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罵我自己了,你怎麽著?你不就是想教訓我嗎?那你還得字斟句酌,生怕說出不得體的來。我替你說一句,也不用太過分,免得你說我自甘墮落,但是歸根到底我把自己給罵了,你還能想出什麽花樣來?

走的時候,白衣少年回頭看了一眼呆坐在辦公室裏的沙老師。沙老師滿臉憋得通紅,想個爛掉的西紅柿。

也許這樣的話從一個大個子混小子或者浪蕩小潑婦嘴裏說出來,沙老師還能想到應對的辦法。但是偏偏是這麽個女孩,這麽個幹枯、頹喪的小孩子,看似平靜順和實而刀槍不入,看似從不發火實而隨時都在爆發。

還有那雙眼睛。當時沒多想,事後沙雨萌都覺得後脊背涼涼的,從那雙眼睛裏射出來的簡直就是軟刀子。它們在說,你說啊你說,我看你能說出什麽來,你是什麽呀,你不就是那麽個玩意兒嗎?你那點心思就想擺布我?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九九吧!

沙雨萌是第一個從看出,女孩從骨子裏散發出的氣息讓人不寒而栗的人。這種不寒而栗還不是因為女孩有多恐怖,而在於每個人都會有的,對自身的恐懼。在女孩的注視下,被注視的人自己居然會不由自主地感到心虛……

這個女孩絕對不一般……沙老師如是想。

知羽從兜裏掏出一塊手帕,另一隻手拿出打火機。火舌躥起,一下一下撩著潔白的手帕,焦枯的黑色慢慢爬行開來,撕扯出幾十條零碎的布片。

火舌縮回去,小棉吃驚地發現知羽原先拿手帕的手上竟然提著一疊黑絲絨布!

知羽抖開一塊黑絲絨,揚手罩在一麵鏡子上……

讓兩人沒有想到的是,周圍沒有任何變化。

知羽想了想,“別急,多遮幾個再看。”

他們開始圍著這裏走動,沿途遮住靠外圍的鏡子,一麵又一麵。可是還是什麽也沒有發生。直到遮住第四十九麵鏡子的時候,知羽停下來,望著已經被遮住的鏡子,若有所思。

微風還在不斷吹來,那些厚重的絲絨布竟然在風裏慢慢地移動。知羽感覺到迎麵滑過的似乎是幽靈的影子,無聲無息,卻帶著奇特的意念和能力,正在一點一點蠶食他們的嚐試。如若不然,這樣的黑絲絨布如何能被這無聲的微風移動?

這風來源何處呢?知羽忽然想,是賽蓮這個布置了一切的人在操作風,還是關在這裏的亡靈在引動風呢?

微風停了下來。

不遠處一麵已經遮好的鏡子上,黑絲絨布無聲地滑下來……

一聲驚叫把天空撕破,霎時間雷鳴四起!

所有的鏡子都在一瞬間暗下來。鏡子裏的女人立刻變得模糊一片,隻有無數雙玉手,蒼白冰冷,不停地敲打鏡麵。

“我……我……我不到我……在哪裏?在哪裏!”

小棉驚叫著,死死拉住知羽。知羽腦中一片混亂,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麵引起混亂的鏡子,它沒有任何損壞,隻是被黑絲絨布遮上了,又重新揭開,怎麽會……

知羽沒有來得及想清楚,腳下就發出悶響……

一道道龜裂迸發,那一大片布了鏡子陣法的土地突然和周圍的草地斷裂開來,緊挨著陣法站立的知羽和小棉被大地掀起的巨浪拋進陣法裏麵——

為什麽?知羽完全沒有了思路,這一切都是如此怪異,完全是一個毫無章法的夢境。他一下子覺得自己不管想出什麽樣的辦法來,最後都要麵臨意想不到的恐怖。

在混亂中,知羽看到天空中幻化多變的浮雲,已經變成黑色的浮雲……

他恍然大悟!

十一、正麵是背麵

白衣少年擔心過沙老師會報複,所以一直提醒女孩要小心,但是這一次似乎是他自己太小人之心了。事實是,從那過後很長一段時間,沙老師都沒有什麽特別的舉動,對待女孩也沒有任何的獨特之處。

時間一長,他們也不再討論這位年輕美麗的女老師了。在他們看來,沙雨萌就是芸芸眾師中的一員,有著和別的老師一樣的毛病,有著和別的模範孩子出身的人一樣的矯情和自我陶醉。這些都讓他們覺得惡心,但也都不是什麽要命的缺點,他們還可以忍受。

他們不知道沙雨萌不僅僅是個老師,還是個偵探,還是個運動員,還是個心理學家。一句話,像沙雨萌這樣的人,隻要被激發到,她想是什麽就可以是什麽,直到她得到自認為該得到的東西。

沙老師第二次找女孩談話,還是在辦公室,還是放學以後。但是這一次和上一次完全不同,因為女孩在去辦公室之前,不是在教室而是從主樓的屋頂。

脂粉的香氣突然出現在了一個不該出現的地方,沙老師把女孩從屋頂薅了下來。

女孩被激怒了,她開始不停提問,咬著牙提問。

“你去主樓屋頂幹什麽?”

