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木作品 十年沉淵 十年沉淵 第一卷 113試探
朱明院珍寶閣,玉器琳琅,寶瑞祥光。一尊兩尺多的美人雕靜靜站在琉璃龕內,碧綠通透,隱隱帶有油脂光澤。蕭皇後穿著抹胸灑金鳳褶裙,外罩碧紗衣,正笑盈盈地站在雕像旁。看見一襲素袍的卓王孫走入,她便遣退隨侍婢女,說道:“公子認為這尊美人如何?”
美人玉骨,體態妖嬈,一大一小,似乎有兩尊。
卓王孫的目光隻落在玉雕之上,語氣淡然如舊。“上好岫玉,細膩無暇,當屬珍品。”
“我信公子的眼光。”蕭皇後從幕簾後走出,點燃欄架上的燈盞,一回頭就驚呼了起來,“公子怎會變得這樣憔悴?”
卓王孫容貌如昨,在光彩下奪人眼目,然而鬢角的霜白染上幾絲滄桑塵色,襯得眸子越發冷淡。他不說話,一股疏離之意便縈滿全身。蕭皇後細細瞧著他,突然像是頓悟到什麽,急聲說道:“公子隻隨國師出行過東海,難道說,這是國師做的?”
卓王孫冷淡回道:“皇後日後不用再召見我了,惹得國師不高興。”他也不施禮,轉身就走出閣門。
蕭皇後在後恨恨磨牙:“這個蒙老怪!”
當夜,蒙撒領詔令入宮參見蕭皇後,討得一頓好罵。蒙撒梗著脖子爭辯道:“那點小毒算得了什麽,又不會要了你心肝的命!”蕭皇後抓起犀角台,將他砸出門。他扒在門板上叫道:“堂堂皇後,深夜召見使臣,竟然穿成這種模樣!”隨侍早被屏退,蕭皇後一見左右無人,索性提裙走上前,將蒙撒踢開,並關上大門。
蒙撒氣得小胡子亂抖,喝退巡夜的士兵,並密令數語,專程等候在了鼓樓旁。再過不久,四名烏衣烏帽的巫祝趁夜色潛往特使所居的商秋別院。
宮苑內燃著一盞孤燈,花草散發淡淡香氣,眾人均已安寢。
充作殺手的巫祝牽開四角鋼網,悄無聲息地摸上石階。一條軟鞭毫無分差地卷過來,如輕靈的蛇,將眾人一一掃入網內。那條鞭子似乎已經熟悉了他們的套路,無論他們怎麽躲避,都不能避開卷擊。頭領被困在網角,定睛一看,忍不住歎道:“小童姑娘原來有這麽好的身手。”
聶向晚利索地將四人捆成一團,拉住網繩,像是牽著牛羊一般,扯著他們下了石階。巫祝本就是農家漢子出身,大多淳樸,見首戰失利,他們也不驚慌,乖乖跟著聶向晚走出別院。
“帶我去見國師。”
國師門前的寵臣一發話,哪有不聽從的,四名巫祝不多時就帶著聶向晚走到蒙撒跟前。聶向晚以穩固兩國邊境安康為義理,向蒙撒表明特使殺不得。蒙撒哼了哼,神情極不悅。“本國師隻是稍作懲戒,提醒他卓大人別忘了身份,不是真的要拿他的性命。”
聶向晚趁機打聽卓王孫中了什麽毒。
蒙撒嗤道:“紅佛盞花毒能有多大功效,隻是讓他精血衰敗、發淺膚冷而已。沒了那個俊俏模樣,看他怎麽去蠱惑皇後。”
既然聽到無性命之憂,聶向晚也就放下心來。蒙撒即使荒唐,也斷然不會做出對皇後不利的事情,這一點她有十足把握。她掏出一包花香藥粉,趁黑遞交給蒙撒,低聲道:“國師囑托小童找來的方子,小童請花總管親手調製了一包合體香,據傳有奇效。”
蒙撒笑了起來:“還是小童明事理。”
餘下幾日,蒙撒出入朱明院時,春風滿麵。蕭皇後重新寵信大國師,自然對特使一行人就少了很多瞻顧的心思。卓王孫領蕭皇後口諭,在宮內發掘玉石,琢磨胚玉,鮮少四處走動。
每日的晨起及入暮便是聶向晚最難捱的時候,她必須依照禮節前往卓王孫所住的宮苑外問安,並傳遞朱明院的詔令。
辰時不到,卓王孫穿著雪袍就站在花木之旁,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比露水還潤得清淡。聶向晚從鉸銀石門後轉出身形,施禮請安後就待退下。
“過來。”卓王孫突然喚道。
聶向晚抬頭,這才看到一案一椅靜靜佇立在卓王孫身旁,上麵羅列著銀盆、雪巾、玉梳等物,而四周無任何人影。
卓王孫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慮,淡淡道:“今日由你當值,過來替我梳發。”
聶向晚遲疑道:“我行走內幃之間,並非是公子的近侍。”
“既然如此,我便向皇後討紙詔令,擢派你來別院隨侍。”
聶向晚躊躇一下,走到卓王孫身前,又施了一禮,說道:“公子可千萬不能這樣做,最近宮裏的變故太多,引得他人議論。我若是再惹出事來,連宮婢的身份都保不住了。”
卓王孫落座,淡然道:“你既是駙馬的妹妹,何必流連一介宮女之位。”
聶向晚轉到椅子後,赧然說道:“亂世生存不易,我也是糊口飯吃。”
見她小兒女情態,卓王孫的眼眸在她身上稍稍一頓,再移開。“倘若天下一統,就不會生出這麽多亂世感慨來。”
聶向晚惶恐聲音傳來:“我隻是宮婢,不敢妄議朝政國事,請公子千萬不要在我麵前提起這些,否則他人聽去,還以為公子是在刺探我國之情。”她說的話尤為必要,且符合身份,若是以前,想必一定會反駁回去。
卓王孫的嗓音已冷淡了下來。“你倒是小心。”
聶向晚默然不語,拿起玉梳,卻發覺有千斤重。卓王孫曾為她奔波十年,尋訪藥引,無任何怨言,待她亦然謙恭有禮。再看現在的特使大人,端坐於前,長發雪鬢,沾染露水,透著一絲蕭瑟秋意。她想起他站在卓府俊朗如月的樣子,心裏不禁有些愴然。不過寥寥數月,再見時,他竟然白了兩鬢,周身落得更加冷清。
靜寂中,卓王孫問道:“怎麽不動?”
