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獻禮
七十萬華朝兵依然圍在塢堡外,銀亮甲衣身影潮水般鋪在原野上,灼得紅楓黯然失色。正門前,才露出一道供人行走的路。
華朝議和儀式分為投遞文書與當庭盟誓兩部分,廢除了殺公主告慰戰死亡靈、謝罪天下的古禮製度。這次征討北理的戰爭,華朝傷亡近十萬士兵,又因殺得分外艱難,難免在軍營中生出一股怨氣來。
葉沉淵幾乎日夜巡視各部軍營,自然知道底下士兵的心思。他要求聶無憂出城答複,便是存了私心。在這七十萬大軍前,他有意要折辱聶無憂的顏麵,滅掉塢堡守兵的銳氣。
巳時五刻,正是華朝昨日停戰的時候,北理派出的使者隊伍也按期走出了塢堡。
葉沉淵一人策馬獨立在山丘上,黑金鎧甲束身,長槍在手,襯出睥睨天下的英姿。他不需說話,冷峻的麵容也迫得使者不敢抬起頭。走在隊伍最後的謝飛卻是甩了下袖子,推開數名擋住道的使者,趕到了最前頭。
謝飛長袍落拓,眉峰染上皓雪霜華,瞧著已經衰老不少。他攏袖說道:“太子殿下提出的納城、錢銀賠償、重新劃分華朝與北理疆界三事,陛下已盡力應允。太子殿下作為另一方,又能許給陛下什麽便利,怎麽不見文書上寫出來?”
葉沉淵冷淡答道:“我在位一日,華朝便不得征討北理。”
謝飛冷笑:“僅僅一句空口話,就能賺得北理大量錢財,太子殿下打的倒是好主意!”
葉沉淵應道:“簽不簽停戰協約,隻在你們心意,對華朝無任何損失。”
謝飛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隻能含恨咽下這句話。他回身從使者手裏的金漆案盤中抽出聶無憂已經簽署好的文書,將它高舉過頭頂,雙手進奉給戰馬上坐得巋然不動的葉沉淵。
葉沉淵開口喚道:“慢著,我要北理國君當麵答複停戰禮節,不需先生代勞。”
謝飛冷冷回道:“太子殿下昨日折辱死上代國君,難道又想在今日辱沒本朝國君的顏麵?本人作為禦前文史,理應代替陛下答複禮儀。”
葉沉淵依然阻攔:“先生即使想答禮,也不夠身份,請喚國君出來。”
謝飛漠然而立。
葉沉淵隨即問道:“先生果真行得了跪地禮?”
謝飛聽懂了話外之音,默然佇立一下,才回答:“南翎已滅,謝族風骨無處依托,不如索性全部折殺在殿下手裏。”說完,他雙膝跪地,抿著青白的唇,膝行過去,將文書高舉過頭頂。
這一跪,引得周圍華朝兵士眉飛喜色,將長久作戰積壓的不平氣一掃而光。他們終於看清,這場儀式雖說假托議和之名,實則是顯露出了本朝太子的強悍手腕,他以一種勝方姿勢,無形迫得北理人臣服馬下。
葉沉淵看了封少卿一眼,封少卿會意,跪在謝飛身前,取下文書,並雙手攙扶謝飛起身。
謝飛拍去袍襟上的沙土草末,轉身走向塢堡,不說一句話。
自此,北理割讓邊境三座礦藏豐蘊的城鎮,賠償千萬金銀,逐年開放邊市的形勢已成定局。聶無憂以新任國君名義,傳飛信到連城鎮,通告議和諸事。
連城鎮外,雜草斑駁,露出黑紅色的土地。戰火焚燒過後,滿原野的秋花已盡數滅絕。華朝大軍分編為六部,遣送回一半軍力入原駐州營。其餘三十五萬人,分別進駐北理割讓的邊境三鎮,這連城鎮便是最後一站。
蓋飛站在城頭,看著原野上密密匝匝的華朝兵,轉身說道:“師父,太子親自帶著大軍來收城了。”
闕台前的謝開言站著不動,距離城頭有一丈遠,在金龍旗後隱沒了身形。她透過間隙,看見極遠處華朝兵擺列得齊整的陣型,仍然安靜侯了一刻。
蓋飛回頭又去瞧陣前葉沉淵策馬佇立的身影,問道:“師父你怎麽了?”
謝開言握緊手中仿似有千斤重的獻降文書,喚蓋飛到身邊,摸了摸他的頭發:“小飛還記得師父講過的越主故事嗎?”
蓋飛抓了抓頭:“有些印象。”
“越主勾踐曆經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葬死問傷,吊憂賀喜,終於壯大了本國力量。他雖然貴為國君,卻能彎腰做人,將最難和最苦的事情承擔起來。”
蓋飛嚷道:“我記得了,師父就是在這野外說的,要我學習越主,勇敢承擔難事!”
