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王家四合院本就空曠,隻有王書生一人以及白熊在偌大的院子裏頭生活,白熊夜裏通常不睡覺,一個人在院子裏頭睜著眼幹瞪眼,時不望著天上的月亮,北京不比大興安嶺,空氣遠沒有那麽清爽,但好在海拔偏低,沒有所謂的高原反應,白熊倒也適應。它很聰明,不比尋常的狗,知道齊二牛已經不在了,至於白共生,臉熟,在它有記憶以來,白共生也來過大興安嶺幾次,隻是那些時候齊武夫總被齊二牛趕到山上找黑瞎子玩去了。
而偏院的屋子裏卻是響起了電話,深夜有電話本就是怪事,況且但凡有電話到王書生的院子裏,都不是尋常的事,原本睡的安穩的王書生不急不緩地起身,披上一件外衣就走出院子去偏院的屋子裏拿起電話接了起來。
“老師,齊武夫開車出了北京,往黑龍江去了。”電話那頭的聲音並不年輕,偏於成熟老練,隻是麵對王書生的時候,還是足夠謙卑恭敬。
王書生聽後有些詫異,目光陰晴不定地四處遊離了一陣,甚至他都驚訝自己的不平靜,這種現象很久沒在他身上發生了,約莫想了想,道:“我知道了,看著就是,如果他真往大興安嶺跑也別攔著,讓他去。”
“可是……”電話那頭明顯存在一些遲疑,似乎覺得有些不穩妥,而僅僅過了幾秒不到,那頭繼續道,“好,我知道了。”
王書生嗯了一聲便掛了電話,他知道自己學生在遲疑什麽,但這些他自然也都知道,多說總是無益的。走出偏院,往四合院中心走,半蹲在白熊邊上,一隻手輕撫著白熊的下巴,幫著它輕輕撓著,出神地望著天,輕聲道:“二牛,不是我不幫你瞞著,隻是武夫這孩子的韌性足,有些事,還是讓他知道的好。”說著,王書生哈哈一笑,嘴裏小聲嘀咕,“總覺得老頭子我如今能耐大了,覺得多大的火也就那麽回事,這不,還是包不住,紙包不住火呐。”
北京到黑龍江說近不近說遠不遠,駕車也就四五個小時,對齊武夫這個打小在山裏動輒十幾個小時不眠不休地跑著的家夥而言,輕而易舉。隨意挑了個音樂電台,一路沉默,隻是看著周遭的些許風景,微微開著窗戶,任由高速行駛下的風聲凜冽。因為是深夜,即便尋常的長途汽車也應該在半路上,所以一路上齊武夫暢通無阻,即便閉著眼睛也不會有危險,除非老天爺和他開個玩笑,讓前方沒由來的走出一群可愛的動物,事實上這些都是沒可能發生的。
齊武夫看過地圖,北京到黑龍江約莫三百公裏的樣子,除了期間幾個安檢口,都是國道,撞不見堵車。情緒並無波瀾。因為不想讓沐夏花趙檀等人知道,齊武夫選擇悄悄的一個人來,此刻前往,快一些,能趕在昨天下午回來,到時候找些個借口搪塞一番就是了。雖然似乎沒有說謊的必要,但都是齊武夫骨子裏的偏執,任誰都有撒謊的時候,何況是無傷大雅的善意的謊言。
一路無話,隻有車內的電台聲,期間遇見加油站齊武夫不忘把油滿上,直至早晨五點多,天色破曉,些許魚肚白已經從湛藍的黑夜的角落緩慢蔓延過來,因為周遭足夠空曠,整個天空都沒有任何視線的阻撓點,極其廣袤,多少讓齊武夫回想起大興安嶺的晚上,躺在稻草床鋪上望著滿天的星星,談不上無憂無慮,但也沒有眼前的諸多思慮。
齊武夫隻是在附近簡陋的早餐供應處買了幾個包子一瓶礦泉水,然後繼續一邊開著車一邊在車上啃包子。
沿著黑龍江畔,一路往西拉木倫河行駛,期間也有不少車子經過,大多可能都是往內蒙古高原去的。
又行駛了將近兩個小時,周遭的景色已經足夠熟悉,都是齊武夫從小經曆過的種種,平靜的湖畔,常年冰天雪地,此刻的湖麵上都是一層薄如蟬衣的冰層,裏頭隱約能瞧見魚遊動的身影,思緒裏是過往的記憶,自己生擒細鱗魚鰻的種種情景。
北望盡是湖,南望盡是樹林。落葉鬆、樟子鬆、紅皮雲杉、白樺、蒙古櫟、山楊數不勝數,目不暇接,空氣相對稀缺卻足夠清新,齊武夫愜意地呼吸著,前所未有的酣暢。
又往高處行駛了半小時,五六十公裏的樣子,齊武夫約莫記得,這裏是當初齊二牛跟他揮手道別的地方,他是一路坐在吉普車上,而齊二牛卻是從山裏頭跑出來了,大把的年紀,跟著車子跑了五六公裏,再厲害也折騰不過。腦海裏是齊二牛熏黃的牙和旱煙杆子,說不激動,那肯定都是空話,齊武夫停下車,徑自將車子靠在邊兒停,這裏已經很少有車子往來,畢竟再往上開便是禁製通行的林區,而齊二牛住的那個小木屋,其實也是違規的,隻是誰會想到有人敢住在自然保護區裏,好歹都是野獸出沒的地方,正常人通常有去無回。
