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登樓

安開四年深秋,華朝攻占北理平、青兩州及央州一半土地,調集所有軍力圍困在塢堡外,與最後一座孤城對峙。

封少卿深受左遷染血戰旗的鼓舞,又聽聞東海戰局已被丁武平定,激發出全營騎兵所有士氣,一舉蕩平塢堡外圍北理所剩的兵力,替主君掃清了前進的道路。

葉沉淵帶著兩萬親隨騎兵緩緩走進伊闕,一路暢通無阻。皇城遍布華朝太子府專用的錦青龍旗,正迎風獵獵飛舞,昭示著乾坤已經易主。數不清的民眾跪在長街兩旁,以降民之姿,恭迎華朝騎兵入駐。

馬蹄聲緩慢踏進,聽似雜亂,卻不敗葉沉淵親隨軍的陣型。他們安靜跟在主君身後,無一絲喧嘩,用嚴整軍威迫得北理民眾透不過氣來。等到冰冷至極的氣流盡數走過後,有大膽之人抬頭,遠遠望到隊列前的主帥,綰冠發束戰甲,背影挺直,果然端有君臨天下的風姿。

民眾小聲議論:“聽說華朝太子不喜降民,那他會不會殺光我們?”這般想著,已有人在瑟瑟發抖。

蓋行遠被抓之後,華朝兵卒將他看得緊,防他自盡,強行給他上了療傷藥膏,並催促他跟上太子的親隨軍,一同走進伊闕。此時,蓋行遠聽到民眾的議論,再看到婦孺抱住一起低泣的模樣,揚鞭抽打馬股,追上了前頭隊列。

內城盡是深宮中人。嬪妃們釵環散落,衣衫卻是完整,個個花容失色跪在玉石街上。葉沉淵驅馬走過時,手中長槍劃開沉沉暮色,透出一股冷亮,仿似在睥睨眾生麵相。宮人們害怕不過,齊齊膝行躲避。

葉沉淵暗哂一聲,將長槍丟向一旁的騎兵手中,下馬走向北理國政正殿無極宮。宮內欄屏旁陳列著眾多犀角、象牙、玉石金器,映得倒影迷離。他走過一地的華彩,徑直坐上國君的金座,安靜對著冷清而富貴的殿堂。

騎兵屯守在外,眾多妃嬪侍從民眾擠擠攘攘跪在門口,低聲哭泣著。

蓋行遠大步走進殿門,問道:“殿下如何處置這批降民?”

葉沉淵以手支頤,靠坐在椅身裏,雙膝上安靜擺放著紅光凜冽的蝕陽長劍。他對著燈影看了一刻,並不答話。

蓋行遠又問:“殿下可是在等人?”

葉沉淵不置可否。

大門處轉出一道佝僂的身影,來人不斷咳嗽,穿著皇袍,正是北理染病的老皇帝。

葉沉淵端坐不動,冷淡看著座下。

老皇帝行將就木之際,心智越發清明。聶無憂帶兵駐守塢堡之前,力勸他一起隨行,可躲避戰亂。可是他決然不應,隻說用國君最後的身份,為自己的臣民做點事,穩固後方軍心。

封少卿攻克皇城內外,揣測到主君心意,將老皇帝也請了出來。

老皇帝看清形勢,知道臣服一事無可避免。他吃力走到金座玉階下,說道:“城破前,我已將傳國玉璽送到駙馬手中,此時,駙馬便是我北理第十任國君。我以未亡皇親身份,領受殿下一切處罰,隻求殿下放過五萬民眾,留得他們性命。”

封少卿侍立一旁,喝道:“既是自認為罪民,接受殿下處置,為何不跪拜獻禮?”

華朝素來講究禮節,太子府作為法禮典範,對下時,可謂等級森嚴。如今北理皇城淪陷,昔日的皇帝與嬪妃在華朝人眼裏,等同於階下囚。

老皇帝明白四周處境,不禁顫巍巍地跪落雙膝,朝著金座中的葉沉淵叩頭行了大禮。

門外的哭聲更大了,夾雜著一些“陛下使不得”的細微言語。

蓋行遠走到老皇帝一側,跪落單膝,要將老皇帝扶起身。皇帝不動,他便朗聲說道:“殿下要折辱人,由我這個粗人代領受罪就是了,何必為難陛下!”

