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木溪不止一次跟魔交手, 即便已經相隔萬年,但那些景象仍然曆曆在目。她對魔了如指掌,滿心以為手握神器必能將對方擊敗。隻可惜萬年過去, 魔早已不是當初崇武莽夫。

這些年她獻祭肉身, 回歸天地跟天道爭奪權柄,在探索法則中觸碰到世界的本源力量。這裏是破滅凡界的再生世界, 修為的頂點便是大乘,若要更進一步, 唯有渡劫飛升。然而數萬年前神界湮滅後, 這世間再無飛升, 唯有來自神界的溪皇因有神力神血的加持,即便在凡界實力受限, 也能以神軀發揮神境實力。

魔並無神軀,但從天道哪裏得到過點撥,繼承天神的力量。

她歸入天地之後重新尋到渡劫飛升的升仙路, 竊取到真正的神力,並且篡改此間法則。

這是她藏匿的殺招,能以無形之軀超越天神。原本想在擊殺溪皇,徹底奪取天道權柄之後留作最終手段,扼製天道。

可她到底失策,不曾想溪皇的神血覺醒之後, 竟能發揮出這般強大的力量。

若非她手中的蓮水寶座幫忙抵禦, 恐怕當真會隕落。

魔不敢再輕視對方, 將最後的殺招祭出,獻祭三界殘魂, 不惜代價也要將其誅殺!

她看到溪皇被怨靈斷絕五感, 靈識神力皆受限製, 欲要燃燒精血強行遁走,想也不想就傾注全身力量,調用心髒的魔氣核心,賭上性命,斬出此生的最強一擊!

刹那間,天地失色,陰雲滾滾,雷光閃爍,一道金光從天而降,竟是天道甘願毀掉法則秩序也要強行介入人間爭鬥!

“你果真舍不得她。”魔看到一尊熟悉的虛影從天而降,不顧天地皸裂,朝她衝來,嘴角彎起自嘲的笑。

倘若這人願意分出對冰蓮的半數真心給她,她也甘願屈居其後。

可惜不曾。

魔不知曉冰蓮在神界究竟是何物,又是什麽身份,竟然能引得上位主神近乎無底線的偏愛。

難不成,會是神界天道嗎?

她不會想到,自己的戲言竟然正中靶心。

唐木溪的本體是一朵冰蓮,其中蘊含神界天道的最後一絲意識。

幽怨的魂靈發出慟哭哀嚎,煞氣衝天,似要將一切純淨美好的東西腐蝕。

魔手執長刀,站在漆黑的鬼霧中與天道化身遙遙相望,仿佛回到曾經隻她們二人之時。

她忽然彎唇一笑,繾綣卻無聲地對那人說了一句話,可惜冤魂叢生,誰也不曾聽到。

下一瞬,赤足腳踝的銀鏈忽然破碎,再出現時竟以無邊繩索的姿態將天道束縛!

“魔!”天道驚怒,一雙中盡是不可置信。

她拚命地掙脫,發出的神力甚至將時間暫停,卻依然無法逃出繩索的桎梏。

並非是她實力不足,這銀鏈中幾乎蘊含魔竊取的所有權柄,細細算來本就是天道自己的力量。

與自己爭鋒,唯有兩敗俱傷。

“不要!……”不要殺她!

最後一句話還未說出,那柄長刀已經從身軀中穿過,心髒破碎,迸發出刺目猙獰的鮮血和精純魔息。

這魔息不是旁人,正是薑垠。

魔握住長刀的手微微顫抖,失神地站在騰騰鬼霧中。

怎會?

她方才分明刺向溪皇。

冤魂足以隔絕靈識五感,這人是如何突破限製?

魔想得不錯,薑垠被冤魂吞沒,宛如身陷茫茫虛空,無法尋到師妹的方位。

可她心中擁有一枚跟魔相同的核心,能夠通過彼此的感應確定位置。

薑垠救下了師妹,核心卻隨之破碎。

她是魔氣化形,以核心為生命,核心不碎,萬年不滅。而如今,這份令無數人趨之若鶩的永生,終究成了癡妄。

“咳咳……”薑垠的生機快速消散,本就受限的目光,更是迅速昏暗,才轉瞬的功夫,就已經徹底暗淡下來,再看不到任何東西。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救下唐木溪,用僅有的力氣捏住對方,問:“師……妹?”

二字落下,就已經感不到外界的反饋。

她的師妹呢?可曾好好活著?

直至最後一刻,薑垠都不知道答案。

“師姐……”熾熱的鮮血從薑垠心口噴出,濺落到唐木溪的臉上,赤紅與冰眸形成鮮明的對比,仿若盛冬開放的寒梅,一朵一朵分外鮮豔。

方才的一瞬發生太快,等她從徹骨的殺意中回神,已經被鮮血潑灑半身,像個血人似得。

那不是她的血,可她寧願是她的血。

指尖的柔軟快速跌落???,唐木溪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那雙逐漸失去溫度的手,緊緊地十指交握,就像曾經無數次遊玩,無數次歡好一般,仿佛這樣就能再一次將溫度傳給對方。

可到底是仿佛。

“師姐……薑垠!”直到那滴結契時互相交換的心頭血失去一切聯係,唐木溪才恍若驚醒一般,被徹骨的冰寒吞沒。

“對了濟世燈……神血,還有救,還有救。”

