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淵
皇廷連發五道加急詔令叫回謝開言,平息徽州邊境戰爭。謝開言帶族人浴血而戰,麵對國君不乘勝追擊反而求和的局麵,均啞口無言。
春末夏初,粉櫻如霞,綺麗盛放,爬滿皇宮殿宇飛簷。宮宴上百樂奏鳴,合花香,彌漫出一股靡靡之音。酒酣處,太子東瞻率文官拜服在華朝使者腳前,恭敬宣讀“奉戴皇父,慈眄臣子”,將華朝那個腐朽貪婪的皇帝尊奉為父,謝開言站在門外,聽得很清楚。
這一夜,南翎少男兒,多降臣,隻有聶行遠和謝開言拂袖而去,不堪忍受宮廷內的軟弱。
謝飛對謝開言清楚說道:無論南翎如何昏聵,謝族人必須做家臣。
謝開言不甘心做華朝的兒臣,約戰譽滿天下的白衣王侯葉沉淵,力求戰勝他,使國君及太子更加青睞於謝族,重新認識謝族定國安邦的能力。
東海之濱,青龍鎮,杏花漸趨飄零。
葉潛麵海而立,雪白衣襟隨風輕拂,不染纖塵。與南翎的邊境之爭,他不需要贏,隻需繼續斂藏鋒芒,讓老皇帝放心,以為文武百官舉薦的人物也不過如此。
他牢牢把握著尺度,顯得既不平庸也不突出,太過,會危及性命;太弱,又會泯滅了葉派名聲,因此,他等著更好的機會去顯露自己。
隻是未曾料到,這個機會竟是謝開言贈與的。
他極少浮想心事,看海,不過領略深邃難測的胸懷。而且,海盜也不會濕淋淋地從渡口爬上來,打斷他一次又一次的計數。
身旁走來一道烏衣身影,手持金帖,站在一丈開外恭敬說道:“見過葉公子。”
葉潛不語。
拜帖弟子恭敬不減:“替我家大小姐前來下戰帖,約公子去鎖星樓一戰,文武鬥法依隨華朝規矩。”
葉潛冷淡依然。
拜帖弟子已得真傳,知道怎樣應對葉潛的冷漠,便說道:“小姐已廣散消息,眾名流齊聚汴陵,爭先目睹公子風采。屆時請公子準時現身,不可使大家希望落空才是。”
葉潛聽到這裏,開口說道:“叫她自己來。”
一刻後,白馬踏著輕緩的步子慢慢走來,頸下金鈴清脆響和,打破渡口的寂靜。
謝開言一躍而下,秀麗衫子翩躚展開,仿似風中蝶。
“公子答應了我的戰帖?”她依照老規矩,站在遠處詢問。
葉潛轉身麵對她:“你叫謝開言?”
“是。”
“南翎謝族人?”
“是。”
“不是海盜?”
謝開言拂開吹散到眉間的發絲,認真看向他的眼睛,回答:“我是謝族族長,不是海盜。兩月前的叨擾實屬無知,還望公子海涵。”
葉潛隻看她一眼,也看出她這次的不同。
以前從渡口爬上來,她穿著素白衫裙,頭發披散身後,形貌如同鄰家女兒,萬般不經心。盜畫那晚,他的掌風擊碎了她的夜行衣,露出針繡精美的春衫,她骨碌碌轉著眼睛,千般不在意。然而今天,她斂袖走來,藻繡雪青羅裙淡淡隨風飛揚,襯出世族子弟風範,他便知道,她是謝一,絕對錯不了。
葉潛轉過眼睛看向海潮,淡淡問道:“你為何而戰?”
“家國聲譽。”
“我又何必應你之戰?”
