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裏的女人很久不說話,就像變成了凝固的畫。

知羽看了看天空,一字字說,“這一次怕是又要來一番刺激的了……”

小棉已經近乎石化,聽到這句,才一下子醒過神來。“你有辦法了?我的手都要斷了——”

“斷不了,”知羽說,“要斷早斷了。再說照現在這個樣子,還是留著你那隻豬蹄子比較好,人手不夠的時候還能幫著扒拉扒拉。”

知羽一開始的設想,是錯的。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什麽陣法,隻不過是一堆鏡子擺在一起罷了,那鏡子也不是無邊無際的,這裏麵鏡子擺放的角度有些技巧,可以製造出無邊無際的感覺。

對環境反複的觀察中,知羽得出一個結論。還是幻象——這裏的一切都是在製造幻象。這就和能聚斂能量或者消耗能量的“陣”不一樣。這也就是說,他們要走出去,隻需要認出幻象的背後是什麽就可以。這個地方一定有一個離開的門,隻是這個門被巧妙地藏了起來。走這一層本來是非常簡單的,不一定比剛才和齊年打交道那麽複雜。

但是現在,事情已經被弄得複雜了。回憶纏繞著知羽,讓他習慣性地去探尋被關押的亡靈的過去。

知羽並不知道,他們走這一層也許不一定要通過回憶來找尋關鍵,更糟的是知羽現在完全不知道沙雨萌接下來會怎麽樣。

有多少光鮮靚麗的外表下隱藏著汙點?關鍵不是有汙點存在,而是不能讓人看見汙點,就算是汙點的製造者自己,也不可以。

不聽,不看,不說,一切都當它不存在……欺騙別人的人要先欺騙自己。

怪隻怪有的人太軟弱,軟弱得不能麵對自己的汙點,他們寧可想盡辦法,克服各種困難去做各種可怕的事情,隻為逃避鏡子中真正的自己。

但是現實就是現實,當這樣的人被完全推到了現實麵前,當他們心中的自我被完全擊碎的時候,他們的底線就徹底崩潰。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麽比把那個他們認為不是自己的自己給展示出來更可怕的事情。

底線都被捅破了,一個人就沒有顧慮和束縛了。

鏡子,鏡子,鏡子……知羽隻有飛快地想,鏡子是這個地方最關鍵的東西,出去的路一定和鏡子有關。如果一個人的好幾麵可以展現在好幾麵鏡子裏,那麽這些鏡子和鏡子之間必定各不相同。如果說一個人必然有善良的一麵和邪惡的一麵,那麽能映出這兩麵的鏡子必然有特殊的互補關係……知羽忽然想起他們來時進的那個門……那門麵上不也是一大麵鏡子嗎?

“到底怎麽樣了嘛——”看著一言不發的知羽,小棉急得幾乎要叫出來。

“找——”沉思中的知進忽然抬頭“如果進來時的門上映出的是一個人十年前的樣子,那麽離開的門上映出的就應該是一個人十年後的樣子——就找映著這個女人三十多快四十歲樣子的鏡子!”

“不是……我不相信自己做了……我不是這樣的……”這個時候,沙雨萌抬起頭,“這不是我,”鏡子裏的女人在一小段時間裏已經長出一臉市井的醜陋,“這不是我……你們把‘我’還給我——”

知羽眼疾手快,一把將小棉拉了過來,沙雨萌猛然捏緊自己的手,指甲一下子在手心劃出血跡……她的手也變得粗糙和僵硬,在空中搖擺著。一瞬間,千萬隻手從不同的鏡子背麵伸出來,四處亂抓。

小棉嚇得不敢動,知羽對她叫道:“還愣著幹什麽,快找!找到了就走了!”小棉才強忍著恐懼四處張望,一邊哆哆嗦嗦地躲著從四麵八方伸過來的手,一時間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知羽沒有心思多想,他帶著小棉在這一大片鏡子中飛快地穿梭著,不時抵擋著伸過來的手臂。一麵又一麵的鏡子從眼前閃過,不是這麵,也不是那一麵……

沒有多少時間,知羽已經滿頭大汗。一麵又一麵的鏡子看過去,偏偏就是沒有一麵裏麵映著三十幾歲快四十歲的女人,眼看這一大圈就要跑完了。

怎麽辦……

知羽狠狠地對小棉說:“交給你個任務,需要你克服點心理障礙,能完成咱們就能走——”

“能能能,隻要能走出去,怎麽都行!”

“我們分開,你從每一麵鏡子的背麵跑過——”

“啊?那不是把自己往那些胳膊跟前送啊!”

“我沒辦法了!”

“哦……好……好吧……”

沙雨萌畢竟已經和常人不同,也許因為各種原因,知羽無從認出十年後的她。小棉現在隻是個普通的小女孩,十年後的她則青春鼎盛,這應該是很容易認出來的。鏡子的背麵才是真正的正麵,那麽麵對著背麵的人的映像就會出現在鏡子裏。這樣一來,他們就一定找到那麵可以幫他們離開的鏡子。

小棉一下子成了痛苦中的山羊,加緊了身子,一跳一跳的,一邊號啕一邊從每一雙揮舞的手臂前經過。事後想想,那真是滑稽透了,但是當時知羽哪有那個心思,隻顧著盯著鏡子一麵接一麵第看下去,看下去……

