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搜查

合黎宮偏殿內,香燭繚繞,花雙蝶主持容娘的入殮儀式,謝開言極安靜,站在帷簾之後觀看。

容娘新換一套潔淨的襦裙,嘴中含住明珠大小的香屍丸,周身緊嵌碎冰,靜靜躺在琉璃蓋頂的內棺裏。如此安排,也是為了待李若水醒來,能與容娘見上一麵。另有一架黑漆杉木槨套排列在旁邊,隻等容娘正式闔棺後,套上外槨,就可以依照華朝典曆,將屍身送還北理安葬。

棺槨重達千斤,與先前的天劫子送葬形式一模一樣。

謝開言內心有了論斷,透過嫋嫋拂散的煙霧,默念一遍道教的《救法經》,替容娘送行。過後,她轉身去了後苑花園。

春日遲遲,百花盛放。

總管賈抱樸依然躲在屋舍內煉丹,竹架水車咿呀作響,點綴寂靜的庭院。

每到巳時三刻,駐守冰庫的衛卒就會來花園報告聶無憂服用丹藥後的症狀,而重重花枝如繡屏迤邐,掩落了謝開言的身影。她喜歡采摘花瓣填充紗囊,掛在窗前簷下,仰望一個個日升月落的清晨。

今天,謝開言照例站在極遠的地方,拈著花朵,以內力搜捕衛卒的聲音。那人說道:“聶無憂的神智陷入迷亂中,身子快不行了,總管還要施藥麽?”

賈抱樸淡淡的嗓音傳來:“病秧子熬不住了麽?唔,那就歇息兩日,讓我煉一副丹藥給他吃,暫且提升下他的內力吧,好將這段苦捱過去。”

衛卒聽後忍不住歎道:“這反反複複的冷藥和熱丹煉著,也多虧他熬了下來。”

賈抱樸嗤笑:“你再不走,我也送一顆丹丸給你吃,你少站我這裏偷懶,冰庫那裏離不得人。”

衛卒連忙離開,橐橐腳步聲徑直穿過花樹,可聽出他的武功根基尚淺。

賈抱樸站在竹梯之上,攏袖眯眼看著暈沉沉的日頭,聞了會花香。謝開言呆滯轉出,直愣愣朝著屋舍走來,他見了臉色一變,忙不迭地關上木門,對小童說道:“快,快,將我的丹藥收起來,別讓太子妃又當糖丸抓著吃了。”

謝開言又轉去了書房冷香殿,此時殿內隻有葉沉淵與左遷,端坐案後,細心批示各部呈上的奏章。她拖著梅花枝,手腕上吊著紗囊走進,頓時帶來一股暗香。左遷本要退避,無奈謝開言隻是怔忡站著,似乎在端詳壁上的浮雕圖案,如此的漫不經心。葉沉淵離座走上前,從袖中掏出孔明鎖遞給她,說道:“乖,出去玩。”

謝開言接過丟在一邊。

葉沉淵喚左遷取來玲瓏兔子糕,謝開言拈起一塊看了看,伸到葉沉淵跟前,含糊道:“給……”

葉沉淵笑納,放置一旁,再次哄著她離開冷香殿。“出去玩吧。”

“出去……玩……”

謝開言領著這紙諭令,果然出去玩耍,鮮少回府。順水推舟本就是樂意之事,外麵的集市如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拉出一幅幅長畫卷,讓她細細體會著清平生活。

葉沉淵一連多日不能安寢,下了死令,入夜即封閉殿門,不準放謝開言闖進寢宮。

謝開言繞著太子寢宮轉了半宿,如遊魂一般,無法突破後,她走回雲杏殿休息,安靜了下來。不僅如此,數日來她都不再出現在葉沉淵麵前,似乎是有些忙亂。

辰時整,謝開言就踏出太子府大門,在外到處遊玩。日暮星稀,倦鳥歸還,她依然遊蕩在南城和州橋旁,尋找熱鬧之處紮身。花雙蝶帶侍從陪著她,備好食盒、熱巾等物,趁閑暇時便哄著她進食喝水,直到戌時三刻,一行人累得有氣無力時,謝開言才取道回府。

如此反複了三天,葉沉淵特意等在了雲杏殿前,詢問緣由。

花雙蝶吞吐道:“好像是殿下忙於政務……支開太子妃……叫太子妃出去玩……”

葉沉淵抿住唇,臉色稍稍暗淡。

謝開言抵死不從清池殿的沐浴晚課,逃進寢宮,抱住錦緞繡花枕昏昏入睡。眾宮娥打來熱水替她擦過手臉,升置火龍,悄悄退出殿外。

花雙蝶自然是站在階前細細稟告謝開言的動靜。

“太子妃每日出府遊玩,路線不定,見著新奇的事兒就要停下來瞧一瞧,也沒有想出城的意向……”