謝開言躬身道:“公子不戰亦可,約定之日當由我公布結果,言稱華朝無人。”
葉潛冷冷道:“既然你執意要比,我便應了你。”
謝開言躬身施禮完畢,手持馬韁緩緩離去。葉潛站在樹下,突然看到隨風飄落的花瓣,不斷遊走在衣襟之旁,就像以前那樣被人搖晃下滿枝芳華。他心底生恨,一掌拍向了樹身。
冰肌玉骨的花朵紛飛如雨,逐漸遮掩了他的視線。傍晚,修謬趕到海鎮向他請安,詢問鎖星樓之約是否屬實。
“文武各鬥一場,地點就在此鎮。”葉潛冷冷說道。
“可是公子的手……”
“無妨。”
晚上,葉潛坐在書房裏看書,修謬走了進來,說道:“我已探明謝一所能,確是公子勁敵,望公子小心。”
“我知道。”
修謬愕然:“公子清修於此,如何知道?”
葉潛取過一方錦盒,在桌案上攤開整幅《秋水長天圖》,說道:“謝一精通書畫六藝,此是旁證之一。徽州之爭由她領命出戰,破鐵騎步兵三方攻陣,此是旁證之二。南翎宮廷流傳的治國策論,實是出自她的文章,主張竟與我多處相合,便是第三旁證。”
修謬長長歎息:“公子既然說了這麽多,可見心中已有論斷。”
“一定要戰。”
葉潛派修謬回帖,將約戰地點定在青龍鎮,公證人便是兩方都信服的卓太傅。華朝都府汴陵內結集眾多文雅人士及各派名門子弟,很久後才聽到地址發生更改,不由得扼腕惋歎。熟識之人紛紛到場,進駐民風淳樸的海鎮,各自作壁上觀。
聶無憂應了“輸人不輸陣”的習俗,千裏迢迢從北理趕來,送給謝開言一把劍。
謝開言正在街上轉悠散心,停在陶罐店鋪前查看浮雕圖像,舍不得離去。
聶無憂熟悉她的性子,知道在哪裏找到她。“上次對不住了——”
話未說完,謝開言就拈起手裏的桃枝,向他麵目刺去三劍,不發一語。聶無憂舉扇格擋,笑著掠開幾步,避向海邊。她當真聽信了阿照的“見聶無憂就打一頓”的箴言,展袖躍身過去,用貫注內力的桃枝將他打得無處躲閃。
聶無憂邊笑邊躲:“妹子,妹子,聽我說……葉潛有把上古神兵,叫‘蝕陽’……你空手去套……打不過……”
謝開言一聽“上古”兩字,眼色忍不住亮了亮,突然又想到什麽,悶聲悶氣地說:“病秧子又來唬我。”
聶無憂唰地一聲展開絹扇,走近她身邊,替她緩緩扇著,笑道:“降降火。”將手一招,喚阿駐上前,出示一把青鞘白澤的長劍,說道:“這把君子劍叫‘東華’,是家傳之寶,先借你使使。”
謝開言看他麵色虔誠,不複往日輕慢,忙接過古劍道謝。
遠處,藍綢絲袍的少年公子卓王孫站在客居二樓憑欄而望,看著杏花樹下謝聶二人迤邐打鬧過去,對身旁小廝說道:“這就是你上次勸我娶過門的姑娘?”
小廝急道:“那名富貴公子是北理宰輔之子,聽聞素來與謝姑娘交好,舉止自然隨性了些。”
卓王孫走回內室,冷淡道:“你去趟葉府,跟老爺說一說,這門婚事我堅決不要。”
小廝無奈,去葉府請求麵見卓太傅,詳細說了事發緣由。
站在一旁的葉潛卻冷淡道:“聶無憂也來了。”
通常下麵一句就是“很好”,但他不屑於說,也沒人明白他的意思。
三月二十芝蘭節,春服既成,眾人結伴遊玩,連城鎮驛館內卻坐定不過十道身影。館驛將正廳用屏風隔開,派兵把守外門,留給貴客們一片清淨。
修謬出示木板模具,各種攻城器械及建築樓堡一應俱全,由他親手所雕刻,以實無毒。
葉潛與謝開言分席而坐,習仿古代“墨守成規”故事,用模具演習兵法,稱之為“文鬥”。
葉潛抬袖,隱沒右手,道:“請。”
謝開言跽坐,微微躬身道:“以徽州之戰為例。彼時公子為督軍,不出海運步兵,若全線壓進,我也有辦法解圍。”
謝族烏衣子弟在旁,擺動戰車及旗幟標誌,列出謝開言語意中的場景。
葉潛眉目清冷,道:“如何解?”
