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裏青山遠 番外 齊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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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銘娘親生他時難產,兩名穩婆在床邊折騰了一天一夜,也隻保住了小的沒保住大的。孩子生下來時不哭不笑,睜著雙大眼睛望著床上已經去世的母親。穩婆把他倒提起來用力拍了幾巴掌,才道,這孩子估計不會有好命。

他爹找來了村子裏最有學識的楚先生來給孩子取名,楚先生將尚在繈褓中的嬰孩抱起來,走了兩圈,悵然道:“這孩子一生下來便沒了娘,多少也該留個念想,便叫齊銘吧。”

因此齊銘自記事那一刻開始,就知道了兩件事,一件是他的生辰也是他娘親的忌日;另一件是他不會有好命。

齊銘的爹是個粗人,好歹少年時候念過幾年書,亦懂得讀書成才的道理,因此萬般盼望兒子將來有一天能出人頭地,待齊銘年紀一到,就將他送到了楚先生那裏讀書識字。彼時楚先生手底下已經有了四五個學童,齊銘去的時候,望著下邊一眾好奇望著他的少年,怯怯地躲在楚先生身後不敢出來,楚先生莞爾道:“你們大家往後都是夥伴,你要是不出來,倒叫他們如何睬你?”

在這之前,齊銘一直沒有朋友。

他性格其實算不得孤僻,隻是一個人呆的久了,難免不合群。平日裏他一人呆在家中時,總會一邊等著爹回來,一邊趴在床沿上看著外邊的孩子玩耍,幻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他們中的一份子,在太陽下邊蹦蹦跳跳,像個正常的小孩一樣。

可每當他這麽幹時,總有些奇怪的言語傳進他的耳朵裏。

“看,那就是死了娘的齊銘。”

“真是造孽喲,怪不得他爹一直不肯再娶,又被克死了怎麽辦。”

過路婦人的高聲談論似乎是故意要讓他聽見一般,齊銘抿抿嘴,隻好關上窗戶,繼續窩在一片漆黑的屋子裏。與朋友這種東西比起來,他更需要的是耳根親近。

楚先生課上得十分好。

他本就是一位十分有才氣的先生,聽說曾中過舉人,無論什麽四書五經詩詞歌賦都能信手拈來,常說得學童們如癡如醉。隻是齊銘沒根子,聽著很吃力,楚先生便指了一個生得俊逸清秀的少年讓他多幫著齊銘,這少年名喚楚淮卿,乃楚先生獨子,這也是齊銘之後才知曉的。

真要細算,楚淮卿可算是齊銘的第一個朋友,但對楚淮卿來說,齊銘卻算不得他的第一個朋友,至少齊銘知道,每日下學之後,楚淮卿都會去一處地方。

那處地方住著什麽人,齊銘並不知曉,隻偶爾見過幾眼,隨尚年幼,卻生得十分高大英挺,再找幾個算是相熟的學童一打聽,才弄明白那人叫蕭允,就是不久前才死了的蕭獵戶獨自,孤僻中的典範,似乎也隻有楚淮卿同他打得火熱。

他也發現蕭允和他有一個很大的共同點,他們倆都是村中婦女閑話的對象。

或許對蕭允的還要更苛責一些,村子裏的女人們大多善八卦,往往說到克母克父這個話頭上,首先點出的是蕭允,其次才會點出他齊銘。

也就是在知曉這一切之後,齊銘才存了想同蕭允交個朋友的心思,大有一番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齊銘覺得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想要和別人打交道。

真正等齊銘與蕭允相熟起來,還過了一段時日,中間也少不了楚淮卿的牽線搭橋,三個孩子沒事便四處胡鬧玩了許多地方,大多數時候是蕭允圍著楚淮卿轉,而齊銘則圍著蕭允轉,周圍的孩子們甚至都給了三人一個戲稱,楚淮卿是少爺,蕭允是護衛,而齊銘隻是個可有可無的小跟班。

但是齊銘自己心裏清楚,楚淮卿與蕭允都是真心將他當朋友,而非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

每當楚淮卿在大樹下至熟睡,蕭允坐在一邊細細幫他理著發絲,齊銘才有機會同蕭允好好說上一會話。兩人之間沒什麽話題,大多是學堂裏的一些趣事,他們聲音放得很小,碰到想笑的時候,蕭允會暗示他憋住,免得吵醒了睡著的楚淮卿。那時的齊銘並沒發覺蕭允對楚淮卿存著別的心思,甚至也沒發現自己對蕭允存著別的心思,他隻有一種隱隱地感覺,陪在這個年紀比自己大的少年身邊,有種莫名的安定和親切感。