聶向晚悄悄退後一步,說不出一句話。
卓王孫似乎了然:“不敢?”
聶向晚放下玉梳,退開說道:“的確不敢唐突公子。”
卓王孫看著她的眼睛,道:“我與你並不相識,你隻是做分內之事,又何來唐突之意?”
聶向晚微微低頭:“公子身份尊貴,幹係重大,我怕手腳粗鄙弄傷了公子。”
“無妨。”
聶向晚隻能再拾起玉梳,站在椅後,開始替卓王孫梳理長發。她回想華朝士族的發冠頂戴,覺察應當先將他的兩鬢及頂上發絲合在一起,梳成一股發髻。可是梳子在她手裏,不似那般便利,她使了好大力,最後隻能勉強握住墨綢般的長發,用發帶纏住,束在他腦後。
她擦去汗,吞吐道:“公子可滿意?”
卓王孫良久無語,過後才說道:“你不會梳發?”
聶向晚赧然:“是的。”
他看了眼她絹帽下的發辮,問道:“你那滿頭的小辮又是從何而來?”
她躊躇說道:“院子裏的姐姐幫我梳的。”
當然,若她們忙時,她便上了些花膏,蓋住絹帽,將頭發勉強打理一番就出門了。
卓王孫看她躊躇難安的模樣,心神才稍稍牽動一下,一股尖銳的疼痛便躍入他的四肢中,令他幾乎把持不住坐姿。他默默吐納一下氣息,冷淡道:“去吧。”聶向晚連忙轉身三兩步躍下石階,逃也似地走了。
她走得如此急切,自然見不到身後人細微的變化,因巨痛襲來,他的眼角眉梢都在微微抖動,可他強壓住一切,不著痕跡地抹去了嘴邊的血跡。
早已梳妝完畢的花雙蝶從宮苑門後悄悄轉出,低聲道:“公子家有不少珍奇草藥,可以解開紅佛盞花毒,為何公子執意留下這股毒,不讓小童姑娘知道?”
卓王孫默然吐納一刻,在間隙時回道:“你不懂。”
花雙蝶的確不懂,隻能沉默了下來。而且她隱隱察覺到,眼前的卓大人似乎與以往有些不同。
卓王孫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冷淡道:“你隻需做好殿下交待的事,將謝開言找出來。”
花雙蝶忙施禮道:“公子所言極是。”
卓王孫問道:“小童身上可有怪異?”
花雙蝶回稟:“隨小童住在一起的宮女來報,小童深入簡出,不喜沐浴,換洗衣物隻有兩套。昨日趁她剪花時,宮女將井水撞灑在她腳上,她撩起衣裙擦水,宮女並未見著她的腳踝上有任何金環飾物。”
卓王孫淡然笑道:“那金鳳翔海鐲造工精巧,普天之下隻有熟習剔骨術的匠人才能脫下來。”
花雙蝶驚異道:“公子仍然懷疑小童姑娘就是太子妃?”
“她若是遇見了奇工巧匠,改頭換麵也絕非是難事。”
花雙蝶對民間傳聞知之甚少,很難相信這等奇異之事。“瞧公子這樣說,那便是心中有了論斷了?”
“以殿下名義傳令給王衍欽,命他帶兵火速去石城,捉拿摸骨張。另,不可驚擾謝飛。”
花雙蝶仍在遲疑,卓王孫看了她一眼,又道:“殿下曾去過石城,已探得摸骨張的一些蹤跡。”
日暮消息回轉,稟明連城鎮總督王衍欽出動五千輕騎,萬數步卒,搭建一座浮橋通往冰原上的石城。王衍欽假托傳遞安撫流民詔令,將石城中願意隨行的民眾請走。那麽剩下來的,必定是追隨謝飛的死忠。王衍欽細細探查一番,認出了獵戶裝扮的摸骨張,甚至還發現唯唯諾諾躲在門後的阿吟。
謝飛拒絕離城,王衍欽調動大軍回轉,以修城為理由征調走了大批獵戶,其中就包括摸骨張及阿吟。謝飛為穩固後方,未曾傳遞消息給聶向晚,隻提及義父張初義外出勞役數月,日後將歸還。
卓王孫看完傳報,眉色舒展開來。
聶向晚遠遠站在石門處問安,不等卓王孫回複一句,就轉身走向院落休息。自此之後,她隻在傍晚前來請安,減少與特使一行人的接觸機會。
“人呢?”這是卓王孫問得較多的一句話。
花雙蝶探查後回答:“在睡覺。”
卓王孫冷了眉眼:“她哪會這麽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