謝開言拉平蓋飛衣衫,用柔和的目光徐徐瀏覽了一遍他的周身,將他虎氣勃勃的模樣印在記憶裏。“小飛回去之後,帶一句話給蓋大哥,要他監督聶公子的政務,若是發生偏差,可擁立謝郎為王。謝郎如不願意,就擁立你為王。”
蓋飛滿口應承在人情上最難以突破的國事,謝開言轉身下樓,去完成最痛苦的獻城禮。
連城鎮鐵鑄大門徐徐打開,身著烏衣腰係雙勝結的謝開言帶兩名弟子走到原野上,兜頭朝馬上的葉沉淵鞠躬行禮。
葉沉淵看著謝族首領裝扮的謝開言,已經明了她所代領的身份,受了她的禮節。
接下來,便是交接城池的儀式。
秋原依然豁開著受傷的肌膚,冷風吹過,翻起幹涸的草根。謝開言再也找不到曾經絢爛綻放過的花朵,也不曾去看哪些生靈能苟活在兵燹中,隻是向葉沉淵微微低頭以示臣服,並說道:“報。”
身後的子弟開始展開文書,報道:“連城鎮特向殿下進獻黃金五十斤、馬夫百名、戰馬千匹並五萬守兵的全部器械,以待殿下檢閱。”說罷,他將文書遞交到謝開言手裏,再與身旁的同伴後退一步,各自持了兵符與帥印,跪在了地上。
謝開言雙手高舉獻降文書,就待跪落雙膝。
馬上的葉沉淵出聲喚道:“免禮。”
謝開言鬆開緊抿的雙唇,回應道:“殿下聲稱華朝禮節不可偏廢,否則所簽署的文書一律視作空談。殿下堅持謝文史議和、前兩城獻降都得秉持此等禮節,我領最後一城兵馬統帥之職,理應遵守殿下定下的規矩。”
她見葉沉淵未接文書,極快地低下頭,跪在馬前端正叩首一記。
葉沉淵喝道:“你起來!”
謝開言直起腰身,眉目失去往日神采,無法生出一絲顫動。她看不清葉沉淵的臉,又端正叩首一記。
葉沉淵躍下白馬,兩步走到謝開言身邊,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後領。
謝開言跪伏在地不動,麵向黑土說道:“十二萬兵卒在後方看著,殿下想怎樣做?是繼續受禮還是打破先前的言論,認為禮節可以隨便廢黜?”
葉沉淵並不遲疑地拉起謝開言的身子,對上了她那張蒼白的臉,冷聲說道:“你終究是我的妻子,以當朝太子妃的身份,怎能行三叩九拜的大禮?”
謝開言看著他的眼睛:“殿下發動戰爭的那一天,就應該知道,我隻能做十年前那個衰亡的謝族族長。殿下在百萬眾人麵前迫得謝文史下跪,應該也知道,隨後的獻城使者隻能遵循那個規矩一路跪下去。殿下每做一件事前,一定經過了深思熟慮,也必定會預計到結果。殿下既然已預計到現在的場麵,不如大方些,讓我領職完成獻城禮節。”
葉沉淵心底生狠,鬆開了抓住謝開言的手。
謝開言果然再次跪地,朝著葉沉淵纖塵不染的衣袍下擺端正叩首第三記,伏地說道:“禮畢。”
受禮的葉沉淵臉色鐵青,許久不說話。
謝開言恭聲說道:“殿下若是有心,一定要記得文書上的誓言,終生對外族免除幹戈。”她跪著不動,身後兩名烏衣子弟也是跪地不動,再向連城鎮大開的城門看去,還有共計五萬的兵卒單膝跪立在城內石磚上,均微微低著頭示意。
葉沉淵伸手壓住謝開言肩頭,紫袍袖口卻在微微發抖。“謝開言你真是狠,明明是我贏了一切,痛的反而是我。”他抓住她的肩,本想用力,偏偏又無法使出力,隻能那樣壓著。
謝開言避開他的袖口,站起後躬身施禮,一直退向了一旁,都不曾抬過頭。
華朝大軍前的王衍欽摸了把臉,回頭呼喝道:“進城!”頓時馬蹄滾滾,揚起一陣衝天的霧塵,送進了十二萬兵卒。
蓋飛帶著五萬北理兵朝後撤退,謝開言走在隊伍末尾。聽到有人呼喚,她便回過頭問道:“義父帶著阿吟怎麽還不走?”