葉沉淵冷冷道:“這是受降禮節,又晚到了兩年,不殺他,已是天大的恩賜。”

老皇帝揮開蓋行遠的手,對著葉沉淵三叩九拜,完成進見帝王的大禮。一眾哀戚的哭聲中,老皇帝再也沒有直起身子,匍匐在地,吐出最後一口氣,薨斃。

葉沉淵看著老皇帝的屍身,下令道:“打開城門,將北理人盡數趕向塢堡,是生是死,讓他們守在一起。”

萬象樓屹立於斯,巍峨華貴。葉沉淵登上兩百九十尺高樓,獨然而立,肩上仿似披著青紫色的天幕。至此為止,華朝、南翎、北理三國中最高最華美的地方,已全然被他征服在腳下。他放眼遠望萬千宮宇,連綿不斷的寶頂盛著一層淡薄的月華,像是天外仙境。再朝外看,青山原野相阻隔,遮擋了他的目光。

遠方,應該有一座孤城,坐落在黃沙牧野之中,不進不退,再無任何音訊傳來。

南方,延綿萬裏的華朝錦繡山河隱沒在夜霧中,不曾落出任何一點柔美的麵容。

葉沉淵站在無人可以企及的高度,手握無限風光,靜寂看了許久,最終承接住了一身的夜露秋涼。樓下駐守戰甲齊整的虎狼之師,另有一批誠心降服的北理臣民依然跪拜在地,等待新任君主的首肯,收留他們做子民。

蓋行遠看著密密麻麻或跪或立的人影,無聲長歎。戰亂之下,能夠保全性命永遠是上上之策,對於改變了立場的北理民眾,他沒有資格批判一番。

葉沉淵在兩旁隨侍的簇擁下,走下樓來。

蓋行遠問道:“殿下權勢已經登頂,放眼這天下,再也沒有任何微末事物能阻擋殿下稱帝,殿下可是滿意了?”

塢堡雖未被攻下,然而整個內6大地上,也隻剩下這座巨型堡壘遊離在華朝的管轄外。假以數年之後,待華朝休養完備,掀起第二次的攻擊狂潮,塢堡能否繼續保持不倒的地位,實在是個未知的問題。

葉沉淵踩著眾多的屍骸走到今晚這座高樓,細細算來,竟然曆時十一年之久。他不答蓋行遠的質問,因為心底的感覺已經告訴了他,他從未滿意過。葉沉淵這個名字需要走到的帝王路,他已經走到了最後。但是更多的夜裏,當他睡在冰冷黑暗的寢宮床上,他感受到了切膚的冷,比青龍鎮葉府裏的冰水地棺,更讓他寒涼上幾分。

他早已明白,缺少謝開言的陪伴,他隻能留在寒冷的深宮裏,像是浮沉在永遠不見天日的淵水中。

所以,他隻能孤身一人朝前走,登上極勢高樓,獨握秋風夜露。

這是他必須承擔的,他已經明白。

可是在今晚,似乎有一個非敵非友的對手也看懂了他。

蓋行遠再說道:“七年前我南翎國破,再加上今日北理幾近亡國,謝姑娘都湊巧見不到這些慘淡景象,我想背後大概也有殿下的推動之力,將她隔絕在遠地,不至於讓她當麵傷心。殿下既然存了寬厚心思,為什麽不將這種心思發揚下去,罷兵休戰,讓天下廣大子民也嚐一嚐殿下的福澤?”

葉沉淵轉身說道:“你這是在求和麽?”