唐木溪迅速將濟世燈拿出,用靈力劃破心口,將熾熱的心頭血分成兩份,一份注入濟世燈,一份喂給薑垠。

蓮燈是神器,她的血液又是神界珍寶,再重的傷也能治好。但薑垠的生機已經消散,療傷並無用,她需要的是起死回生。連神都會死去,更何況一道化形魔氣呢。

起死回生並不存在,任憑唐木溪怎麽努力,也無法救回自己的師姐。

薑垠的意識快速消散,分明雙眼沉重如鐵,身體卻極輕,像是飄飛的羽翼,能隨風拂去。在意識即將徹底隕滅時,一縷紫氣從腰間探出,躲過所有人的察覺,將她收入一片水中宮殿。

於此同時,一縷神力化作繩索,把即將消散的靈識強行連接。

而施法之人,卻是不問塵世的妙奴。

她慢慢睜開眼睛,看到那條九尾狐狸難得沒有躺在**,曾經充滿嬉笑慵懶的臉上卻遍布哀傷。

“我還活著……?”薑垠不可置信,抬手才發現自己連雙臂都化為無形,若非有深奧的神力艱難凝聚,早就破散。

妙奴微微搖頭,在她麵前凝聚一麵水鏡:“你已經失去肉身,失去魂魄,這縷意識也將在不久之後消散。”

薑垠盯著鏡中的自己,忍不住自嘲,卻笑不出來。

“師妹呢?”

妙奴指尖輕點,水鏡內的景象飛速變換,不消片刻就將外頭的場景顯現出來。

薑垠看到師妹安然無恙,也看到她陷入癲狂,用大把大把的心頭血灌入自己的肉身中。

“你的生機已經破滅,若無意外,萬死無生。天道受限,你的師妹也喪失戰意陷入癲狂的癡念中,這場戰爭是魔的勝利。”

薑垠隱約察覺到什麽,問:“可能護住師妹?”

妙奴無奈又心疼:“你當真聰明。不錯,我違背秩序,強行延續你的意識,正是為此事。”

“他界爭端,我身為一介外神本不該插手。但天道和你師妹都對我有恩,我不願看她們隕落,如今隻有一招能力挽狂瀾。”

“但說無妨。”

“你體內核心與魔同根同源,我有一術可令你們雙方的核心彼此關聯,用你之死,引她隕落。但此術需要獻祭肉身,一旦使用,便真的無法返生。”

薑垠是魔氣化形,雖然身死,魂飛魄散,但如果能尋到一絲殘魂和核心魔氣,保住肉身骨髓,說不準仍有機會複活。

獻祭肉身……無異於自絕後路。

妙奴原本以為薑垠會猶豫片刻,沒曾想話音剛落,對方就點頭答應:“可。”

妙奴瞥一眼水鏡中陷入癡妄的唐木溪,於心不忍:“你當真想好了?哪怕難以重生,也至少留給她一點念想。”

薑垠的肉身是唐木溪最後的支柱,連這個都失去,妙奴難以想象對方會變成什麽模樣,說不準會就此自盡。

薑垠搖頭,分明目光充滿貪戀和纏綿,注視著水鏡中的人一眨不眨,說出的話卻分外無情:“念想有何用,我甚至希望她能永遠地忘記我。這般不要命地澆灌心頭血,即便魔不殺她,她也活不長久,動手吧。如若可以,將唐包,赤月和混二的契約解除,希望他們活下來。”

魔死去之後,天下亂象即將終結,鏡月樓或許還能幫助師妹穩定局麵。

想到此處,薑垠忽然一怔,莫名覺得萬年前與現在並無區別。

兩次與師妹相見,都隻能有一方活下。

上一次是她,這一回輪到師妹了,也不知還會不會有下一次,若有,應當是真正的團圓。

妙奴啞然,竟不知該作何表態,沉默少許才歎道:“若你初見龍兒能有現在半分柔情就好了。”

得到的答案不出所料,但心底仍然荒涼。

妙奴不再耽擱,拿出一枚久遠的圖騰,將自己的鮮血澆注其上。不過片刻,圖騰就恢複生機,枯朽的枝幹長出新葉。

她散開主神領域,一瞬吞天噬地,將秘境之外徹底凍結。這是外神之力,一旦啟用,多半會引起天地警惕反攻。可如今天道尚且自身難保,秩序也崩潰腐爛,根本無力阻攔。

魔似乎不受她的限製,見她憑空出現,毫不猶豫地朝她攻來。

妙奴卻並不跟魔正麵交鋒,用幹癟的枝葉飛速纏繞到薑垠的軀體上。

下一瞬,軀體化作點點暗芒,宛如流螢一般四散而去。與此同時,圖騰潰散,魔受到奇異法咒的牽連,心中的核心徒然崩塌。

她滿眼不可置信,肉身卻迅速崩潰。

妙奴於心不忍,輕聲道:“癡兒,若你有幸再度得道,莫再犯下這般罪孽,且去參悟心的含義。”言罷,雙手結印,魔隨核心一起消散於天地。

妙奴轉身,見到唐木溪怔怔地看著自己,雙目赤紅眼淚盈盈,緘默不語地上前。柔軟的手指輕輕滑過心口,一切損傷盡數愈合。

但愈合的是外傷,藏在心底的哀慟卻無人能療愈。除非讓漫長的時間衝刷,亦或者停止跳動。

“睡吧,等你醒來,再無苦痛。”

似是聽信了她的話,唐木溪當真不曾反抗,任由催眠的紫氣覆蓋靈海,最終陷入沉眠。

做完這些,妙奴轉身遁入水下宮殿,卻在半途聽到一聲極其細微的道謝和告別。

“多謝。”聲音猶如細沙,經風一吹悉數打散。

妙奴一怔,佇立許久卻不曾回應,直到那抹氣息徹底消失,才進入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