塤愣了愣,說,“出事之前,我倒對天庭並沒有什麽別的心思。說起來天庭畢竟是天界的統領,龍族早先也和天庭同仇敵愾過,我小時候倒是沒把天庭的人當外人的……那時候傳出了龍鱗鑒被騙去的消息,我一開始還不信,後來也是聽母後親自說了才知道竟真有這樣的事。不過一直到殺上天庭,我也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覺得我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神龍笑了笑,“你那時是在心裏還沒有接受龍族和天庭已經為敵的這個現實,殺到天庭裏了,你還無法想像天庭和龍族徹底鬧翻是什麽情形。”

“想來是的……”塤低聲說“後來看到了赤奴,我倒有些恍然大悟,我想我是一瞬間把他當成了一切的罪魁禍首……我企圖讓他的存在來解釋我不懂的一切。”

“你還是把所有的氣惱都加在了他的身上……你沒有想到,或是想到了也不願深究的是,天庭到底為什麽抬舉了這麽一個小人。”

“今天,天庭抬舉了一個小人……明天,就會有成千上萬的小人排著隊等天庭的賞賜……我不敢想那將是怎樣的情形。”

神龍卻說,“你不敢想,事就不會出了麽?”

塤明白神龍的意思了。

天庭裏到底蟄伏著多少個赤奴,誰也不知道。即便是神龍也難以看透這個龐大的體係裏到底有多少華麗的傷口。想想當年那是鬧了一次事,龍族才知道有一個赤奴,如果當年的事不出,那個一直盯著龍族的矮子到底還會在暗處做什麽,誰也不知道。即便是現在赤奴暴露了,也保不齊還有別的小人在做什麽。

“可是……”塤卻覺得這中間有什麽說不通的事情,“可是我們隱而不發,不過是繞過了麻煩,少不得以後還要麵對啊!”

“我反複提了幾次,你可想過這件事——”神龍忽問,“你有沒有想過天庭到底為什麽養赤奴這樣的人?”

塤知道,神龍想聽到的必定不是什麽“聽信了讒言”,“糊塗誤事”,“虛榮無用”這樣的廢話,加之原本說起的那些細節和考慮,來來回回似乎都指向一處——

“難道說……天庭養著這些人原本就是為了……轄製我們?”

天色漸暗,焰湖上又泛起那種青灰色的光澤。塤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和重月一起出逃時的情景,一時間覺得那時的一切都籠罩在一層薄薄的煙霧中。難道說到了這幾乎要落幕的時候,這一場糾葛還有著意味深長的陰影?

塤忽然很想念重月,想念她眉宇間的淡然和堅定,想念她無論麵對什麽都不曾失去的優雅和高貴。

瓷娃娃看著眾人在自己的情緒裏慢慢下沉,她覺得這片不大的空間幾乎要被消沉的氣泡給占滿了。

她一下子哀傷起來。

“也到時候了,知羽、賽蓮,你們兩人坐近些來,圍著我……”

“這個時候也別提那珠子了,”賽蓮淡淡地說,“我也沒那個心情。這個結局,那個緣故的,這些天也把我折磨地差不多了。”

知羽卻沒接這個話茬,隻是看了看那瓷娃娃,倒象想說什麽,最終也算了。

瓷娃娃卻有些生氣了,“我不是說那個……我有別的事要交代的。”歎了口氣,又幽幽地說,“天可憐見,我的時間也不多了,行行好讓我把這點事了了,也算有始有終。”

賽蓮和知羽聽著話裏大有深意,對視一眼,立馬明白了七分。兩人即刻過來,將瓷娃娃圍在了中間。

“你們知道的,我本是還願娃娃……”瓷娃娃慢慢道,“幾世幾劫過去,我從來不曾失信的,焰湖裏的三生石皆可作證……隻是你們太會給我出難題,也該我大限已到。”

“你……”知羽一時語塞,“事情不會這麽糟的吧,我知道你就是當年出逃的重月龍女。龍族到底是上古貴族,要留住你這樣的嫡係公主,辦法還是有的……”

賽蓮歎了口氣,“是不是你自己倔,不願意求助於人?”

