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孫
謝開言花費巨力爬出洞穴,石窟外雨絲飄零,梳洗藤葉,輕曳著一層煙霧。她站在石頭上,仰頭對著蒼天,任雨水衝刷身體。等到遍身的炙熱消散了下去,她拾來一捆堅硬樹枝,密匝□□洞口,再覆上一層衣襟,將石塊土坷推了上去。
她細細地挖著土,細細地布置,堵嚴了洞口,站在石窟內沉澱了一刻心神,再冒雨朝著懸崖頂峰攀爬。四處黛色巍然,孤鬆倒掛成林,一切風景如舊,隻是她的心態已經不一樣了。
雨水由大變小,像是滌塵的泉流,從裏到外,將她清洗一遍。她記起老族長的話,用濕濡濡的頭發遮住額角,提氣朝上一躍。
頂峰隱隱約約傳來一陣笛聲,散入雨絲,滑涼如雪。
謝開言心中一動,忙抑製功力,改成徒手攀越,順著山壁向上爬。
雨停,煙霧迷蒙了青藍色天空,石坳處,古杏斜伸枝椏,沾染了露水,不能承受重澤,片片灑落樹下。一道淡紫衣袍身影獨立杏影之中,有似梅花驚雪,兩三聲吹,摘走朵朵清華。
謝開言邊聽邊爬。
紫衣人音律技巧高超,以短短一柄玉笛,能吹奏出諸多變化。一聲,如疏枝橫瘦、蕊點珠光;二聲,如雙瓣吐綻、庭前扶風;三聲,如雲霞萬絳、席天漫卷。他的手指輕撫在白玉短笛上,從花開到花落,給謝開言送來整個春天。
謝開言屏息靜聽,依坐在一處倒掛鬆臂上,久久不願離去。山崖底下氤氳霧氣,一朵杏花飄飄揚揚,灑落她的肩膀。聽到最後,她拂去花瓣,將殘紅掃進深淵。
由於沒了袖罩的遮蔽,她的雙手攀爬上石壁時,紫色傷痕條條突起,在蒼白膚色映照下,顯得猙獰。
謝開言抬頭,對上了一雙浸潤著墨玉光華的眼睛。杏花疏影在他身後,不過作了俊美容顏的陪襯。她連忙躍起,立於一側,稍稍整理了被她撕去半幅的衣襟。
見青年公子仍然注目於手背傷痕上,她隻得攏著袖子,**手掌,微微躬身施禮:“見過卓公子。”此時,她的嗓音嘶啞,用腹語說出這句話,粗糲低沉,很是敗壞孤杏植雲的美景。但主人天劫子不在家,她隻能勉力做一回東道。
被喚作卓公子的紫衣人靜立樹下,良久不語。
謝開言隻得抬眸看看身側。一朵杏花撲下,點綴在他袖口,將金絲藻秀的繁複章紋襯得清美,如同瓊枝玉樹依偎。她再次斷定,有如此氣度如此奢華的男人,應該是王侯公子無疑。
聽得天劫子說,這座高山每隔半年便有來客,那人叫做卓王孫。
卓王孫全身籠罩一層淡淡的冷漠,似是矜持所致。他麵向斷壁而立,頷首答過,便撫起玉笛,曲聲清幽,仍是演奏方才那首古調。
謝開言陪侍一刻,待他奏完。笛聲穿霧掠風,極為入耳。一曲終了,她首開岑寂,腹語問道:“鬥膽問詢公子,這首樂曲可有名目?”
卓王孫正身端坐石凳上,看著她,冷淡說道:“杏花天影。”
謝開言側目想了想,於腦中搜尋到了古曲的來曆。相傳詞調由白石布衣所作,用以向戀人表白身不由己的隱痛。後代樂師感懷此事,譜寫成曲,將弦樂流傳了下來。那詩詞淒婉,阿照讀給她聽時,她隱約記住了幾句。
“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何處?”
她體會不了詞中哀傷,但念及阿照,麵色不由得溫和了下來。
卓王孫看著她映照出半壁霞彩的眸子,沉頓一下,道:“不用侍立一旁,你先去吧。”
謝開言暗地長鬆一口氣,隻是麵色如雪湖沉斂,不興任何波瀾。她半身輕躬,施禮後走向石居,在背山處燒水煮湯,用文火養著,自己回屋快速梳洗了一番,換上從山下帶來的衣衫——天青色襦衫配白裙,淡雅秀麗,腰帶上一如既往打了個死結。
她坐在石床一側,抬頭望著窗外蒼茫雲海,回想起山洞內所發的事情。風越過,發絲飛揚,遮蔽了她的眼睛,她想了想,掏出木梳,將頭發擰成兩股發辮垂落胸前。
如此,至少不會讓天劫子痛呼怠慢了客人。他對卓王孫,可看得很重。
石屋外風聲不停,傳來滾軸摩擦之音,不出意外地,采藥歸來的天劫子老遠看到卓王孫,就急聲說道:“咦,你怎麽來了?半年期限還未到。”
卓王孫的聲音冷冽,如山泉覆雪,清淩淩從人心底滑過。“殿下擢我為禦史,巡查北疆。”
謝開言仰躺在石床上,無需聚力搜捕,開通的耳力也能令她聽清大半。
天劫子似乎愣了愣,半晌才說出聲音:“那——禦史大人來老頭子的窮山坳做什麽?”
卓王孫不語。
窸窸窣窣細碎聲不斷,天劫子放下藥筐,整理了衣襟,才問道:“難得請到你出麵,想是華朝天地又起了變故?”