蓋行遠抱拳說道:“不,我隻是僭越了本職,首先向殿下提出議和一事。”他的態度始終不卑不亢,言行舉止不違背將風,與北理其餘將領相比,更易入葉沉淵的法眼。

深夜,葉沉淵坐在謝開言曾居住的院舍裏,開始考慮蓋行遠的提議,封少卿、丁武陪侍一旁。

木桌上攤開一副北理全景地圖,標注清楚了山川地形及土質礦藏。葉沉淵看著塢堡那處標示,久久不說話。隨後進來一名高級將領,遞上錢糧主簿趙元寶的議事奏折,躬身退向門外候命。

葉沉淵將奏折丟到封少卿手邊,封少卿依照往日習慣,拾起奏折讀過一遍,稟告道:“趙大人三度進言,說是軍資緊張,再也籌備不出殿下需要的口糧。”

站得紋絲不動的丁武嗤道:“那趙大肚子一向是個小氣鬼,殿下還沒開始打仗,他就嚷著沒錢糧了。”

封少卿偷偷看了下葉沉淵的眼色,隻是探查到一片漠然。他想了想,試著說道:“話也不能這樣說,殿下早就知道開戰以來,我朝所耗費的錢糧巨大,僅是開銷七十萬兵卒的口糧,一月下來,就要七百萬貫錢。再加上戰衣、馬工、兵器、海運等,即使拿上趙大人湊齊的軍資,我們也難以熬過這個月。何況本月過後,北理就進入寒冷的冬伏期,塢堡牆壁變得更加冷硬,到時連火炮都打不破。外圍的烏爾特族擅長驅馬攻城,此次也是無功而返,被迫退了兵。這種種軍情表明,殿下此刻不宜再強攻塢堡,留得他們喘息一口氣,也是讓我朝士兵休整一陣。”

丁武撞了撞封少卿的肩膀,險些將封少卿撞倒。“封將軍當然說得輕鬆,據我打探的消息,封將軍與左大人約賭,已經贏了左大人三年俸祿。封將軍賺得軍功錢銀,可憐左大人還留在醫舍裏,眼巴巴地問,殿下打贏了嗎?封將軍可還好?要我看,封將軍完全是出自私心勸殿下罷兵。”

封少卿咬牙低聲道:“丁武你不說話會憋死麽。”

丁武嘿嘿一笑,閉上了嘴巴。

葉沉淵看清了北理地質和蘊藏,收起地圖,冷淡道:“都退下。”

封少卿和丁武施禮後退出屋舍,並將外麵的大門帶上。寢居裏燃著一盞孤燈,映著石炕、木椅、箱籠斑駁的影子,葉沉淵環顧四壁,不由得想,當初的謝開言是不是也坐在這張椅子上,安靜對著一地的冷清。

她所逗留過的地方,總是保持著一份潔淨,禮待於主人或是後來者。這樣的她,極力反對爭戰,如果遇上不可避免的戰爭,她便第一個站出來,給予對手最凶狠的打擊。

葉沉淵想得頭痛,念得心苦,立刻抑製住了如野馬一般奔騰的氣息。他漸漸平緩了痛楚,隨意在寢居內走了走,查看謝開言遺留的痕跡。正待上床就寢時,他又在被褥底翻出一朵泛出玉石光彩的簪花來。

葉沉淵拈住簪花,眼色一沉。他記起謝開言曾說過,要將這朵簪花時刻留在身邊,以便睹物思人。言猶在耳,他聽進心裏,她卻隨手將它拋擲下。

原來,隻要不是出自她的真心實意,讓她說再多的話,做再多的事,也難以打動她分毫,挽留住她在身邊。前次她逃離小樓,他還能欺騙自己,說是因為戰爭臨近,逼得她逃出去幫助聶無憂。既然她罔顧他的告誡離開了他,他便不再尋她回來。可如今看到這朵簪花,他不免真真切切地察覺到,她始終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他回想,在連城鎮柳樹下、在太子府織鈴花旁、在小樓雕窗美人榻前,他都曾要她答應,不可隨便離開他,最終,還是剩下了他一人。諸多往事告訴他,隻要不是出自她的本心,無論他怎樣軟硬兼施,她終究不會聽進去他的話,她終究不會留下來陪他。

所以如同今晚一樣,他隻能獨自登上高樓,領略廣闊而寂寥的風光。

葉沉淵靜寂站在窗前許久,深思一番,將簪花收入袖中,徹底泯滅了浮動的心思,回歸君王本色。天明後,下屬官吏已算出戰爭損耗的錢財,並擬定出多則議和條款,盡是利於華朝的內容。葉沉淵洗漱完畢,喝過早茶,將文書看了一遍,遞給了一旁站立的蓋行遠。

“帶回去給謝飛看看,若是同意條目細則,就派聶無憂出城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