瓷娃娃笑了笑,“你們兩個到底是些小孩子,還是有太多放不下的。”這一句話說的兩個人想起過往的很多事。

是的,他們終究是有很多情結的,不說別的,單這個瓷娃娃就讓他們無法割舍。為了這個瓷娃娃,他們也不知道歡喜了多少次,淚流了多少載。

那一年,白衣少年陪女孩走過雲街,在楊家的店鋪旁悄然停了停。那店鋪的櫥窗裏放的是一個精致而簡約的瓷娃娃,燕壁的小丫頭們幾乎人人都有的瓷娃娃,女孩卻隻能這樣看著。幸好女孩已經習慣了,也不要求什麽,她這麽安慰自己,也沒把這件事太放在心上,她需要擔心的太多了,顧不上這些小哀愁。

女孩顧不上沒關係,還有白衣少年。

後來的事情前麵已經提過,白衣少年將那個櫥窗裏的瓷娃娃親手送給了女孩。這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一個情節,但這裏麵還有一個情節,必定要小小地推斷一下才能猜出來。

白衣少年並沒有花錢去買那個瓷娃娃——當然,他本來是準備去買的,但是楊家姑娘沒收他的錢。楊家鋪子把那個瓷娃娃白送給了白衣少年。

不管是當時的白衣少年,還是後來的地府冥使,對這個細節都感到恍若隔世。那楊家鋪子裏並不象別家裝潢一新,反倒還是那副古舊的模樣,裏麵光線又暗,讓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知羽隻記得楊家姑娘微笑著推回了他交錢的手,又親自幫他把那個瓷娃娃從櫥窗裏拿出來包好,而他則夢遊一般帶著瓷娃娃走了,簡直象一個上好了發條的機器人,連句話也沒有。

每一個還願娃娃,都是這樣被帶出楊家鋪子的。

重月龍女將那些寫在三生石上的諾言牢記於心,然後天天守在櫥窗裏等著那要還願的人來,等那人要來時,她就給楊家姑娘托夢……於是還願娃娃就被帶進一段瑣碎卻藏著前世糾葛的人生。到願還完了,還願娃娃也就碎了,重月有一天時間回到焰湖去看三生石上新的誓言。這個時候楊家的傳人必定已經將新的瓷娃娃做好,在龍女的香前祭奠過,等重月回來,仍舊附在瓷娃娃身上,坐在櫥窗裏望眼欲穿。

漫長的光陰就這樣劃過,一切都毫無懸念。直到知羽和賽蓮在瓷娃娃的還願之旅中出現,直到他們讓還願娃娃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破碎在願望還清之前。

在瓷娃娃落地的一瞬間,少女賽蓮的哭喊聲,穆列的嬉笑聲,唐主編的喝罵聲和歐陽教授上氣不接下氣的抱怨聲一起湧進了重月的耳朵裏。是了,她想,就是這一家了,這就是她最後的一次還願了。她知道的旅途快要結束了。

說不清楚為什麽,重月首先想到的不是“我要死了”而是“我要回家了”。

這些上古遺貴總是對命運和造化有著一種特殊的直覺,他們神秘而高貴的血液裏似乎與生俱來地流淌著一種隱秘而古樸的天地哲學。他們也會煩惱哀苦,但他們總是能最釋然最從容地麵對結局,不論是誰的,什麽樣的結局。

任憑誰也難以參透他們的這份安然究竟從何而來,就來寫故事的那個鬼穀簫也不知道。我們隻有仰望,隻有感歎,隻有為他們自己都不甚憂愁的結局感到悲傷。

“自我被我的弟弟從天兵那裏拉走,我就知道自己的逃亡開始了,我就成了一個天涯流浪的人……我不想流浪的,卻不知道我命裏就是個要流浪的人。我本不該來這世上的,於是我母親離家出走了,幸而我舅舅和龍後娘娘沒讓我無家可歸。我雖然也帶了心事長大,卻好歹是有人痛惜的,也曾以為逃過了流浪二字——其實若命裏定了,如何能逃得過去呢……”

龍後最怕重月小小年紀就擔一心的傷痛,原也打算等她大了才告訴她自己的身世,卻不想重月最是個心思細膩的姑娘,早早的就自己把那些陳年舊賬給翻查了出來。龍後隻發現原本就沉默寡言的重月神情越發憂鬱,她沒辦法了,隻有和重月講清楚。同重月正式談的前一天晚上,龍後久久無法入睡,正滿腦門子官司,卻見重月瘦小的身影出現在寢宮門口。

“娘娘……”

壞了,龍後心裏咯噔一聲,她叫的是娘娘而不是母後,可見這裏麵有別的意思了。

果然,重月幽幽地看著龍後,“重月不要沒人管,重月不要沒有家……”說著就哭了。

龍後趕緊勸,“好孩子……你怎麽會沒人管呢?我龍族嫡係的公主,誰敢唐突造次?別哭了別哭了……重月,不管以前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麽事,你記住,這個地方永遠是你的家,這裏永遠有你的親人……”

從此龍後更是吩咐了所有親貴連同仆從一定要時刻照顧到重月的情緒,不可招惹她想東想西的。重月自那以後也沒再有過什麽反常的舉動,隻是一直有幾分憂傷藏在神情裏,跟前沒人的時候尤其愛在南窗下獨自發呆。

龍後將這種種說與神龍聽,神龍自然知道,重月遙望的是蚩尤此時的族居地,也就是她那可算是未曾謀麵的母親,翼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