葉沉淵冷淡道:“好好看住她。”

花雙蝶應是。

葉沉淵走進雲杏殿內查看,謝開言已經睡著,臉頰被香暖熏得紅潤,讓他看了忍不住捏上一捏。她皺著眉頭,喃喃念道:“阿照……疼……”他突然收了手,冷麵離去。

左遷候在殿外,正好碰上滿臉寒霜的葉沉淵走出,他想了想,仍是對著一旁的花雙蝶叮囑道:“殿下自從上次丹青玉石展以來,就下令封住汴陵四門,要出城之人領官府牒劵才能放行。話雖然這樣說,總管也要小心看護住太子妃,千萬別讓太子妃走失了。”

花雙蝶諾諾點頭。

左遷說的牒劵是出城的關鍵,分為士族與平民兩種,各有不同的緞帶字麵做標記,與汴陵權貴三家的徽誌區分開來。除去太子府、水陸車隊能暢通無阻出汴陵,常人要走出大門,需要經過官府與城前守軍的盤查、核對,因此對於一些本應該消失而又沒有消失的人來說,走出汴陵城,十分艱險。

比如摸骨張。

年關已到,汴陵取消宵禁,夜市重新開張。

謝開言走到南城,看見新奇的糖人鋪子,蹲在爐火前觀望了一陣,再跟在賣畫占卜的先生後走一陣,聽見皮鼓搖響,又循聲摸去,拿了兩個果子啃著,順便對著貨郎小哥嗬嗬笑。

小哥也笑:“我這果子是南水種植的,北邊嚐不到,小姐覺得不錯吧?”

謝開言點頭,花雙蝶連忙帶著侍從擠上來,給了貨郎賞銀。

貨郎挑著擔離開,手持小鼓搖晃:“果子,果子哎,上好的梨果,客官來嚐個鮮唄——”

轉了一圈下來,謝開言已經送出了需要郭果知道的消息。她每日到處遊蕩,落腳點雜亂無章,其中包括了阿吟時常喜歡逗留的地方。數次來往,終於讓她探訪到一絲端倪。

街尾,雜耍的攤子不時傳來喝彩聲。謝開言丟掉手中的幹果和花枝,小趨腳步,朝著人堆紮去。

“太……小姐,小姐……慢點……”花雙蝶一連隨侍了五天,每到深夜,體力消耗得厲害。她招招手,暗示身後著常服的侍衛跟上去。

可是人聲鼎沸,華燈重彩,哪裏都找不到謝開言的身影。

花雙蝶勒令一行十人細致搜查了整條街,均是無功而返。她十分懊惱地說:“早知太子妃精力好,應該排兩班人跟著太子妃。”悔歸悔,她還是極快傳遞消息進冷香殿,並帶人一齊跪在了玉階前。

葉沉淵聽完稟奏,馬上放筆說道:“封閉城門,斥退所有夜行之人,令縣丞協同破天軍排查每一民戶,不得缺漏。”

左遷憂慮道:“萬一太子妃走去了城外……”那麽找不到人的封少卿和花總管又會受罰了。

葉沉淵篤定道:“她出不了城,就在汴陵。”

“殿下如何肯定?”

葉沉淵看了左遷一眼,冷淡道:“還站在這裏幹什麽?找不到謝開言,連你也會挨板子。”

左遷顧不上任何事,忙不迭地帶兵出府。

謝開言的確出不了城。一來太子府嫡親軍隊每日巡視四門,封少卿暗中將謝開言的繡像發放到統領手上,確保他們不會認錯人。二來即使有了太子府的通行旌券,一旦她靠近城門,會引起警覺,因此她隻能從郭果那邊想辦法,囑托郭果帶摸骨張及阿吟出城。

摸骨張佝僂著背,買了阿吟最喜歡吃的芝麻餅,慢吞吞走回隱匿處。他藏得非常巧妙,在娼街之後,門前堵著一家豆腐作坊,七拐八拐走下去,另有地下洞室若幹,即使有人追來,他也能帶著阿吟從穴口逃生。

謝開言穿著錦繡裙衫走進暗漬漬的地下室,出手製住了摸骨張。她抓緊時間說了說一別多日後的“掛念”之情,使摸骨張不時顫抖起老臉。“哎呦我的謝妃娘娘,您就直說吧,要我幹什麽。”

謝開言拍去摸骨張衣襟上的水跡,低聲說清來意。摸骨張十年前已與她有過交往,為人較圓滑,聽她要求用桑花果詐死及施醫術削骨兩事,死活不答應。

“不行不行,殿下看得見。”

聽他這麽一說,謝開言都覺得頸後生寒。她忍不住掐住他的手臂,道:“張叔要怎樣才能答應我?”