張初義腆著臉笑道:“殿下還在城外站著,怕是在等你回去。”
謝開言答道:“我應該回到叔叔那邊去,向聶公子交付完尾事。”
張初義一把抓住謝開言衣袖,嘿嘿笑:“這仗不是打完了麽,你還去北理做什麽。聽爹爹的話,回去給殿下說兩句好聽的,保準哄得殿下高興,回頭什麽都忘了,任你提什麽,他都能答應。”
謝開言淡哂:“殿下不是義父想的那種人,要說的話,我已經說完了,剩下的,便是他做太子身份,堅決不會退讓的事。”
張初義聽她說出實情,重重一歎。
王衍欽帶著大隊騎兵追上來,北理兵以為他們要劫道,均拉開架勢,準備赤手空拳與他們搏鬥。
謝開言連忙揚手製止北理兵的動作。
萬數之多的騎兵在連城鎮都尉王衍欽的帶領下,跪在了謝開言身前。謝開言不明就裏,正待發問,王衍欽高舉一紙文令,朗聲說道:“殿下命末將攜文書來提醒太子妃,太子妃作為附加條約已寫進議和文書中,獲得北理國君及謝文史的首肯。條約有言,太子妃若是離開華朝,走進北理地界一步,便是視作為受北理脅迫,當引發兩國爭戰。”
謝開言極震驚,接過文書查看,發覺條約不假。且條約聲稱她為華朝貴族,深受華朝庇護,雖未冠以太子妃之名,但是金粉大字寫明她的出身,係前禮部尚書之孫女,需她認祖歸宗,回去侍奉高堂。
謝開言目送五萬屬軍滾滾而去,單獨被撇在了連城鎮裏。張初義曾站在她身旁,猶豫掙紮過一陣,最終還是跑向了隊列末尾的阿吟那邊。他笑著朝謝開言擺擺手,一句不提國丈心願。謝開言看著他隨意踱著的步子與自由散漫的身姿,心底很是羨慕。
連城鎮馬道上不斷有騎兵跑過,仿似看不見滯留在樹下的人影。
謝開言等到夜j□j臨,軍營已全部安妥穩定,才能穿過一地的雜亂散物,走回落腳的小木屋裏。窗台上還擺放著那株烏木盆,靜靜披著冷月光華。
她在窗前看了半宿,露水染上衣衫,頻生寒涼,她仍是無知無覺地站著。
深夜裏,葉沉淵竟然肩披冷清月華來到窗前,隔著烏株木望著她的臉。
她依然木立。
葉沉淵開口說道:“我知你心意難求,所以給你兩個選擇,要麽回太子府做我的妃子,要麽回王夫人身邊做孝女,決計沒有第三條路。我知你通常不會將我放在心上,盡是想著怎樣與族人團聚,所以先用文書約束你,不讓你走出華朝。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必須要考慮清楚,還有哪些是你應該承擔下來的事,不能一貫輕視他。”
身後隨侍捧上一個錦緞托盤,裏麵放置著兩塊過關憑證。一是暢通無阻的太子府徽誌玉牌,一是官府簽發的路引,可保持有者順利抵達王府。
謝開言留在屋內遲遲不動作。侍從跪地舉盤,葉沉淵也不催。最後,她走出來,抓起了路引紙令。葉沉淵盡管猜到了她的選擇,還是忍不住冷下了臉。她並沒有看他,躊躇一下,又拈起那塊通體光潤的玉牌。
侍從反應比葉沉淵更快,馬上撤了托盤,行禮退得不見蹤影。
葉沉淵的臉色緩和了不少:“真的考慮清楚了?”
“是的。”
“出自真心?”
“是的。”
他原本打算轉身走開,終究覺得她的心意難以確信,又回頭說道:“我不曾半點勉強你,既然是真心實意地選了,就要應承到底。”
謝開言想了想,伸手交出玉牌,冷淡道:“我見過上千佳玉,都比不上這一塊的質地。剛才抓來試試手感,發覺極好。殿下若是不催,我還舍不得交出來。”
葉沉淵負手而立:“選了就不能後悔,更不能作兒戲,這是君王命令。”
謝開言將玉牌放進懷中,行了個禮,返身走回屋裏,並關上了門。
葉沉淵孤身站在門外,反握住手,克製微微生起的怒意,實在是無法一走了之。
屋裏謝開言說道:“殿下看到的這株烏木,是我從天階山采來,已經生長了四年。既然空自長了四年,可見卓公子能夠早些煉製出解毒丹藥,但是殿下隻推脫說沒見到它,將我多困了四年。這本是我的劫難,與他人無關,我不怨殿下狠心,隻想問殿下一句話——如果十年藥期已滿,殿下還會不會放我出來?”
葉沉淵聽著她麻木的聲音,突然覺察到了秋露的冷意。他一直避免她與卓王孫見麵,便是害怕她知曉這個隱秘。眼下已被她挑明了話,他也不再回避,揚手劈開木門,將她抱了懷裏。
“我可以如實告訴你,我隻會在統一了天下後,給你一個太平盛世,才能放你出來。”
謝開言不抱希望地閉上了眼睛,終究沒說出一句話來。她冷冰冰地站著,他豈會不知道她的想法,抱住她不敢放手。
“對不住你的地方,我會一一補償過來,你不用為以前的事情傷心,也不值得你傷心。我已經完成了葉家祖輩的心願,朝後來,就是一心一意待你的阿潛,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坐好,將她抱在膝上,見她沒反應,又低聲說道:“即便我是太子,也能對你退讓一些,隻要你開口。”
謝開言並沒有開口要求什麽,如今光景下,她隻能摸到手指也是麻木的,有點痛,自然不會在他的言語上寄予厚望。
葉沉淵陪著她枯坐後半宿,天明時,服侍她睡下,再喚官員修改議和條約,隻將北理邊境三鎮並入華朝版圖,開放互利互惠的邊市,不拿走絲毫的錢銀獻禮。
北理上下由此能緩和一大口氣,發展生產,恢複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