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淵 16遇見 名 3G 網首發

去汴陵的官道隻有一條,能平安到達的方法也隻有一個。

巴圖鎮是連接關外及官道的樞紐要道,在蒙古語中意為“結實的城”。正值華朝平定中原之際,原遊牧民族出身的狄容部落無處可藏身,退居到關外以北,形成最大的一股劫匪勢力。所有遠行之人在驛館結集起來,湊足二三十人才敢上路。

謝開言穿著天青色衫裙,背著竹編箱篋出現在驛館前。她不記得去汴陵的路,身上也沒多餘的銀子,為了卷走小竹箱裏的十冊古書,她把所有的錢財都留給了天劫子。

驛館門口,車把式告訴她,必須湊得二兩車資,否則車隊不會讓她同行。

謝開言為難地站在了驛旗之旁。

隊伍裏充作保鏢的刀客閑散著聊天:“這個巴圖鎮不簡單啊,底下村民餓得要死,那鄉紳趙元寶還在幫母親做壽宴。我剛聽小飛他們說,除去連城鎮,楊柳、春水十六個村子一粒穀子都收不到,村民忍不住了,打算搶糧食。”

餘下也有兩三人拉拉雜雜說了一些。

謝開言恍然,朝著鎮中傳出絲竹之聲的高樓走去。剛才刀客們說過,鎮中最有錢的鄉紳趙元寶在今天辦壽宴,缺仆從差役,她可以去幫忙,如果聘到高級點的工種,一天能掙一兩二錢。她想到現在正值戰爭平定之期,各個地方的錢幣匯通不一致,忙問管驛一兩二錢是多少。管驛上下打量著她,咧嘴笑了起來:“你這姑娘看似白淨文靜,卻原來是個百事不通的草包。你問我一兩二錢有多少,我這樣對你說吧,在我們巴圖鎮,一兩銀子買粟米可以買一石七八鬥,夠你這樣的小姑娘吃兩個月。”

謝開言放心地走向趙府。路過鎮中街道,她的耳朵源源不斷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其中最熱鬧的就是糧棧裏的算盤聲、分籌碼聲、吆喝聲。掌櫃的對挑糧的樁夫說:“趙老爺又新開了兩個糧棧,缺人手。你去鎮子裏把兩百戶少年郎組織起來,拉成個隊伍,別讓他們整天跟著小飛亂跑,來我們這裏,趙老爺還能賞口飯吃。”

街邊暗巷裏,橫七豎八地倒著衣衫襤褸的流民,有的已經餓死,有的懷裏摟著貧瘠的孩子,正在張嘴哭泣。十丈遠就是趙老爺的糧棧,囤積了大量糧食,但他們卻沒有飯吃,隻有等死。

謝開言摸出最後的一點銀子,擱在巷子口,蹲下身,招呼著靠得最近的小女孩過來。一個葛衣少年突然從巷子尾端衝過來,啪的一聲打開謝開言的手,對她橫眉怒目。“你是誰?想幹什麽?滾遠點!”

“小飛哥哥……”前來拿取碎銀的小女孩怯怯地說,“我沒事,她不是壞人……”

謝開言暗歎一口氣,起身繼續走。通過耳力聽辨,她聽到小飛在招呼著婦孺們集合,速速退出巴圖鎮,轉向七十裏外的連城馬場。

“到了馬場,你們報我的名字,馬一紫馬場主一定會讓你們進門!”小飛於是說,聲音裏洋溢著少年郎特有的豪氣。

謝開言很想微微一笑,為那個即將接受幾十口進門,重新考慮隨眾衣食用度的馬場主哀憐下。隻因少年小飛太過於大方,拿著遠方的馬場送了人情。

再朝前,就是青瓦院牆包圍的三座大宅屹立於開闊街道上。門前種植一排楊柳,垂掛著壽字燈籠,朱紅楹柱旁抄手站立錦服院丁,臉上喜氣洋洋。

謝開言想著該如何進府,一陣熟悉的蘭花香氣滲入鼻端。她回頭,看見一張白皙的瓜子臉,堪稱美麗。來人年齡大約二十五六,風髻露鬢,珠玉鑲簪。娥眉淡掃,眼角含情。通身織絲煙羅衫,襯出淡雅出塵之勢。

美人目不斜視,將要提裙走上台階。謝開言移步正前,腹語喚道:“花老板。”

花雙蝶還待越過她,禁不住秀眉一皺:“姑娘是誰?怎麽平地認人還攔住道?”