摸骨張,也就是十年前賣船給謝開言的漁民張初義,攏著袖子看了謝開言半晌,突然咧嘴一笑:“你拜我為父才好,日後殿下要翻舊賬,總不能殺了國丈吧。”

謝開言突然抓起桌上雕骨的戳子,對準自己的左胸,一句話不說就要紮下。

張初義連忙拉住她的手,歎息道:“好罷好罷,我答應你。”

“張叔不會坑我?”

張初義拍拍謝開言的肩,道:“丫頭救我兩次,骨頭生得硬朗,有錢又有黑心腸,肯定能保我和阿吟衣食無憂,我為什麽不順情做個好人?”

謝開言剜了張初義一眼,為杜絕他的歪心思,她咬牙落地一跪,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張初義笑得合不攏嘴:“聽說謝族向來不跪天地,丫頭這麽一拜,我算是賺到了。”

既然認了義女,張初義就泯滅了玩笑的心思,和謝開言細細商討好幾處關鍵,再真心實意拍著她的頭歎:“難為你了。”

亥時起,銀鎧騎軍擁堵全城,左遷帶隊親自駐守四門,封少卿高踞馬上,一招手,便有千名亮甲兵士持火把衝進蓮花街,各自分成攻擊縱隊,從頭到尾叫開每家門戶,嚴陣以待。

民眾退到門邊,安撫哭鬧的孩童,澀聲問:“軍爺,發生了什麽事?”

汴陵向來繁榮昌盛,即使偶有大的動靜,禁軍未曾擾民,隻是風一般卷向前城。今晚,千軍萬馬隆隆而來,踏破夜的喧囂,騰起一蓬煙雲,那種氣勢,斷然不是擾民那麽簡單,可稱得上軍情緊急。

聽見疑問,封少卿翻身下馬,向各位家主抱了抱拳,朗聲道:“各位勿驚,隻需叫出家裏的人口即可。”隨後百戶人家齊齊走出街道,他虎行走過,用一雙電目在眾人麵前掃了一圈,就揮手說道:“無誤,請回吧。”

騎兵早就進宅巡查是否滯留有人,向首領封少卿搖頭示意。封少卿微一考慮,道:“所有人都出來了,除了文館……”說著,當先撥轉馬頭,馳向文謙故宅。

密密麻麻的銀鎧騎兵潮水一般退卻,奔騰走向街外。不多時,封少卿尋回了謝開言,因不便騎馬催行,他就扣了馬韁,緩緩落在後麵。

破天軍以行軍氣勢震懾整座南城,遠在暗巷的謝開言側耳一聽,不待張初義叫喚,便急速趕到文館。

當晚,冷香殿內的葉沉淵拿著奏章看了一刻,提筆批示兩字,卻忘記言辭。他走到太子府正門之前,傳令道:“掌燈,照亮整條東街。”

一盞盞宮燈隨即升起,高掛在勾欄之上,映得街道亮白如晝。夜風緩緩吐蘇,拂向寂靜的遠方。

侍從搬來座椅,葉沉淵端坐在玉階之上,等待巡查隊伍的歸還。

半個時辰後,街尾走來靜寂無聲的一群人。謝開言居最前,左手用絲絛拉住一隻白兔子,看它不動時就扯扯。三千銀鎧軍手持馬韁緩緩步行,與她拉開一丈距離,無論怎麽停頓,都不改變筆挺的身姿與肅整的麵容。

這是一支勁旅,尋人破敵,所向披靡。

謝開言暗自驚心,終於磨磨蹭蹭走到葉沉淵麵前。她沒法徑直越過大門,因為被左右各一列侍從堵住了。

葉沉淵看著她說道:“下次再亂跑,我打斷他們的腿。”

話音一落,花雙蝶帶晚隨侍衛席地跪下,讓謝開言看清了是哪些人的腿。

葉沉淵又不動聲色說道:“若跑出汴陵,我便杖刑雲杏殿的宮人,直到你回來為止。”

謝開言站在階前,木著一張臉,也不答話。她記得葉沉淵曾說過,如果跳下彩禮車墜落的那道山崖,他一定一個不落地將蓋大等人抓來,親手撕碎他們。

雖說最終被她先行支開了蓋大那批人,但他調兵圍殲整座連城鎮不是假的。

他的威脅,不能不聽進去,至少先要做好安排。

謝開言內心煎熬著,麵上卻是冷淡。她在袖裏掏了掏,扯出半張芝麻餅,咬了一口,沉默看向眾人。

葉沉淵站起身,讓道一旁,侍從們會意,忙搬走座椅,分兩列退讓出階台,由著謝開言先走進朱紅大門。葉沉淵第二個進門,花雙蝶屏聲靜氣跟在後麵,又不敢喚住謝開言。果然,謝開言直奔暖閣而去,又躲避了一場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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