢?我可以什麽都不要,什麽都送掉,但是我唯獨不能沒有你。你怎麽能,不回來?

狠狠把自己的唇印在那顫抖的蒼白的唇上,手鉗著他的下頜,身體用力把人按在牆壁上。周天賜狠狠頂開他的齒關,放肆地用自己的舌頭去糾纏他百般躲避的舌頭。鮑望春被他折騰得狠了,再加上被那火熱緊緊抵著,就算近一年來都沒有感覺到過溫暖的身體也忍不住熱了起來。

但越是這樣,鮑望春就越是覺得悲哀,羞恥感和絕望幾乎占滿了他所有的思緒。

這一生,自己這一生到底是為什麽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啊?!難道真的是上輩子欠了這個人太多,所以要被他這樣傷害,這樣侮辱,而自己的心底卻還是那麽渴望著他?

自己怎麽能這樣——賤?!

麻木地承受著來自那個人的火熱的親吻,鮑望春隻覺得自己的魂靈兒飄飄忽忽的,甚至感覺不到什麽是痛,什麽是快樂。手指翻動間,墨色的匕首慢慢滑出來,無聲無息,但周天賜是什麽樣的人?吃過一次虧了,又怎麽會忘記他身上必定攜帶著可以瞬間取人性命的凶器,所以那把匕首才拿出來,周天賜頓時就從察覺到了不對。

但就算這樣,周天賜心中慘笑一下,就算這樣!我還是不會放開你!東卿,你要殺我我絕不會有半句怨言,但我隻怕,我死了,你卻還要那樣孤單單地活著……

略鬆開一些緊緊壓著的身體,周天賜定定地看著鮑望春,聲音嘶啞,“這條命,本來去年的時候就該給你的……嘿,你現在來取,我都很承你的情了……”話說了一半突然覺得不對,東卿笑得就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一樣,那表情真的是說不出的詭異,再然後,“東卿你幹什麽?!”

鮑望春竟然一邊笑著,一邊就拿那把匕首悄無聲息地往他自己心髒的位置插了下去。周天賜算是動作快了,閃電般地一巴掌拍下去,總算沒有刺中心髒要害,但鮑望春還是讓那把匕首的尖端在他自己的身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的血槽。

眼見那血大量地流出來,周天賜隻覺得自己的腿都軟了,“東卿東卿,你別動,我帶你去找醫生……”手忙腳亂地脫下自己的外套要去壓住血口,卻又魂飛魄散地看見鮑望春又舉起了那把匕首,“別,不要!東卿,不要……別做傻事!”

“你,能阻我,一次,但,能阻我,十次嗎?”鮑望春木然地問他。

周天賜的臉色頓時變得比因為失血而臉色蒼白的鮑望春的臉色更加難看,顫抖著唇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鮑望春垂下眼簾,“讓我,走吧……”他淡淡地說,“以後,見你,一次,我就,插自己,一刀,直到,我真的,死掉!”長長的羽睫那樣微微抖動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在那下麵滾動,“再見了,賜官!”

周天賜隻覺得自己被魘住了,說不出話,甚至無法動彈,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最愛的人強撐起他傷痛的身體,重新挺直他的脊梁,一步一步流著血走出自己的視線。

過了好久,周天賜才像突然明白過來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麽,轉身就要往外去追。但才跨出去一步,腳下就是一絆,整個人頓時狠狠摔到在地上,額頭碰在地上血流如注,痛不堪言……

****

“賜官返來了,賜官返來了!”周家大宅的呼喚從門口一路喊到裏麵,雙喜站在二樓房間的窗口,正好看見兩個傭人合力把醉成一癱的周天賜從人力車上抱扶下來。

“怎麽醉成這樣?還受傷了?”喃喃地念了一句,她關照伺候著小孩睡覺的奶媽,“我下去看看。”

“雙喜,”伍玉#卿走過來,“賜官喝醉了,你先讓他休息一下,再跟他談好不好?”

“我知道的,我隻是去看一下,”雙喜打開門,遲疑了一下卻又突然回頭,“卿姨,喜歡一個人,到底有沒有錯的?”

玉#卿歎了口氣,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喜歡,是老天給人的恩賜,是沒有錯的。”

雙喜看了她一會兒,卻絕然地也搖了搖頭,“你錯了,卿姨!這個年頭,喜歡是一種罪!”轉身出去。

玉#卿看著緩緩關上的門,不由得再一次深深歎息了一聲。

……

“大少奶。”福仔恭恭敬敬地向著雙喜鞠了個躬。

雙喜看看躺在床上的周天賜,皺眉問道:“賜官怎麽喝得這樣醉?跟誰談生意的?”

福仔有些尷尬,“是跟,噢,對了,是跟沈老板……”

這有什麽必要吞吞吐吐?雙喜追問一句:“哪個沈老板?”