卓王孫可能與他極熟,並未隱瞞什麽,當即和盤托出。“南翎餘軍在數日前已被全數殲滅,國權覆滅。二皇子簡行之攜帶宮奴私逃,到理國境內,被理國軍隊截攔,返送回汴陵。殿下將簡行之關押進清倌館,削罪為奴籍。”
語聲清涼如雨絲,飄進謝開言耳中,她猛然閉上了眼睛。
國滅族亡,連皇族最後一點血脈也無法保全,皇子竟被葉沉淵投進娼寮,用清白身子委事陰柔怪癖的華朝寵狎者。這種羞辱,遠比國破之日,南翎宮中哀歌慘絕的場麵更加來得心痛。
謝開言蜷縮起身軀,在石床上磨來磨去,眼淚流不出來,她隻有嘔血。
棋局旁,天劫子愀然而問:“我這老頭子本來不該妄論國政,但……殿下這樣做,是不是心狠了點?那簡行之貴為皇子,即使賜死,也當保留千金之軀,遑論如此羞辱……”
卓王孫冷漠道:“噤聲。”
天劫子甩袖哼了一聲,果然不說話了。
窗外有風,蕭蕭而過,帶來車前草清藿香氣。秋聽蟲聲,喁喁而鳴,山崖頂熱鬧得隻剩下它們的天地,除此外再無絲毫動靜。謝開言在一片死寂的夜風中,長久吐納呼吸,平息著四肢百骸浮現起的痛苦。
她又忘了,她沒有嗔念的權力。
叮咚一聲脆響,卓王孫落下一枚棋子,緩緩道:“成王敗寇,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大師別忘了,殿下自幼時起,為了逃脫現任皇帝的追殺,遭遇的罪孽比這更甚。”
天劫子歎息一聲,不說話。山崖邊一時零落幾下棋子落盤敲擊之聲,有似珠玉撒盤,清脆綿長。默然半晌,天劫子再歎:“話雖如此,但老頭子相信,殿下如此對付簡行之,怕不是羞辱這麽簡單……”
卓王孫的嗓音始終不緩不急,如同風入鬆雪滿地,於清冷之中,勾芡幾絲淡淡的矜持。“南翎國破,但多謀士,前謝族族長流亡在外、前金吾將軍連夜出關、前太子太傅隱居市林,這些都是殿下必須提防之人。如今有了簡行之這個籌碼,殿下放出消息,聲稱三月後由館主親自翻牌(售出簡行之的童子身),誘使南翎餘黨趕赴汴陵,將他們一網打盡。”
天劫子訝然嗟歎,風中未帶來他的話語,似乎聽了卓王孫這等說辭之後,他已經驚歎得說不出話來。
謝開言打坐調息,在燒灼的血脈中,努力尋出幾絲清明。外麵兩人清淺談了兩句,轉而默聲下棋。再無隻字片言滲透開來,她尋思一刻,心道:卓王孫這人……真是費思量……
不知是過於篤定,還是過於冷漠,他在天劫子麵前並未隱藏當今華朝執掌之人——太子葉沉淵的想法,肆意評斷,實在有違臣子一責。或許他與天劫子素來交好,或許他不關心這等言辭會被第二人知曉,甚至是被她這個前南翎滅國之民知曉,他就這麽冷淡地說出諸多隱秘,其心可究。
方才,他提及過“前謝族族長流亡在外”,意即世人隻知“謝一”,並不識“謝開言”三字。十年前,她隻身踏上華朝土地,使用的正是“謝一”這種封稱。國破,華朝人隻當她流徙逃亡,未曾料到她化成謝開言,被葉沉淵封存進了煉淵。而在南翎,國人徹底失去謝族族長的消息,隻有族內長老及宮中極少皇親明確知道她的去處——因憤怨南翎兒臣態度,她辭去族長一職,被刑律堂謝飛杖責三十,發配至西北邊境。
就連簡行之,都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隻能依靠拿奴的譏笑推斷她的故事;不過對於這個卓王孫,她卻不大肯定。在她攀爬山崖時,他完全可以提起一掌拍向她的天靈,延續十日前葉沉淵的追殺大計,但他隻是袖手一旁,撫笛輕看。就在他與天劫子攀談時,他的語氣似乎又帶著警示之意……
這個華朝的貴公子,果然展現了千千麵麵。
然而謝開言轉念一想,既然猜測不了他的內心,她就以不變應萬變吧。無論如何,日後在華朝人麵前,需得小心行事。
她默默地告誡自己。
夜風拂發,滿送草木香氣。待身上遍行的烈息退散下去,謝開言弛然而臥,闔上雙眼,依照老族長的教誨,開始冥想。她的目光看不見天階以外的地方,心卻能跋涉千山萬水,飛越至燭照明朗的越州。在那裏,一座巍峨高城屹立,赤金檀木大匾上書“烏衣台”迥勁墨字,如吞吐雲海的蛟龍,張揚得跋扈。眾多弟子著深色烏衣,負金石長弓,從坊門中魚貫而出。
石坊外,靜寂悠長的雨巷默默等待。馬蹄清脆,踏在方磚之上,她縱馬疾馳,拂去灑落肩頭的丁香花,奔向沉靄的前方。
這時,一道清冽悠揚的笛聲破空而來,以雨絲般的涼滑,漸漸地行走在煙霧迷蒙的長巷。
謝開言輕枕一宿笛音,於重重思慕之中,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她從未睡得如此安穩,如同花瓣墜入大地,如同遊子千裏行吟,她放棄了徒勞的抗爭,沉入了最幸福的夢境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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