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送禮
是夜,北理深宮舉行了一場會議,商討著該如何對付華朝即將發動的進攻。
很早前,葉沉淵就派出三員虎將,占據了北理邊防三郡,從南到北,拉開了三條戰線。一旦等到浮堡戰船抵達東海,三將將同時進攻北理,與海戰戰局遙相呼應。在如此強大的攻擊下,北理想得以保全並非易事。
謝飛沒有向他人轉達過葉沉淵的勸降政策,因為他篤信,即使雙手奉上聶向晚,緩解了邊防壓力,待一段時日過後,葉沉淵也必然是再立名目征討北理。曆史留下太多鑒證,清醒地告訴他,野心昭然的君王,不會輕易放過唾手可得的東西。
謝飛也曾想過刺殺葉沉淵的計策,然而,華朝宮廷好比是一架運轉便利的翻車,撤走了關鍵人物,不出多久,仍然會選出繼位者補上。與其將希望寄托在未知的繼位者身上,不如好好應對眼前的葉沉淵。
因此,謝飛問聶向晚:“如果有必要拿住葉沉淵,脅迫他當質子,你下得了手麽?”
聶向晚回道:“一定不誤叔叔的事。”
謝飛就此放心對葉沉淵的處置。
聶無憂坐在案首,詢問與會各人退敵良策。聶重駐執意硬衝,蓋行遠反對。謝照不說話,身旁的胡軍隊長一向作為謝照的心腹,自然也不接話。
聶無憂掃了一遍眾人的麵容,笑著說:“這場仗我們一定要打,還得想個萬全法子。這三線戰役之中,連城鎮的王衍欽相對而言薄弱了些,其心智謀略比不上左遷與封少卿。不如,先從王衍欽身上下手。”說完,他看了看不發一語的聶向晚。
聶向晚枯坐一晚,始終沒有說什麽,聶無憂想到的環節,她也想得到。她在盤算,該怎樣將戰爭的損失降到最低。北理國力遜於華朝,一旦在東西兩側組織軍隊對抗華朝的攻擊,所耗費的資財想必也是驚人的。如果能找到一條兵不刃血的良策,不失為上上之選。
王衍欽是三條戰線中的缺口,瓦解了他的勢力,才能使左遷和封少卿顧此失彼,形成不了鐵桶圍陣。到那時,北理軍隊反撲過來,勝算更大。
聶無憂自然也能推算出王衍欽一處的關鍵,他直接將棘手的難題丟給聶向晚,說道:“小童負責對付王衍欽,我與謝郎領兵出戰,對抗其他的兩個人。蓋將軍熟悉海戰,去東海防守。小童那處是首戰兵場,一定要妥善解決好。”他向眾人說了說各處的兵力布置,計策大致可行。
謝飛代替聶向晚應承下首戰軍令,督促她找缺口對付王衍欽。
聶無憂喚聶向晚進內堂起草廢除農奴的詔令,應對各院遞上來的請奏折子,處理政務井井有條。謝飛看了後內心讚賞,轉眼又瞥見謝照沉默的麵容,想了想,便走到謝照身邊,開導他:“別怨叔叔心狠,叔叔看人一向準,知道你心氣傲,不屑於權力爭鬥。但是做一個帝王,必然要置身於各種角力爭鬥中,懂得掣肘,懂得權衡。聶公子剛好具備這種能力,他能動心忍性,必會成就大事。他是南翎皇族後裔,血統純正,在北理又用駙馬身份監國,賺得了足夠大的優勢,由他出麵,容易結集兩國民心。”
謝照淡淡道:“我本意就不住皇位上,叔叔請放心。”
謝飛拍了拍謝照的肩,重重一歎:“那就好。”
守護議事廳大門的蓋飛溜進來,直嚷著聶重駐名字取得不好,倒過來念就是“蛀蟲”。他纏著聶重駐胡鬧,謝飛咳嗽了聲,吸引眾人注意力。
“宮廷舉事既然已成,我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有關小童的身份,我需要向在座的各位講明。”謝飛緩緩掃過眾人麵目,說道,“小童就是謝開言,曾嫁與葉沉淵為妻。”
這句話猶如晴天旱雷,炸得廳裏人臉色遽變。謝照稍顯黯然,蓋行遠驚愕不已,不住說道:“難怪……難怪……先生總說聶家妹子能力不下謝姑娘,甚至比她更強……”蓋飛則是歡呼一聲,什麽都不顧上,衝進內堂尋他師父去了。
餘下的聶重駐與胡兵隊長雙雙對看一眼,卻沒說什麽。
謝飛大抵明白廳中人所想,向他們團團做了個揖,說道:“小童為人如何,各位隨她一路走過來,想必比我看得清楚。即便她是葉沉淵的妃子,她也沒做出半點對不住我們的事。相反,她始終站在事理大義上,與我們齊進退,共甘苦,為了平定北理動亂而奔波,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不知各位是否還記得,她作為一個女兒家,許下了什麽樣的宏願——”
話音沒落,蓋行遠就接口說道:“建立新興之國,廢除品階,庇護流民,使子民安居樂業,免於流徙。”
謝飛再拱了拱手,朗聲道:“有這樣心性的同伴,你們還需懷疑麽?”