謝開言垂眸道:“花老板,金針妙手的花老板,十年前從宮裏逃”

花雙蝶突然揚起羽扇,輕掩在謝開言的唇角,臉上浮現了春風化雨般的微笑:“哎唷,原來是謝姑娘。”緊執起謝開言的手腕,將她拉到一旁,又低聲說:“姑奶奶,你饒過我吧。這華朝的天子都要換了,你怎麽還抓住十年前的事兒不放呢。”

謝開言抬眼,露出溫和光彩來,腹語說道:“你為禦衣坊女使,逃脫在外長達十年之久,理應回去歸檔,繼續侍奉那華朝的皇帝。”

花雙蝶花容突變,忍不住掐了謝開言手臂一把,含恨道:“那狗皇帝好色得很,你再嚷嚷開去,連累我被抓,我一定不放過你!”

謝開言麵皮冷,也受不住痛,嘴角抽搐一下,噝地吐口氣。她繼續說道:“聽聞你十年前不僅是女使,還協助掖庭局處理後宮事宜……”

花雙蝶皺眉,打斷她的語聲。“謝姑娘又想打什麽主意?”

謝開言正視道:“倘若日後太子殿下登基,依照祖製,當采納美人充盈後宮。我想請花老板想想辦法,幫我安插一名姑娘進去。”

花雙蝶麵上露出驚愕之色,良久才平息。她用羽扇遮住半邊臉頰,湊過嘴低聲說:“這事很棘手,我沒辦法做到。”

謝開言暗地裏放寬了心。她剛才緊緊提著嗓子尖,生怕花雙蝶一口應承下來。因為隻要花雙蝶答應了,那就說明花雙蝶有些手段,和宮中仍然有聯係,神通廣大到能直接塞人進汴陵太子府。

可是堂堂太子府,哪裏是那麽容易糊弄的。如果朝下想去,或許有可能推斷出花雙蝶是葉沉淵的私置下屬。

麵對秀美可人,有過贈衣梳發之恩的花雙蝶,謝開言打算不再朝深處想,甚至連盤問的心思也免了。她移步一旁,讓出道路,微微撇動嘴角,在心裏笑了笑。

這一放手,是真的不再計較。僅僅一瞬間,就泯滅了諸多可能性。花雙蝶並不知道謝開言的九曲彎彎腸子,隻是款款施禮,招呼其餘繡娘,抱起上好綢緞走入趙宅。

大門前,踉蹌撲出一道鮮麗的身影。兩名黑衣院丁跟在後麵,將鮮衣人扔得遠了,惡狠狠地說:“喂那婆子!我們趙老爺是辦壽宴,不是施舍位席,你什麽彩禮都未置辦,就敢空手混進來騙吃喝?”

謝開言看看自己空空兩手,也有些憂愁。跟著花雙蝶混進府容易,但拿不到賞錢。正在她轉動心念間,被攆出趙宅的女子雙手叉腰,站在大門前罵開了。

“我呸想我牙婆蘇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哪個地主員外郎不是好生款待著,偏偏就你這趙宅拿腔作勢,瞧不起我等出身之人。牙婆怎麽了?不偷不搶不奸不淫,比你那趙大肚子私囤糧食不管饑民死活強多了!再說你趙大肚子,本朝堂堂尚書右丞大人,官階正二品,在朝廷裏放著錢糧不管,假托什麽告病還鄉,偷跑到這個石頭鎮子占山為王,欺負我們一眾沒有口糧的百姓。你如果有能耐,怎麽不敢去汴陵,直接和太子府叫陣啊,丟下傀儡皇帝不管算什麽事?”