“需出動第三方戰局。”
“北理發兵攻打華朝邊境?”使華朝南北兩線同時受敵,攪亂皇城人心。
“公子聰慧。”
葉潛冷淡道:“閻家擁兵華北,即是防止理國南下偷襲。”
謝開言笑道:“圍魏救趙素來是兵家常計,且閻家不作為,不比北理無憂公子征戰有方。”
躲在屏風後的聶無憂聽到這句,用扇麵掩住嘴低笑:“謝家妹子明著揚我名聲,實則放我在爐火上烤,心腸頂頂黑。”
葉潛道:“華朝並非無人。”
謝開言忙答道:“能用之人全在閭巷,不在朝廷。”
一句話說出厲害之處,使修謬暗自歎息不止。
葉潛沉默片刻,道:“此局你勝。”
再說下去,就會暴露他想奪權的野心,所以他立刻止住。
隨後,修謬出列,跽坐一旁,擺出葉潛最擅長的平原戰及伏擊戰,均獲勝。謝開言輸在人數上,非心計不力。
文鬥之約降下帷幕,謝開言一勝兩敗,請葉潛示下,隨即的武鬥地點在何處。
“渡口。”
海風陣陣,白鳥振翅高飛,杏紅轉淡,雪落如雨。
謝開言反手平持“東華”,依照南翎典雅風俗,舉至額前,左腿屈於右腿之後,微微低頭行了舉劍禮。抬頭時,已經肅整麵容,表露出了對對手的敬重之意。
葉潛左手持寒霜淩冽的“蝕陽”,迎霞彩,散發奇光。
海鎮軍士肅清了渡口,牢牢守護在外圍,屏障後,卓太傅立於高台瞻望,其餘隨眾均隱沒身形,透過紗簾看決鬥。
一朵杏花清婉飄落,散在兩人視線中央。
謝開言當先出劍,隻刺葉潛上身。第二次與他對戰,她使出全力,不再像盜畫那晚有所保留。葉潛有所察覺,身形堪比鬼魅,令她眼花繚亂。隻是他的劍,鮮少刺出來,即使挑起一招孤冷姿勢,也沒右手那樣便利。
這一戰,不出意外謝開言獲勝。
“承認。”謝開言藏劍臂後,躬身施禮說道。
葉潛不發一語遠離,白衣落落,如赴風中雪。
謝開言目送他離去。遠處的卓太傅重重一歎,修謬眯眼說道:“公子真的謙讓於她,難道公子與她有故交?”
卓太傅當即說出謝開言十日追鬧往事,修謬冷冷一哼,拂袖而去。
晚上,謝開言坐在燈下描著陶罐浮雕小像,卓太傅登門拜訪。在這之前,修謬已經責罵過她一頓,她不為之所動,將修謬請出門。
這次換成是老先生拜訪,她不能不慎重對待。
謝開言忙施禮請貴客入座。
“公子右手已殘,我曾詢問是誰傷了公子,公子總是不回答。”
卓太傅說出的消息讓謝開言驚愕不已。
緊接著,卓太傅又講述了葉潛的身世。“公子是正統皇裔出身,六歲時即被覆沒滿門,由老臣拉扯長大,處處受當今聖上的鉗製。每一年冬天,公子都會被流放到最寒冷的北邊,考查當地的土質及風向,開春才能返回汴陵,向聖上奏報是否適宜種植莊稼。一年年過去,聖上巧立的名目越來越嚴苛,公子的身子骨越來越冰冷……”
卓太傅訴說葉潛各種心酸往事,不住嗟歎。
謝開言驚疑道:“先生為什麽來找我——”
卓太傅歎道:“公子拒絕治療右手,已延遲兩月。大夫說了,再拖下去,一定會落得終身殘廢。”
“我又不能幫到公子——”
卓太傅看著謝開言重重說道:“東海底有黑魚可作手傷續補藥引,你去采來。”
謝開言想了想葉潛冷漠的臉,也一歎:“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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