“就是花旗銀行的那個沈……”

“別在我麵前說謊!”雙喜板下臉,“我不喜歡被別人騙。”

福仔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支吾了好一會兒才道:“賜少今天陪了那個人一整天。”

雙喜渾身一震,“誰?”

“就是那個鮑望春!”

福仔稍微大聲了一些,卻把雙喜嚇了一跳,連忙回身關上房門,“做死啊!說那麽大聲幹什麽?要鬧到全家都知道嗎?”

“但是大少奶,這樣對你很不公平!”福仔忍不住說了,“賜少不知道幾輩子的福氣娶到你這樣的老婆,卻,卻又跟……還搞到差點家破人亡,你為什麽還要幫他瞞著?你說一聲,我們都支持你的,這明顯就是賜少的錯……”

“別說了!”雙喜臉都白了,“以後這件事都不許再說!”

“大少奶……”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福仔。不過,夫妻間的事情,交給我們自己來處理,好不好?”雙喜拉開房門,“你先出去吧,還有,這件事絕對不可以說出去!”

福仔歎了口氣,走了出去。

關上門,閉了閉眼睛,雙喜慢慢走到床頭,周天賜躺在床上,睡得就像一個最純潔無辜的孩子。她輕輕地蹲下,撫開周天賜汗濕的劉海,“究竟要怎麽樣,你才能夠醒過來,賜官?我已經很累了,我沒有多餘的信心跟他搶你了,你醒過來好不好?好不好?”

“女人做到我這個份上,都不知道用可憐來形容是不是奢侈。我想你開心,想你快樂,想你一直愛我,假如是我不夠好,我都願意改,可是——你叫我怎麽把自己變成他?他是一個男人啊,賜官!”

“到底是哪裏錯了?我們會走到這一步?我是你的老婆,我給你生了兒子,你卻對我們母子不聞不問……我甚至,甚至,都作好準備跟你一起回憶那個人,聽你說你們是怎麽認識的,怎麽,怎麽相愛的……我都準備好了,聽你說,然後跟你一起回憶——那至少你以後再想他的時候可以來跟我說,那樣我們還多一點交流的機會!可是,你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

“一個人啊,賜官!一個人怎麽可以無情到這樣的地步?嘴裏不斷說著對不起,眼睛卻不看你,寧可放棄自己的所有卻不願意回頭走一條正確的路?”

“你啊,賜官,你孤零零地一個人守著,對他的想念,對他的承諾,倒像你們才是真正的夫妻,可是我們認識了有十年了,人一輩子有多少個十年啊?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是怎麽嫁給你的?你當眾下跪向我求婚……我那時候就想,就憑那一跪,就算我將來被你拋棄,我這輩子都算值得了。因為那時候我就知道,那麽好奇好動一刻都不停的你啊,假如轉頭走了,就絕對不會再回頭——你是真正多情到了無情的人啊!”

“我很累,很疲憊!我申請了美國舊金山大學的學籍,還有一個月。我想,如果我這最後一個月還是不能挽回你的心,那麽我就放棄吧。我是女人,不是石頭人,我也會傷心的!可是就在這時候,他卻到廣州來了……”

“究竟是我上輩子欠他還是欠你,還是你欠他,他欠你?我理不清了,賜官!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做絕望?當然,你這樣聰明又意氣風發的男人,隻怕從來也不知道什麽叫做絕望,可是看著你,看著你再也不會留在我身上的眼神……把我燒一燒就會生成絕望的灰煙,這種壓心壓肺的痛……”

“唔……”周天賜猛地呻吟一聲,整個身體就轉過來,然後雙喜清清楚楚聽見從他的雙唇間吐出兩個字——

“東卿!”

即便是已經痛到麻木的心,頓時又碎成了四分五裂,雙喜忍無可忍地嗚咽一聲,一把揪住周天賜的領口,“醒過來!周天賜,你給我醒過來……醒過來啊,醒……求求你,醒過來……”壓抑不住的哭泣就這樣溢出來,一滴淚是一份恩愛離散,一聲哭泣是一段情去空罔。

慢慢放下那個依舊醉得人事不知的負心人,雙喜終於一轉身走出了房間。

“砰”的巨響傳來,周天賜閉著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些,

聽見臥室的房門被人狠狠關上,周天賜慢慢睜開眼睛,“雙喜,對不起!”她的痛苦他看在眼裏,但是他已經沒有餘力來給她希望。

他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才能克製住自己心頭的恐懼和疼痛,東卿東卿,我該怎麽辦,我該拿你怎麽辦?

你寧可死也不要再見我,我,真的就把你傷得這樣深?

你不要我,你不要我,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那麽這個世界我這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你為什麽不索性殺了我,給我一個痛快?

你怎麽能這樣狠心,東卿?你怎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