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明白,十年沉淵,五度言情

邊境戰場烽煙繼續推進,除去連城鎮按兵不動,又未派遣流星馬送回軍令外,中路及南路戰線各攻下一座城池。消息回轉到井關鎮軍衙,左遷拿起標注小旗,插在北理全景地圖模型上。

至此,華朝已攻克下北理十一鎮,占據了足足一個州的地界,其鋒利勢頭直指抵在了東海岸線上的央、青兩州。

入夜,坐鎮軍衙的葉沉淵吩咐加派哨兵查探連城鎮軍情,剛簽下火漆令,負責鎮守風鈴小樓的長官就急步走入,稟告了小樓內空無一人的異情。

葉沉淵將信件封簽,問道:“不見了太子妃多久?”

兵士額上有汗滲出:“前後共計兩個時辰。”

葉沉淵聞言手一頓,再將信件放在桌案一角,對左遷說道:“去。”

左遷得令,拿起火漆令轉身快步走出。

其餘將領一一得到軍令離開軍衙,隻剩下那名長官還跪在了地上。

長官不敢抬頭看葉沉淵的臉色,薄汗不斷滲落。他等了又等,終於鼓起勇氣說道:“屬下該死,請殿下治罪。”突然一陣袖口的冷風掠過他身邊,刮得他顏麵生寒。聽到腳步聲由淺入深去得遠了,他仍然不敢動,跪足了一夜。

冷月斜照,小樓沉寂獨立。

葉沉淵站在一萬守兵之外,環顧四周動靜,一切景色如故,也不見有任何異處。他喚退守兵,空出中間披散冷淡月光的小樓,起步朝頂樓走時,隻覺腳下有千斤重。

風不動,鈴未舞,月無聲,人罔顧。

他抬起手,將扣在指間的石子重重激射出去,撞進了機關線的機括裏,震得弦響大作。嗡嗡弦震走完一圈,回旋到他的身邊,落下所有餘音,終於讓他相信,飛簷鬥拱處再也沒有藏著任何人影,會跳下來惹得他心頭一緊。

他終於明白,那天謝開言跳下躲藏的身子,手持鴿子向他跑來,該是多麽歡喜的事情。

葉沉淵坐在謝開言常坐的榻上,放眼看著窗外。天外隻有一輪孤月,無言注視蒼茫大地。院裏的桂花依然飄香,簷下垂掉的紗囊又風幹了,正無精打采地轉著圈。

他抬眼看看編入了秋花的紗囊,才能確信,謝開言的確來過這裏,陪他近一月。

其餘所有她曾經逗留過的地方,物品陳列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塵垢,讓他不經意回頭一看,還以為是原本應有的樣子。

玉佩環飾盛在錦盒裏,散發一片柔和光澤。結縭環佩垂羅纓,靜靜躺在首列,灼傷了他的眼睛。空瓷缸仍然站在山石盆栽旁,仿似從第一天起,它就那樣鎮定地等待著,不會引起他的注意。還有一些細小的物什,都失去了它的主人。

他以為,傾盡一切心思將她留在這裏,給她優渥的生活、足夠尊崇的地位,便能挽留住她。

但是他怎能忘了,當他說出不會再去尋她回來時,她聽進去了,卻沒有應答。

似乎在很早以前,她就告訴過他太執著於心頭之物的答案:不用追。

謝開言喜歡拈起石子下五獸棋,孜孜不倦玩上一個晝夜,通常作陪的便是葉沉淵。在汴陵太子府裏,她闖進他的寢宮,纏著他與她對弈。眼看著她所喜歡的石龍子、鴿子、兔子、鬆鼠、雁子沿著地圖坑道跑進他這方陣營裏,他有意提醒道:“不來追麽?”

她盤腿坐著,擁著所有被毯,在雪人胎身裏搖了搖頭:“不用追。”

他想剝開她的繭被,她卻一直朝床裏退。極淡的燈影滲入重重簾幕,落在她的眉眼上,讓他看得很清楚,她的意態是堅決的。

“為什麽?”

她答道:“留之無用,任它自由。”

他必然會問:“你是清醒的?”

她卻擁被滾向一旁:“我若清醒,你會放過我麽?”

“不放。”

她蜷在繭被裏回道:“這便是我與你不同的地方。”

即使是還喜愛的東西,隻要溜過她的手邊,她便不會去尋回來。

在這晚過後,葉沉淵看見隨處遊蕩的謝開言,總會停一停,等她走過來,隨心逗她說上兩句話。她呆站在水榭那邊,遲遲不肯靠近過來。

左遷帶隊經過水榭巡查全府,她看了看銀衣衛的箭囊,轉身站在了柱後。

葉沉淵走上前問:“你還記得這些人?”

天階山底、石頭客棧前,都曾出現過這批銀衣箭衛的暗殺身影。

她不願說話。

很長一段時日裏,無論他怎麽問,她都不願回答。

他哄著她留宿在寢宮裏,看她茫然四顧的眼神時,才能低下身段說出心裏話。“我聽從修謬的主張,派出兩撥人追殺你,是我的過錯。先前做錯的那些事,我一一補償過來。即便你寒了心,我也要將你的心捂熱了,再也不會怨恨我狠毒。”

她坐擁被褥,額角發燙,滑落汗水。

他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轉臉過來對上他的眼睛:“聽得明白麽?”

她定住眼眸與他對視一刻,有光彩隕落瞳海深處,刹那間歸於了寂靜。他猜測她的神智必定有一半是清醒的,讓她很早以前就看出了他的毒辣,隻是不願意說出來。

他抵住她的額頭,心底翻騰個不停。

她擺脫他手指的鉗製,含糊道:“下棋。”

他取過棋盤小心陪著她。她依然亂跳一氣,任由五獸棋子落入他的陣營裏。

看過她那雙閃動過靈光的眸子,他再次問出這一句,隻覺十分艱難:“不來追麽?”

“不用追。”

他拈起兔子棋,放回她的陣營,低聲道:“我希望你能來追一追。”

“不用追。”

小樓寢居裏依舊冷清,雕花閣門斜挑著一柄燈籠,光彩撒落桌案上,照亮了由緞布所包的《北水經》。

天劫子曾對石龍子做過注解。

“石龍子,性陰冷,金鱗碧色類尤為珍奇,滴血入食,可炮製成藥引,破除血內異結……生出赤皮者便喚為‘茱碧’,亦稱之為‘茱’。”

葉沉淵翻過這一頁,再回頭看看盆栽旁的空瓷缸,才明白過來,每日她捧著石龍子坐在那裏,說的最多的一句是什麽意思。

“我的茱呢?”

如今她的茱碧已經不見了,她逃開了小樓,不顧及中了舌吻蘭毒性的身子。

她說過,留之無用,便放任離去,如同五獸棋,如同石龍子。

葉沉淵心痛難言,苦苦抑製住血脈裏翻騰的毒性,最後自行撤了功力,任由劇痛滾過他的身子。他閉上眼睛,不再看簷下的紗囊,等著月下西窗,等著拂曉來臨。

明日的秋陽,必定又是煥然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