直到後來,他在山上發現那兩人有模有樣的拜堂成親,才覺得心窩裏那股難受勁不管怎麽樣都止不住。

他即便是小,也明白所謂的拜堂成親就是兩個人以後要一同過日子,就像他爹與死去的娘那樣,若是蕭允以後要同楚淮卿一起過日子,那他怎麽辦。

齊銘給自己的想法弄得渾渾噩噩,又默默觀察那兩人好幾天,見著他倆手牽手,難受一下;見著蕭允沒事就會在楚淮卿臉蛋上親一口,再難受一下;見著楚先生當著所有人的麵讚賞蕭允學業有成,楚淮卿輔助有佳,繼續難受一下。

三個人當了好幾年的夥伴,他亦無意同那看上去似乎很般配的一對疏遠,於是一直隱忍著心中的那股別扭陪襯在一旁。天生的自卑感讓他將自己藏得越發深,甚至是連笑,都含不露齒。

直到上京趕考的前一天,含蓄了很多年的齊銘才恍然回神,似乎自己同蕭允獨處的時候到了。

楚淮卿年紀最小留在了村子裏,他們相約上京趕考的幾人一路風餐露宿,齊銘即與蕭允最為相熟,兩人便吃住溫書都在一起。齊銘覺得自己恍若夢境,夜裏自油燈下抬起頭時,對麵便是那張棱角分明的俊逸臉孔,蕭允修長的手指泛著書頁,那動作好像是在一下下輕撩過他的心一樣。

多年的苦學似乎並未辜負二人,蕭允似黑馬一般自萬眾學子中隻殺而出,殿試高中狀元,而齊銘一直望其項背的努力,亦讓他得了榜眼的美譽。

之後便是加官進爵,蕭允深得太師顧漣讚譽,年紀輕輕便領了刑部侍郎的官階,可謂少年得誌。而齊銘似乎也順帶著沾了光,同在刑部領了個員外郎的職位,雖說比蕭允低上了兩級,但怎麽說也是京官,立時吐氣揚眉起來。

可惜兩人官服還未傳熱,就傳來了隨州家鄉被山匪屠村的消息。

齊銘永遠也忘不了蕭允得知此消息之後的表情。

那種憤怒的,絕望的表情,像是被困在籠子裏欲出而不得的囚獸。

兩人遭此重創,雙雙告假,卻無一人提起勇氣返鄉,齊銘害怕自己見到唯一的親人橫屍謊言的模樣,也更不願意想象曾經相熟的麵孔早已天人永隔,更何況傳來的消息中還說,賊人屠村之後,將整個村子付之一炬,不留一個活口。

蕭允與他在屋子裏大醉一夜。

齊銘忘記那一夜他說過什麽話,隻記得蕭允的腦袋埋在他懷裏痛哭失聲,不斷用嘶啞的嗓音喚著楚淮卿的名字。而齊銘的眼淚,也沉默的一滴滴落在蕭允臉上。

為了那些死去的人,也為了他心中沉默的感情。

他們二人以遺孤的身份相互扶持,終究在波詭雲譎的朝堂之上站穩了腳跟,蕭晉齊處事大刀闊斧雷厲風行,而齊銘則麵麵俱到不留瑣碎,這樣的組合當真可算天衣無縫。太師顧漣本就對蕭允賞識非常,後見他的風骨才情與行事手段,更是讚賞有加,有意招其入贅,許給他自己唯一的孫女顧灩。

齊銘當時已官至國子博士,而蕭允也已官至刑部尚書,為六部中最年輕的尚書,前途無量。齊銘本以為蕭允不會應了顧太師的要求,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顧漣不過前腳提了提,兩天之後,蕭允便親自領了隨從,直上太師府求親。

蕭允隨著年歲的增長,原本就英挺俊俏的臉上更添了些剛毅的棱角,深得無數官家少女思慕,但卻一直守身不近女色,相熟的幾個官員中曾有人找過與他蕭允走得最近的齊銘,詢問蕭允是否為斷袖,是否可謂自家閨女提親。前一個問題齊銘不置可否,後一個問題齊銘隻是搖頭。

因此蕭允太師府求親的舉動讓許多高官掉了下巴。

懂事理的人已看了出來,都道,蕭小子想著往上爬,自然是看中了顧太師這個雄厚的背景,如今婚事已定,蕭小子看來是絕對的前途無量,隻等扶搖而上了。

齊銘卻是不信。

他邀蕭允出來喝酒,言來語去,卻不好提起此事,不料酒過三巡,蕭允卻自己開了口。

第一句,他說:“我若娶那顧灩,那些不斷向你打聽情形的人,是不是能變得消停些?”

