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齊二牛再回到大興安嶺的這片林子裏時,齊武夫與白熊已經不在小院裏了,估摸著又進林子裏逮野東西了。
“也罷,再過個幾天,小崽子也就見不著白熊了。”齊二牛有些晃神,看著空寂的小院第一次感到如此孤單,畢竟,再過些許日子,十一連的車子便會開進山裏。
挪來一把樟木凳子,翹著二郎腿,打開火折子點燃旱煙,長長吸了一口,覺得還是不解氣,跑到屋裏拿來二胡,閉眼,直身,拉二胡。一曲京腔跌蕩起伏,韻味十足,卻暗帶悲歡離合,蒼茫酸澀。仿佛沒有結尾,旋律一提,收尾。頗有曲調未成先有情的味兒。
齊武夫回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半瘋魔狀態下的齊二牛,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齊二牛一邊抽著旱煙一邊拉二胡的荒誕場麵,長長的煙槍叼在嘴上,搖頭拉著二胡時不忘磕磣幾口青蛤蟆煙,本該滄桑的京腔唱得異常沙啞,眼睛上夾雜著不知是被煙熏出來的還是發自肺腑的淚水。傴僂的身軀上僅僅披了件單薄的山茶布衣,破了洞的橡膠布鞋在甩動的腳上虎虎生威。
白熊朝著齊二牛叫了幾聲,通人性的了解此時此刻齊二牛的情緒似的,一條狗正襟危坐。
齊武夫摸了摸白熊的腦袋,順手撓了撓它的下巴,沾了一手粘稠的哈喇子,也沒嫌髒的就擦在自己的迷彩褲上,古銅色的皮膚就著傍晚的零星月光,齊武夫繞過已然緩緩停止風魔的齊二牛,把今日的逮到的野豬崽子剃了雜毛,扒光羊脂皮,架起篝火,片刻功夫,齊武夫提著兩根野豬腿挪來一個板凳,坐在齊二牛跟前,遞過一根豬腿輕聲道:“老頭,吃點唄。”
齊二牛怪笑著罵道:“小崽子。”接過豬腿,彼此心知肚明瞧見對方的時間不多了,也不捅破天花板,爺倆就著林子遮蔽後的狹促月光,把整頭野豬崽子吃個幹淨,徹夜長聊,齊武夫第一次在晚上沒有去那西拉木倫河遊上片刻。齊二牛也第一次破了十點之前熄燈睡去的習慣。
二人一犬,就著月光,安靜祥和。直至清晨,彼此都麵帶倦容,齊二牛躺回屋裏呼呼大睡,齊武夫窩在雜草堆上,翻閱著喬治馬丁的《冰與火之歌》,看著善良的人被惡毒的人用計謀陷害,無需動用武力的智力上的博弈,以及一些無奈與一些必要的殺伐和爭奪。
齊武夫看的書很雜,但凡是一本書他都高興翻閱幾頁,然後自然而然地翻到底了,甚至《金瓶梅》這類無刪節的他也通篇讀過,依舊是抱著一種身外人的態度去閱讀著書中生活與遭遇。世間百態,或多或少都能從書裏取到一些經。
至於那個每隔半年來見齊二牛順便捎一次書的家夥像是去哪個二手批發市場拖來的書,種類莫名其妙。
直至天空明亮,齊武夫放了一片秋葉在書縫裏,當作書簽,順手塞進雜草堆裏。去西拉木倫河晨泳。途中遇見兩條餓狼,都是紅著眼睛的難纏東西,齊武夫沒糾纏的心思,主要也是一夜未眠有些乏力,順勢找了一棵不大不小的樟子鬆玩了一手敲山震虎的把戲。
無聲無息的貼山靠,整棵樟子鬆都折斷了。兩頭餓狼雖餓,可難望其項背,還是避而遠之,遠而逃之地逃之夭夭了。
躍入西拉木倫河的刹那,冰涼的河水喚醒了齊武夫的肌膚。享受著自然氣息,恐怕底子再厚實的國手,膽敢跳進這零下四五度卻也硬是沒結冰的河裏也該交代三分之一條命了。
已是入冬時分,冷水魚更為活躍,除了早些出來的細鱗,現在河裏時常可以瞅到鱘鰉魚,運氣好些的還能看見數米的大哲羅。都是些水中稱霸的魚種,好在性子都平,不會主動攻擊齊武夫這種對它們而言屬於未知的生物。齊武夫也沒心思抓魚,畢竟這種魚肉的味道並不好吃,刺多肉少,烤出來的魚肉帶著去不掉的腥味。除非是山裏找不到野東西逮了,齊武夫才會無可奈何下抗一兩條冷水魚解決肚皮的拮據問題。
再度上了岸,回了小院,小白已經活躍地衝往林子深處了,對於這頭耐不住性子的守山犬,不比它的母親來得沉穩,更具野性,也更敢於與比它體格大上數倍的黑瞎子或是野蹄子較量,即便回來的時候自個兒傷痕累累,也會自己舔自己的傷口,還未痊愈便再去找那些在它身上留下痕跡的野東西。就像他十九歲那年晨泳回來,便看到白熊的一隻耳朵沒了,血流了一地,已是萎靡不振的模樣,而在齊武夫打算去給白熊解決那頭牲口的時候,白熊卻生平第一次對他敵意地叫了起來,至此齊武夫便沒再去管過,直到一個星期後白熊渾身是血地拖著一頭約莫六百斤的野豬王回來,齊武夫才徹底明白這頭牲口骨子裏的鬥性。論犬,北極犬熊並非狗中極品,可真讓一頭藏獒或是阿根廷杜高過來,也得望而生畏。上山了的狗,便是東北虎也不敢輕敵的“野獸”。