“你去主樓屋頂幹什麽?”沙老師反問。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就是去抓我的。”女孩冷笑,“就為了抓到我的把柄,你連翻牆都學會了,真是不簡單。”

“我抓你的把柄幹什麽?”沙老師義正詞嚴,仍然加緊了大臂,優雅地抬著手敲著桌子說,“你是我的學生,我要幫助你改掉壞習慣,取得好成績。你怎麽不想我是為了你好才學會翻牆的?我告訴你我從小到大沒翻過牆!”

“你就撿好聽的說吧,”女孩看著沙雨萌完全就是在看一張沒皮的臉,“你知道我到底什麽情況嗎?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麽處境嗎?你不知道。你隻知道你的業績,你的麵子!你這麽做根本就是為了你自己,你要讓我給你當往上爬的墊腳石!”

“你這個孩子心理怎麽這麽陰暗?”沙老師不可思議地看著女孩,“難道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一個人全心全意關心別人的事嗎?我也許不了解你的情況,但是你了解我的情況嗎?你憑什麽說我是那樣的人?”

女孩的眼睛裏又開始躥起鬼火,她看著沙雨萌,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沙雨萌的頭又有點大了,但她支持著,繼續說,“我實在是不明白你一個孩子怎麽這樣想別人?難道你的父母含辛茹苦養你這麽多年,供你上學,就是為了讓你以後給他們養老嗎?難道你的哥哥關照你,就是為了以後你給他幫什麽忙嗎?”

女孩聽得臉色紫青,她逼近了一步,“你知道我的父母怎麽對待我的嗎?你知道我哥哥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嗎?”

沙雨萌看出情況不妙,語氣平緩下去,“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女孩一字字道,“我告訴你,屋頂是我的底線。你可以罵我,教訓我,跟我家裏那些人說三道四,你甚至可以體罰我,不許我聽課,但是你要是敢讓我再也去不成屋頂,”女孩笑了笑,“我就把你和開跑車的大肚男的事傳出去,讓學校那些因為老爸找二奶而心煩的兄弟姐妹們把你的頭發一根一根拔光——你不用這樣看著我,證據到處都是,再說他們也不一定相信證據,他們隻相信感覺!”

女孩出來的時候,照舊看到在門口等她一起回家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的臉色有點奇怪,女孩知道他聽到了自己和沙老師的對話。

“屋頂真的是我的底線了,我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安安靜靜學音樂了。”她的聲音還是那麽疲憊。

“我知道,我知道……”白衣少年趕緊說,“你別著急,我想她最近不會輕易說出去的。”

“你有什麽辦法嗎?讓她永遠不說。”

辦法倒是有,白衣少年想,但是他覺得那樣女孩會受刺激的。這個辦法有當壞孩子經驗的人都知道,那就是服軟。不管什麽人,都有一個弱點,那就是承受不住奉承和順從。你擺出大義凜然的樣子和她對著幹,她可能會特別來勁,但是如果你象個鼻涕蟲一樣貼著她,呈嗲狀說如下一類話,老師你最好啦,老師你真漂漂哦,老師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嘛,老師不要這樣啦,老師你說什麽我都聽……那麽她即使能看出你是想息事寧人,也多半不會再刁難你。

女孩在唐主編的超強風暴中被名副其實地“拉扯”大,卻從來沒有服過軟,反倒是她的美男哥哥,一撒嬌一耍賴,唐主編就把滿腔怒火轉嫁到了無辜的女孩身上。

白衣少年歎了口氣……

“總之你別著急了,不管碰到什麽情況我都會幫你的……不過,”他忽然想到什麽,“那個,沙雨萌和那個什麽跑車大肚男到底什麽情況啊,你從哪知道的?”

女孩聳了聳肩,“我看大馬被開了,自己猜的,其實我什麽也不知道,誰想她做賊心虛,一下子就不吭聲了。”

白衣少年驚訝地看著女孩,上一刻的擔心又拋到了一邊。女孩也許並不象自己想像的那樣不能保護自己,他這樣想著,又覺得屋頂的事,沒什麽好著急的了。

女孩有時候簡直就是個水晶球,你說不清楚她到底有幾麵。

幻象……全是幻象!

知羽想到剛剛過了齊年那一關的時候,賽蓮所說的“容易。”所謂的容易指的不是不算生僻的陣法,也不是容量和變化都有限的空間,而是不多的幻象。

這座塔其實就是一座幻象的塔,裏麵能看到的一切都不一定是真實的。

這也就是說,如果隻用眼睛去看,這裏的絕大多數現象是荒誕的。隻有推斷出這些幻象到底是又什麽樣的實體偽裝和擴充過來的,才能知道到底應該怎麽樣走出去!

幻象既然是做出來的,那麽幻象和幻象之間就一定有關聯。知羽想到自己先前在鏡子上的試探,慢慢整理思路。

從現象變化的規律來看,這裏還是有實體的鏡子的。把黑絲絨蓋在他們所看到的鏡麵上,周圍沒有反應,這有可能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觸碰到能讓幻象規律——他們覺得這個規律就是鏡麵對光的反射。如果鏡麵對光的反射這個規律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幫助製造幻象,那就可以推斷出……

那就可以推斷出,黑絲絨遮住的根本就不是可以反射光線的鏡麵,而是看上去是鏡麵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