第二句,他說:“別等了,找個好人家的姑娘,你也成個家吧。”

那時,齊銘才恍然發覺,原來蕭允早就看出他的心思了。

他問他,你這麽做,可是要斷我的念想?若此刻坐在這裏的是楚淮卿,你便不會草率成親了對不對?

蕭允隻飲了一口酒,道,我隻求淮卿在天之靈,不會來怪我。

之後,蕭允承了顧太師賜名蕭晉齊,八抬大轎迎娶顧家千金,大婚聲勢名動京城,皇上禦筆題字,喧鬧的勢頭從西大街一路吹到東大街。

齊銘站在人群裏,看見蕭允,也是蕭晉齊,身著大紅色喜服,騎在一匹高大的棗紅馬上,嘴角帶著淺笑,朝身邊歡呼的百姓們揮手致意;看著他從身後的大轎中牽出身材嬌小的新娘,跨國火盆;看著他們三拜成親,他掀起新娘火焰般耀眼的蓋頭,輕輕一吻印在女子白皙的臉頰上。

齊銘記不得當時自己臉上是個什麽表情,他安靜的轉過身,走了兩步,又回頭,大婚的兩人卻早已相互執著手,在一眾歡呼聲中入了洞房。

顧太師財大氣粗,廣發紅包飯食,筵席大擺三天,滿朝文武盡數到場,唯獨少了一人。

隻是一個齊銘,在數以百計的官員中,根本無人注意,也無人會去注意。

大婚後三天,蕭晉齊連跳兩級,官拜尚書省左仆射,統領尚書省,而齊銘,也緊隨其後十分神奇的坐上了刑部侍郎的位置,縱使無數人眼紅,也無人深究其緣由。

老天爺有時候總會與你開一些玩笑,而這些玩笑,往往也會變成驚喜。

那一年突厥作亂,鎮東大將軍樊暘領旨北伐,大勝而歸,而後,卻在推掉皇上賜婚的同時,讓一個陌生的名字,突兀地橫掃過整個長安城,弄得人盡皆知。

楚淮卿。

聽見消息時,齊銘不知道他該哭還是該笑,世上不乏同名同姓之人,但是他有一種直覺,這個楚淮卿,便是那個獨一無二的楚淮卿。

他本以為村子裏的人死了個精光,沒想到楚淮卿還活在世上。

他甚至還來不及整理儀容,便穿著身素袍子連夜駕車去了太師府,蕭晉齊似乎是明白了他會來一般,早已在花園中置上了小桌,同過去的許多年一樣,兩人對月而應,卻沉默以對。

良久,蕭晉齊才似自言自語地說:“他如今同安國侯在一起了,甚好。”

齊銘知曉,顧灩已經懷上了蕭晉齊的骨肉,幾月之後便要臨產。

他想不出什麽話來,隻好道:“樊將軍待他不錯,甚至推掉了皇上的賜婚。”

“齊銘,我隻盼望,他能真正過得好。”蕭晉齊聲音驟然低沉下去,凝神將齊銘望著。

齊銘覺得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這樣的眼神,像把刀子一樣,插在自己心上,再刺啦一聲劃開。

他想去握住蕭晉齊的手,手指顫了顫,終究沒能抬起來。

他隻淡淡應了一聲:“他也許過得很好。”

半年後,顧灩臨盆,小產,母子俱亡。

再半年後,吐蕃來犯,樊暘暖玉閣中另結新歡,楚淮卿罪名加身鋃鐺入獄。

齊銘又見了一次蕭晉齊。

蕭晉齊對他說,你代我去一趟洛陽,告訴他身上所背負罪名的真相。

齊銘知道這個他是誰,卻反問,你為什麽不親自去?

蕭晉齊並未多說話,隻幽幽歎了聲,“我也隻能為他做這麽多”,明明高大的身影,在齊銘眼裏,忽然變得十分蕭索起來。

齊銘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荒誕的念頭,或許這一輩子,自己永遠都不會拒絕這個男人給自己提的任何要求。

他想要將這種情緒定義為“愛”,隻是又覺得,這比愛要殘酷許多倍,或許將要掏盡他的一生賠進去,卻別想有什麽福利返還。

但他還是一腳邁進去了。

“我答應你。”

有人說感情這東西就是一種蠱,深埋在你心裏,啃食你的血肉,消耗著你的生命,你巴巴地付出,隻盼望最後能孕育出一隻漂亮的蝴蝶,但或許你還沒等到它能破繭而出的那一刻,就已經為了這遙不可及的願望,而賠上了自己的全部。

於蕭晉齊,這蠱是楚淮卿。

而於他齊銘,這蠱便是蕭晉齊。

吞下了,便吐不出,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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