躺在雜草堆上閉上眼,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已是夕陽西下時分,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子,活動一下身子,在木樁前練了會詠春散手,白熊咬著一隻豬蹄子搖了搖腦袋,鬆開嘴巴衝著齊武夫叫了幾聲便徑自跑開了。
齊武夫相對無言,一來沒有太大食欲,二來不想掃了白熊的興,於是在糾結與不糾結中,他已經把這個不大的蹄子烤熟啃完了。
屋裏傳來齊二牛伸懶腰的聲音,齊武夫見白熊沒給齊二牛留點吃的,於是拍了拍白熊的腦袋,往林子深處快步奔行,白熊緊隨其後,四腿發力,追趕齊武夫,從而超越,再是齊武夫發力奔跑,一副體力值無上限的樣子。
山間走林,齊武夫看到了被追逐的野兔,遇見了正被白熊追的山麅子,彪悍地哼哼叫的野豬,紅著眼睛的餓狼與一頭黑瞎子博弈,以及各種飛禽的叫聲,夾雜在這片被風吹襲地沙沙作響的原始森林裏。思緒參雜,十幾年如一日地走過跑過爬過的地方,掏過鳥窩,挖過陷阱,有第一次逮到野兔的興奮,直至如今殺一頭黑瞎子依舊平淡無奇的淡漠。第一次遇見野蹄子的畏懼,到手刃了一頭東北虎王的雄姿勃發,齊武夫無時不刻在成長道路上前進著。
這片讓他哭過笑過,疼過,流過不知多少血,與白熊一同拚搏奔跑的林子。像依舊沉默無言的老者,看著齊武夫靜靜地出現,靜靜地離開。
沒由來的傷感,直至跑到林子的終點,放眼已是一方世界,隔著他的便是斷崖峭壁。深不見底,低頭看著,深邃空洞的黑暗霸占了整個眸子,天空璀璨,星空無限。這片星光點綴的天空,可能在他去了北京之後,便再也瞧不見了。
半蹲著身子,抱著白熊,看著這條狗憨厚的臉龐,咧嘴喘息的時候仿佛在傻笑,心裏有些難受。而白熊卻不近人情地用剛咬過野兔子還殘留著血跡的舌頭舔了齊武夫的臉龐。回到小院,齊武夫將把野兔丟進屋裏,也不管齊二牛如何吃它,躺回草堆上,愣愣出神。
又是一個安逸的清晨,隻是一輛掛著沈K的212吉普碾過大興安嶺,碾過原始森林的路徑,跌跌撞撞地停在小院門口,麵對白熊的叫聲置若罔聞。
齊武夫背上塞有幾件單薄替換衣物的行囊,其中還有未看完的《冰與火之歌》與那本嚼如爛泥的《資本論》,與齊二牛並肩站著,看著這輛有些歲月的吉普。
車上走下一名肩上扛著三星軍裝的中年男子,神情肅穆,看著齊二牛的眼神尤為敬畏,直至目光落在一身單薄的齊武夫時,那股襲麵而來的生猛氣焰讓他有些出神,特別是左臂如同蠕動蚯蚓的白嫩疤痕讓他心尖一癢。多年在軍區裏的耳濡目染讓他很快鎮定下來,率先對齊二牛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再對齊武夫點了點頭,道:“齊老爺子,十一連沒有直接派人來接的意思,你也明白,那裏有個鎮山的老家夥,就是你的人情他也不肯給,王老師與他的關係也水火不相容,所以隻能由我先將武夫接到東北軍區,再由特派車送到十一連。”
齊二牛隻是點了點頭,腳跟碰了碰齊武夫的短靴,輕聲嘀咕道:“上車吧。”說完轉身往屋子裏走,進了屋,卻也沒有帶上門,靠在椅子上,在一個外麵看不見屋裏的角落看著屋外。
“鄧青。”中年男子報了個姓名,便打開後座的車門,等待齊武夫上車。
齊武夫沒有應答,別了個頭看了看這個小院,這個屋子,以及盯著他看的白熊,鑽入車廂裏,關門,吉普車啟動油門,四輪碾壓,揚長而去。
白熊叫著追著,所幸林子裏吉普開不快,使得白熊一路追逐,相隔數米透過車窗看著正看著窗外的齊武夫。那是帶著依賴的叫聲,拖著長長的餘音,讓齊武夫一陣揪心。
副駕駛席上的鄧青別頭看了眼白熊,唏噓道:“都說上了山的犬可與虎豹媲美,這條北極犬熊一定吞過不少山裏的大家夥吧。”
齊武夫隻是平淡地應了一聲,視線繼續停留在白熊正在追逐的身軀上。
鄧青識趣地沒再打擾,也是自嘲一笑,心裏嘀咕,齊老爺子的兒子也是個怪脾氣,惹不得,還是不沾貓腥了。
西拉木倫河大片結冰,些許無關痛癢的陽光照耀也無濟於事,隻是反射出漫天異彩的紫外線,射在人的眸子裏。
白熊一路緊追不舍,拚了命地吼叫。
直至吉普沿著西拉木倫河逐漸加速,白熊體力越發不支,腳步放慢直至停留在原地,正襟危坐,遠遠望著正打開車窗探頭回望的齊武夫,仰天長嘯,如狼,似虎。
在齊武夫準備轉過頭的刹那,眼角的餘光看見白熊身旁多了個身影,出於本能再度別過頭,齊二牛正提著煙槍遠遠看著齊武夫,揮了揮手,露出熏黃的牙,似笑非笑。
齊武夫憋了二十年的淚終於奪眶而出,輕聲喊了句:“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