一切如舊,往常如斯,齊武夫在林間緩慢行走,哪兒他曾和白熊一塊兒踏過踩過,都在腦海裏回顧翻湧。
行走約莫二十多分鍾,齊武夫遠遠瞧見木屋的輪廓,安靜往常,隻是,目光如鷹的他,清晰地瞧見木屋前頭立著一個墓碑,莫名的不安感油然而生。
腳下生風,如虎猛撲,三五個大跨步,一步兩米有餘,轉眼就到了木屋前頭,墓碑上生生刻著赤紅朱字,齊二牛三個字硬生生的像根沾了毒液的定海神針紮在齊武夫的胸口,一陣發悶。
墓碑前頭放著齊二牛生前的那根煙杆子,煙杆子上頭放著青蛤蟆旱煙,邊上是一壇女兒紅,看品相應該是有歲月的那種,大致能看出這個碑是有心人立的。隻是腦袋發懵,齊武夫思緒飛快在過去的記憶中掃過,於是開始懷疑黃青鸞曾經離開十一連的那大半個月裏的去向。即便不能確定,但他多少明白,這件事黃青鸞肯定知道,可能這塊碑也是黃青鸞給立的。
先是撲通一聲,齊武夫雙膝重重砸在土黃的地麵上,種種磕了三個響頭,重到額頭破皮流血,腦殼震得隆蒙。
爾後起身,徑自掂量了那壇女兒紅,還是滿的,將紅纓拔開,齊武夫仰頭喝了三分之一,又倒了三分之一在齊二牛的碑子前,爾後將紅纓重新填上,放回原處,半坐在齊二牛的墓碑前,目光裏有些走神。
鵝毛大雪,鋪天蓋地的夜裏,隻能憑著天空的月光依稀看清周遭的情景,那時候,齊武夫還小,手臂被狼咬了一大片肉,因為大學的覆蓋,麻痹了他的神經,又或許是冰冷的氛圍,讓他早已不知道渾身的疼痛是被凍的,還是因為那些滿目的傷口。或大或小。
背影傴僂的老頭出現在他跟前,身邊是毛發雪白的白熊。那一夜,老頭親自為他包紮傷口,沒有消毒的東西,就用自己用酒漱過口的口水,又燉了一鍋子不知名的湯,隻是滿滿的都是肉香,裏頭還有些鬆子葉。
即便修養的三天,傴僂老頭又把他丟進了山溝裏,但那一夜老頭目光裏流露出的莫名悲傷,卻被齊武夫牢記在心。
多少個夜裏秦腔沙啞地在木屋裏頭響起,帶著幾聲咳嗽的不和諧協奏,一段又一段的宋詞被唱下來。
離別前的夜裏,齊二牛語重心長地抽著旱煙的模樣,沙啞的嗓子眼裏冒出來的武夫二字,清楚又遙遠。
一坐如鬆,齊武夫對著墓碑喊了聲爹,這是他最大的悔恨,齊二牛這輩子,都沒聽見齊武夫親口當著麵叫一聲爹,不知是上天注定還是一個狼狽的笑話。
嗓子發癢,胸口微熱,一壇女兒紅的後勁不輕,齊武夫一口便喝了三分之一,多少有些醉意,瞳孔充血,布滿血絲,眼眶莫名泛紅,淚水滾燙,劃過滾燙的臉頰,劃過喉嚨口。
透過墓碑,齊武夫的眼前是那個抽著青蛤蟆旱煙的傴僂老者,枯黃的臉,煙熏的牙,卻有虎狼的身手,喜歡拿著煙屁股燙他的脖子,喜歡敲他的腦袋,喜歡大聲粗魯地喊著小兔崽子,也在諸多個夜裏扯著沙啞的嗓子唱過的秦腔宋詞,一段一段,**跌宕,起伏如常。
一言難盡,雙目望穿秋水。
齊武夫扯開嗓子,帶著幾滴眼淚,嘹亮了整個山林:
八百秀水入海上天,三千奇峰平川登雲
我自浪蕩前進,對酒當歌。
神遊太虛,百裏山川過眼雲煙。
歌聲飄蕩琴聲來,小湖寧靜無波瀾。
伊人在何方,尋了千百度,為何不在燈火闌珊處。
【沙啞旁白】:酒肉穿腸過,佛祖在何處。獨坐黃山巔,一介斷腸人。
世人辱我、罵我、打我、恨我。
娘子寵我、信我、愛我、忍我。
歲月蹉跎,世人老去,娘子死去。
老夫一人苟延於世。隻怕酒不可消愁,隻怕借酒反清閑。
【溫婉旁白】:紅線引,桂花迎。千花殺後有花開。
秋水登天,白雲墜地。
天昏地暗,四季跌換。
花開花落幾番晴,醉生夢死怎願醒。
桃花源,墨竹林,《陽春白雪》琵琶行。
【滄桑旁白】:數百年,誰與誰。
五百年前,水簾洞天。
五百年後,鏡花水月。
紫霞是誰,老孫為何記不清。
我要諸佛去死,我要蒼天遮不住我的眼。
語畢,齊武夫微閉著眼睛,淚水卻依舊奪眶而出,苦不堪言,他不知道黃蓮是什麽滋味,隻知道此時此刻的喉嚨間,伴著腥紅的血,動了動嗓子眼,吞了回去,一股子腥甜再度回歸心田。
落葉歸根,我卻後知後覺。
一坐便是深夜,初春的大興安嶺的樹林裏依舊寒冷,齊武夫一身單薄,風吹而過,不曾動搖半分,目光裏透著淒涼和悲傷,眼角是幹涸許久的淚痕。
這一夜,齊武夫的兩鬢冒出些許銀色發絲,映著月光,皎潔如芒。
下一個白天,齊武夫站起身,又跪下去,磕下三個頭,好了大半的額頭再度裂開了皮,傷上加傷,血流不止,流進瞳孔,流進嘴巴,流進衣領,染紅了襯衫的衣領,染紅了左邊的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