白衣少年不想去上學了,這是前所未有的。

考入一所和自己能力相差懸殊的學校絕對夠讓人喪氣一陣子的,正值青春叛逆中的中學生也容易情緒波動,但是在這之前白衣少年的情緒再怎麽波動也沒有學不下去習的時候。原因很簡單,隻有學習夠好,才能從這個鬼泥潭裏跳出去。你成績不行,最後考個狗屁學校或者幹脆考不上,然後再跑到大街上喊,都是那破高中害了我——會有人聽嗎?不會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女孩的經曆讓白衣少年看到了現實的翻臉不認人,白衣少年知道了兩個道理。第一,世人都是看結果不看過程的,你再心酸再努力再冤枉,隻要最後沒有成功,那你就隻能是個卑微的笨蛋。第二,想贏得一個公平的機會來擺脫又卑微又笨蛋的命運,實在是太難了。

白衣少年再怎麽樣也比女孩幸運,不珍惜這樣的幸運,是一種犯罪。

但是自從沙雨萌和女孩在課堂上大戰以後,白衣少年開始思考另外一個問題。不成功是卑微的笨蛋,那麽成功了就一定是高貴的天才嗎?

沙雨萌簡曆上那點情況,早就被大馬嚷嚷得到處都是了。沙老師是華東師大的碩士,全城最年輕的一級教師,帶出的每一屆學生都成績驕人,在業內獲獎無數。這也算是個成功的人了吧?起碼有無數人瞻仰和豔羨,但是又有幾個人知道,她居然是個可怕的小人?

白衣少年躺在自己的床上裝病,一邊回想著這些天發生的一切。他發現了另一條現實,這一條甚至比他以往知道的都要可怕——

成功是要付出代價的,而這種代價很有可能關乎犧牲道德,成功以後,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又需要犧牲更多的道德……

白衣少年覺得頭痛欲裂,前途一片黑暗。

他再也躺不下去了,他覺得自己至少應該去做點什麽,要不然和等死又有什麽兩樣?但是他又能做什麽呢?

他想到該去看看女孩。經受了那麽大的刺激,女孩那天在課堂上當眾昏厥,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白衣少年溜出家門,憑著記憶走到了女孩的窗下。裏麵一片寂靜。也許她已經好了?白衣少年轉身離開,經過她家書房窗下,聽見裏麵的**。唐主編和歐陽教授聲音不大地吵了起來。

“我沒有別的意思……不管怎麽說她就是個孩子……”歐陽教授的聲音帶著討饒的意思。

“孩子?她都多大了?孩子!她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唐主編怒不可遏,但仍然完美地控製著音量。“我告訴你,她就是個妖精!以前沒事那是我不查,一查準有事,而且還是大事!你看她現在在家有幾句實話?全是騙人的!”

“是是是……你說的對,可是……”

“沒有可是!做錯了事情就要付出代價!我可是賞罰分明的!她要是能有小列的一半好我都高興死了,說來這兩個還雙胞胎呢,誰信?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哥哥是重點中學的高才生,妹妹卻跑到不三不四的地方賣唱,還和老師鬧堂!”

“那……那你就打她?”

“我就打她!我沒有辦法了,我隻能武力解決!我好好說她可是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啊!我除了打沒有別的辦法!這個樣子了還不打,你要我怎麽辦?你女兒都去酒吧賣唱了!”

“那……你打得也太……她可是已經起不來床了……”

“起不來就起不來!”唐主編的聲音裏居然拖出了哭腔,“我打死她我……我容易嗎?天天為了你們仨起早貪黑,還要因為你那個舊年的騷百靈我整夜整夜睡不著覺!這個丫頭真是我的克星,明明知道我為什麽討厭死音樂了,還是天天抱著音樂不放!她就是故意的!我跟你說我現在都要煩死了,部裏那些人沒事就談論孩子,人人都知道我家兩個孩子,少和別人說一個都不行!家裏養這麽個孽障你要我把臉往哪擱?”

歐陽教授半天不說話,最後說了一句:“把她送醫院吧,昏了這麽久,不知道怎麽樣了。”

“不行!”唐主編突然喊了出來,“絕對不行!各大醫院都有認識我的人,這要是問起來我可怎麽說?虧你想得出來!”

“那她怎麽辦?”

“……沒事的,哪有那麽嚴重?以前又不是沒打過,最後不都好好的……”

不知不覺間,白衣少年的眼淚下來了。他僵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做。

賽蓮,你命中到底有多少劫難?而現在,你就是我的劫難,讓我心難安。我多希望從來沒有認識過你,這樣我也不必認識自己,不必知道自己有多軟弱和無能。

白衣少年反複想,反複想……

最後,他報警了。

小棉的尖叫劃過陰沉的天空——

一隻慘白的胳膊提著她的衣領,將小棉淩空提起!一陣眩暈之下,小棉忘了掙紮,隻覺得自己的氣息越來越含糊。眼前仍是一片混亂,那雙女人的手死死捏住她的脖子,飛快地把她往鏡子背麵拉。小棉無從抗爭,隻有被肆意擺布。隻有那撲麵而來的血腥味激得她渾身一抖……

就是這一抖之間,血腥氣一下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重透骨的冰涼。這份冰涼把她的全身包裹起來,小棉覺得自己仿佛處在一個秋天的露天泳池裏,她忍不住叫出來:

“我要淹死了……”

“淹死了還說話?”就聽旁邊撲哧一聲壞笑,小棉一睜眼,卻發現自己呆在一間草舍裏,旁邊就是知羽。草舍裏並不冷,還有一個小小的爐火,隻是那火是藍色,火苗也不跳,像一隻奇怪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