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血債

南海烈鎏莊,環山臨水,易守難攻,不但金器生意遍布天下,刀劍之術在江湖上也頗負盛名。

莫瀾十二歲被賣入莊中,雖說雜務繁重,日子卻也過得恬然自足。

那時成泰明文經武緯年少有為,早早便接了莊主之位,並聽從老夫人的意思娶了同是武林世家的燕嬋為妻。

燕嬋稍長成泰明兩歲,行事穩重大氣,大小事務俱是打理得井井有條。不久便產下一子,老夫人大喜,親自撥了幾個手腳伶俐的丫鬟小廝供她差遣,莫瀾便是其中之一。

在新夫人手下的日子好過很多,燕嬋生性豁達不拘小節,對下人也寬仁大度,院中上下無不交口稱讚,成泰明對她也敬重有加。隻是燕嬋卻又有著不同於普通女子的爭強好勝和十頭牛都拉不回的倔勁,每每同成泰明齟齬不合,便非要爭得麵紅耳赤,鬧得兩個人都下不來台。

不過作為一個下人,莫瀾隻覺得夫人是他遇見過最開明的主子,做事便更加賣力,甚至會去一些別人都懶得清理的地方打掃。

隻是這開明的主子卻沒有逗留太久,孩子出世不過兩年,成泰明便撞破了自己表弟和燕嬋的私情。此事一出立即鬧得沸沸揚揚,誰都不曾想端莊賢淑的夫人會做出這等不齒之事。

成泰明將燕嬋關入地牢,除了莫瀾能在送飯菜時見見她,便隻剩昏黃的油燈和窸窣作響的蟲蟻陪在她左右。

莫瀾也在送飯時偷偷問她,“莊主龍表鳳姿,才兼文武,相較之下表少爺卻隻是一介書生,為何夫人要……”

燕嬋聽了隻是淡然一笑,問道:“你可有心儀之人。”

莫瀾紅了臉,搖搖頭。

“若是你遇著那麽一個人,不知為什麽就是想對他好,哪怕別人再才學兼優,眼裏還是隻裝得下他一個……”燕嬋頓了頓,深深地看著莫瀾,“那,便是愛了。”

莫瀾一怔,將這句話,記了一生。

數日過後,原本僥幸逃脫的表少爺卻偷偷找了過來,央求莫瀾幫他進去地牢。明知此事若是被莊主知曉自己肯定不得好死,莫瀾還是鬼使神差地將自己的衣物借給表少爺,讓表少爺喬裝成自己去見夫人。

若是莫瀾知道後來發生的事,一定死也不會將衣物借出。表少爺畢竟同莊主有著親緣,烈鎏莊同燕門也是世交,莊主再怎麽生氣也不至於真的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可表少爺這一去,卻觸到了莊主的底限。

後來莫瀾聽說的隻有隻字片語,但也大約知道,表少爺慘死,夫人逃走了。他雖然沒有算入同黨之列,但也被派到外院飼養牲畜。

此事似乎就這麽過去了,成泰明一貫淡然的臉越發正顏厲色,行事也一板一眼,冷心冷麵。

直到表少爺去世後的第三個冬季,烈鎏莊對外宣稱莊主忽然暴斃,莊主夫人忽然出麵掌管大局。

那日彤雲密布,莫瀾見了直皺眉,這南海之地竟會有大雪的征兆。不出所料,當夜便是雪虐風饕,莫瀾裹著不甚厚實的棉襖去關雞籠,卻聽見內院隱隱傳來刀劍之聲。他好奇之下小心翼翼地循著聲音過去,卻見平日裏各處的守衛全都倒得歪七扭八,猩紅的血漫了一地。莫瀾驚恐不已,壯著膽子又走近了些,趴在院門外見著遠處成泰明被黑衣人困在中央,銷聲匿跡了三年的燕嬋一聲令下,同那些黑衣人一並衝向成泰明。成泰明揮劍快如疾風,卻還是擋不住十幾把淬毒之的劍的圍攻,不久便有幾處劍傷蜿蜒地流著黑血。莫瀾躲在院外捂住了嘴不敢再看,抖動的腿卻一步也邁不出,直到刀劍的嘶鳴收斂下來,他才探頭探腦地看向裏麵。成泰明已經倒了下去,燕嬋交待了幾句便進了花廳,讓黑衣人拖著成泰明去了不知何處。

莫瀾隨著血跡走了很久才在亂葬坑找到了已然暈厥的成泰明,黑衣人大約是料定此人必死無疑,便放心地離開了。莫瀾走過去,探到成泰明一息尚存,猶豫了半晌才將人背在背上,莊裏是不能回去了,隻能漫無目的跑,越遠越好。

費力地背著成泰明走到天明,莫瀾終於找著一個殘破的小廟停腳,然後找了郎中來看成泰明的傷。郎中把了脈,說這人是中了毒,又失血過多,回天乏術。

莫瀾歎息之下便去買了棺材香燭,給成泰明洗幹淨了臉和身子,穿上壽衣準備下葬。不料裝進棺材的當夜,莫瀾卻聽見悶悶的推打聲。莫瀾嚇得氣都不敢出,仔細一聽那聲音竟是從棺材裏發出的,心下又驚又喜,立即推了棺材的門,就見成泰明睜著眼睛看他。

莫瀾連忙跪下不停磕頭解釋自己是以為莊主已經仙逝才將他裝進棺材雲雲,卻遲遲不見成泰明的回應。莫瀾抬頭仔細端詳了下死而複生之人,才發覺他眼中空無一物,像個剛出世的嬰孩般呆呆地看著他。

“莊主?”莫瀾試探著喊了一聲。

成泰明卻傻傻地笑著笨拙地手腳並用要爬出棺材,莫瀾立即伸手想將人拉出來,卻不料一個用力那人竟將自己撲倒在地。莫瀾痛哼一聲,卻隻聽見那罪魁禍首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傻笑什麽,終於承認這人是真的瘋了。

費力地爬了起來,莫瀾看著癡癡傻傻的成泰明,心裏亂成一片。當時頭腦一熱將人背了出來,可如今這樣的情況,接下來怎麽辦?

“咕……”

成泰明的腹中發出了亟需進食的信號,莫瀾無奈,隻得哄著讓人乖乖呆著之後就近買了些吃的回來。

見著如餓鬼轉世的成泰明,莫瀾心中有了決斷,當初若不是他讓表少爺進了地牢,便不會發生那樣的慘劇,夫人沒有含恨報仇,便不會有今日這荒唐之事。說來說去,他也需負些責任——那便照顧如今不再同夫人反目成仇的莊主,算是贖罪吧。

“你可還記得你的姓名?”莫瀾問道。

成泰明卻隻是一臉無邪地看著他。

不記得也好,莫瀾心中不知為何有些慶幸,道:“那你以後就叫……莫名吧。”

成泰明咬著饅頭看他,不置可否。

摸了摸成泰明的頭,莫瀾彎了彎嘴角,“我叫莫瀾,你可要記著了。”

成泰明歪了歪頭,模糊不清地嘟囔:“瀾……”

“嗯。”莫瀾應道,第一次覺得那個冷若冰霜的莊主,是如此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