聶重駐與胡兵隊長連忙擺手,謝照丟下一句“她便是我,我支持她所有決議”當先走了出去。一向持重的蓋行遠破天荒笑了笑,說道:“謝姑娘能回來,先生知道,我是很開心的。”
謝飛一席話盡釋前嫌,替聶向晚穩固了陣營中的地位。
內堂。
蓋飛殷勤地幫助聶向晚磨墨斟茶,不斷看著她的臉側,忍得久了,竟然伸手去扯她的臉皮,說是要揭下礙人眼的麵具。聶向晚不堪其擾,將他攆走。
寫好詔令後,聶向晚放筆走出來,與蓋行遠閑談了幾句,簡略說了說她的經曆。一名侍女通傳,別院內有客人到訪。
聶向晚辭別蓋行遠,走回自己的別院,妝容精致的胭脂婆應聲轉身,與她打了個照麵。
“可是公子出了什麽事?”聶向晚忙問道。她在葉沉淵宅院裏置辦了一眾美人作陪,曾吩咐過,一旦有事就速來宮廷稟報,為此,她還交付給胭脂婆一塊出入宮禁的腰牌。
胭脂婆抿嘴笑道:“無事,無事,聶姑娘不用擔心。”她挪過石桌上的提籃,取出雙格食盒,在朗月下擺出一盤盤點心,有玲瓏兔子糕、金絲兔首麻團、兔耳麵片等。
聶向晚拾起一塊兔子糕看了看,問道:“是你的手藝麽?”
胭脂婆笑著點頭。
“翠怡坊出來的人,當真是心靈手巧。”
胭脂婆忙答道:“不敢當,不敢當。”她看著聶向晚徑直越過石桌,走向寢居門口時,錯愕一下,又連忙喚道:“聶姑娘……聶姑娘……這些點心可否合口味?公子還說了,以後天天都要送來……”
聶向晚摸出鑰匙打門,背對著庭院說道:“你擱那兒吧,我餓了自然會吃。”
胭脂婆一愣,說道:“聶姑娘不去看看公子麽?公子等了半日,不見聶姑娘回轉,心裏好生失望。”
聶向晚暗想,這個胭脂婆的道行還是淺了些,說話直來直去,比不上花雙蝶的玲瓏心肝。想那花雙蝶說話,言辭向來得當,處事又周全,所以才能獲許葉沉淵的提拔。不過,心性淺薄的人,倒是容易套出話。
想好主意後,聶向晚就走回來,正容說道:“公子曾怪責我不關心他的衣食住行,我好好反省過,才給他安置了日常所需。現在公子住得舒適,吃得香甜,睡得安穩,這萬般好事都堆在眼前,還哪有心思去失望……”
聶向晚不說則已,一說便將胭脂婆繞暈了。幾個回合下來,胭脂婆已經徹底忘了來此地的目的,她知道葉沉淵的身份,也知道聶向晚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凡聽到發問,她就極快回答,生怕惹得聶向晚不快。
聶向晚旁敲側擊,從胭脂婆的答複中,證實了葉沉淵辰時去翠怡坊並非是品茶看美人那麽簡單,因為翠怡坊的館主能夠連通各地的商賈,傳達各處的消息。至於葉沉淵將消息送給了誰,以胭脂婆的身份資曆,是沒法知道的。
聶向晚打發走胭脂婆,看著糕點,舍不得吃掉。兔子糕之旁,放置著青瓷壺,她斟出一盞茶,細心聞了聞。
茶水中有淡淡花香,還有極清淡的奶酥氣,都是她喜愛的味道。她多留了個心眼,拍有酒水摻雜在其中,並不喝下。
第二日起,聶無憂繼續召集謝飛等人通商國是。他派聶重駐帶兵前往驛台,向農奴宣讀了詔令,並著手安排官員分撥去塢堡,組織分發田地一事。桑麻大喜,帶著農奴軍撤退,讓出了伊闕城外的道路。
不多久,飽受戰亂的各族流民湧向伊闕,聶無憂知人善用,委派蓋行遠去處理此事。蓋行遠一直生活在民眾間,口碑廣厚,憑著原石頭城親善的名聲,他不大費力便安置好了流民,幫他們搭建帳篷,駐紮在原野上。
第三日,聶向晚拿著灰雁傳遞的消息回轉,向聶無憂稟告:“北方冰原突然衝出大隊人馬,渡過伊水河,向伊闕趕來。”
聶無憂有些吃驚:“冰原路滑,那隊人馬是怎麽跑過來的?”