牙婆蘇穿三色襦裙,每次尖利地罵上一句,衣衫便要散開,如同鳳鳥羽翼。她渾然不覺外形的可笑,隻管罵得痛快淋漓,引得來往賓客紛紛側目。

謝開言站在柳樹下,細細聽了一會,忍不住從眼眸裏流淌出笑意。牙婆中氣很足,各種方言俚語摻雜在一起,連綿不絕地叫罵,真是體現了南北地域的特色。而且所罵之人來曆不凡,在文武百官中享有盛譽,是汴陵第一首富宇文家的旁係血親。據聞,趙大人不滿朝中帝製孱弱的局勢,才含恨辭官。

謝開言在幼時學史,在古籍中曾見過宇文家的記載。

宇文家自古代起便是華朝北部王族之後,有經天緯地之才。後代子孫多散落於華朝,掌權者在本族部將中挑選出資曆高者襲三十六姓,趙元寶就是其中的一脈。而宇文正宗,更是厲害,宗祠牌匾上曾記有“折草累石,正色立朝”的光輝曆史,說的就是宇文家前代兩名子弟,為官為將,使百僚忌憚的故事。

謝開言想著這些,不禁凝目再瞧了府邸高大的趙宅一眼。她沒想到小小的巴圖鎮,竟是藏龍臥虎之地,由此也暗中提醒自己,日後應當小心翼翼地生存下去,不可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邊巷內,謝開言堵住了牙婆去路。

“你什麽意思?”牙婆像是點燃的爆竹,眼睛瞪得大大的,快要跳了起來。

謝開言擺手,仍是擋在了牙婆身前。

牙婆抽出衣襟邊別著的絹絲手帕,擦了擦嘴,突然尖聲叫道:“小姑娘什麽不學好?要學那些狄容山匪劫道?年紀輕輕的活膩了嗎?”

謝開言掏了掏耳朵,連比劃帶腹語,讓牙婆明白了一樁買賣:隻要牙婆將她介紹進鎮中唯一的教坊,充作樂師進入趙宅做一天工,工錢就可五五分紅。

牙婆上上下下打量她,摸著下巴說道:“老夫人喜歡南戲,少不了笛子奏樂。你會麽?”

謝開言點頭。

牙婆揮揮手帕,笑道:“那成,跟我走吧。趙大肚子不賣我一個佛麵,教坊的師傅們還是願意送個人情與我的。”

趙宅中庭遍植蘭樹月桂,在正中開辟出一座戲樓。眾多樂師鼓手圍坐在樓台下,等著家仆遞上吉單,吩咐開戲的曲目。趙元寶穿著團花錦袍,腆著肚子鞍前馬後地伺候著老母親,顯得十分孝順。

荷花池邊,眾多宴席人聲喧嘩。趙老夫人皺眉看著樓下流水席,嘴角緊繃,麵色不愉。趙元寶急得擦汗,不住向戲台使眼色。領班也沒法讓老夫人高興起來,眼珠一轉,將棘手問題丟給了謝開言。

謝開言徐徐站起,佇立在朱紅圍欄一側,拈笛啟唇,緩緩奏出一曲祥和的南調《石湖仙》。笛聲輕緩,無言訴說南國水鄉旖旎風光,仿似隨著清和調子,纖腰束素的采蓮女子當真嘻嘻一笑,撥開蓮葉,將鷁首小舟劃到眾人眼前來。

趙老夫人安心聽著曲子,麵色漸緩。看到趙元寶垂頭侍立一旁,眼角又跳了起來。“我兒也真是糊塗,攜著這麽一大家子人退到石頭鎮裏,沒個後處可以安落。倘若太子不滿意,追究我兒辭官之罪,那該躲到哪裏去為好呢?”

趙元寶句句聽在耳裏,肚皮氣得圓鼓鼓。他抬頭挺胸道:“那太子沉淵也過於跋扈,再逼我返朝樹立牙旗號令百眾,我當脫離華朝,入理國做一名商賈!”

趙老夫人一拍梨花木座椅,怒道:“放肆!什麽混賬話!”

趙元寶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座椅前。

樓下的謝開言自然不費力氣聽到見諸多聲音,稍稍啟力,她能聽得更遠。

這時,一陣銅皮鑲嵌的車輪碌碌之聲從遠處傳來,馬蹄篤篤,整齊劃一。金鞭絡繹,連綿不絕。如果不算長短兩列的衛士縱馬前驅呼喝,這種駐蹕排場,隻能屬於宮廷專有。

鏤刻車門對開,一截修長手指撩開錦繡簾幕,隨之而來的,便是一張俊美無比的容顏。

府宅內的謝開言側對大門通道,放下短笛,果然聽到院丁惶急奔跑進來,拖長聲音喚道:“有貴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