聶向晚回道:“恐怕是烏爾特族。隻有他們,才天生具備駕馭冰原的能力。”
聶無憂皺眉道:“北理與烏爾特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他們住得遠,適應不了我們這邊的風沙。以前有三宗塢堡在外麵抵著,無形保護了皇廷,現在可好,三宗一倒,等於撤了皇廷的屏障。”他隻是口頭埋怨,心裏的瞻望還是極明朗的。破除三宗,對北理以後的長治久安有重大意義。
聶無憂匆匆走出,去與謝照商議。一刻後,謝照帶兵出征,吩咐蓋行遠先用流民堵在外圍,結成第一道屏障,再擺兵嚴陣以待,組成第二道壁壘。
聶向晚轉到謝飛居處稟報消息,謝飛看著她問:“烏爾特此時出兵是何道理?”
聶向晚推斷道:“估計又是葉沉淵的主張。我曾見他去翠怡坊送消息,就是猜不到他的意圖。”
“以他那性子,叫來烏爾特族,想必又要生事。你給我老實留在宮裏,不準外出見他。”
聶向晚在謝飛的盯視之下,應了聲好。她走回小院,胭脂婆提著另一籠糕點在候著了。
聶向晚無奈地說:“姑娘連續三天送來點心糕果,都喂到我徒弟肚子裏,以後別來了,這皇宮大院,又不像姑娘家的門樓子,走動得頻繁了,恐怕他人生疑。”
胭脂婆得了葉沉淵的教導,心智靈活了不少。因此再應對聶向晚時,她從來不管聶向晚說了什麽,隻顧喜滋滋地湊到她跟前,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完。
這次也是如此。
“我給姑娘送的花香奶酥茶,味道可好?怎麽不見姑娘喝過一次?喏,這裏還有一條毛皮圍脖,我連夜趕著縫製的,今兒天涼,姑娘戴著試試。”
將鬧鬧騰騰的胭脂婆推走後,聶向晚撚了撚圍脖,發覺那些雪白的絨毛,似乎是兔毛。她呆立許久,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過一日,胭脂婆又喜滋滋地對聶向晚說:“公子外出一趟,提回一籃子雪兔。那兔子長得可真是好,毛發又白又亮,公子閑來無事,隻是逗著兔子轉圈,看來姑娘的第二條圍脖又有指望了。”
聶向晚坐立難安,午後悄悄出宮,去了一趟外街的宅院。垂蔓秋千後傳來一陣美人的笑鬧聲,大概是逗得兔子開心。她站在花牆外,背對著院子,耳中卻是極力搜捕著動靜。她聽到兔腳跑過沙地的細微聲音,心知葉沉淵果然捉了一籃兔子,腳下卻有些猶豫,遲遲不肯進門。
一隻白兔傻頭傻腦地跑到她麵前,不知聽到什麽聲響,又跑回了院子。
聶向晚慢慢走進院門,流蘇花架前,正站著一襲雪袍的葉沉淵,他在手裏拈了根花枝,幾瓣秋海棠撒落下來,隨風卷入衣袖,拂送一絲綺麗暗香。
他沒說什麽,嘴角掠開笑意。
秋千架後的三四個美人放下紗棚,齊齊對聶向晚施禮,抿嘴笑道:“總算盼到你來了,再笑下去,我們可都要閉氣兒。”她們魚貫走出院子,招來馬車夫,報出翠怡坊的名字,再也不見回轉。
聶向晚等著眾美人走遠,說道:“殿下何必辭退了她們,留著她們幫殿下剪兔毛,不是更好?”
葉沉淵笑道:“她們在,你就不會來。”
聶向晚走到石桌旁,提著一隻隻雪兔放進竹籃,問:“我可以帶走兔子麽?”
葉沉淵伸手,用花枝壓住了竹籃邊框,一股沉力迫使兔子慌亂起來,在布置好的花被上轉圈。聶向晚拂開他的花枝,他又抬手搭上,還淡淡說道:“兔子是人質,被你帶走,你更不會來。”
聶向晚將竹籃換到另一隻手上,放在身後提著,拉開與葉沉淵的距離。她想起那條白圍脖,極是痛心,冷臉說道:“天氣轉涼,兔子沒了毛皮禦寒,會凍死。殿下自己倒是吃飽穿暖,偏生不可憐那些無辜的性命。”
葉沉淵立刻答道:“那是貂毛。”
聶向晚將信將疑地看著他,他又加上一句:“不騙你。”她摸了摸雪兔,覺察到毛質確有不同,才鬆口氣。
葉沉淵見她站著不動,拉她坐下。
聶向晚直接問:“殿下喚來烏爾特人,到底有什麽居心?”
葉沉淵伸手摸進她的衣袖,握了握她的手指,覺得冷,便喚院中唯一留下的侍女胭脂婆拿來貂皮暖手抱,給她捂著。見她推脫,他索性拉住她的手,放在臉上貼了貼。
聶向晚慌忙收手,忍不住說:“殿下的臉比寒冰還冷,實在是不敢讓我造次。”
葉沉淵微微笑了笑:“我身上是熱的,你來試試。”
聶向晚退遠了些,再提話頭:“那烏爾特人前來北理——”
“那便是我送給你的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