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好久,許觀才終於僵著臉色,點了點頭。他補上:“但是這件事,我還是會告訴所長的,你放心,我不到大會上說。他最近忙,經常跑委員會,我會找個時間私下跟他講的。”

“應該的。”常含平點點頭,起身收拾自己的東西,“那謝謝許哥了。”

許觀沒應聲,常含平也不在乎。兩個人一個往時研所外走,一個往辦公室走,擦肩而過的時候誰也沒有說話沒有看對方,好像中間隔了千百道鴻溝。許觀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眉間始終沒有舒展開來。

接下來,他做了一件讓許新茶都感到十分意外的事情。

後勤部的辦公區有一個文件資料的存儲室,隻有後勤部的部長和時研所所長才擁有打開權限。許觀一如既往地收拾好桌麵之後,並沒有換下工作服關燈離開,而是轉身去了資料室,他作為後勤部的部長,直接啟用權限,打開了存儲室。

與此同時,許觀的動作飛快,又把資料室的監控係統給關閉了。

他駕輕就熟地走過一道道電子櫃,直接走向了最深處。他轉了一個彎,走到某一個電子櫃前,指尖輕輕一拂便把解鎖係統打了開來,隨即他小心翼翼地從裏麵拿出一份不薄不厚的密封文件來,又迅速把電子櫃上了鎖,步履匆匆地走出資料室。

“時研所其中一條規定就是,”許新茶看著自己爸爸一係列行雲流水的動作,不由得目瞪口呆,“內部人員不得將任何機密性資料帶離時間研究所,否則視為違約違規,要受到紀律處分的。”

許觀身為後勤部部長,他怎麽會不熟悉這條規定?

他沒有看這份密封文件,而是直接將它放入了自己的公文包裏。隨即他十分謹慎,把公文包鎖進了自己辦公桌旁邊的小櫃子裏。許新茶還沒看明白他到底要做什麽,就見許觀匆匆忙忙地站起,轉身去了地下負一層。

時研所地下負一層從來都是時間領域的入口,這個時候許觀過去幹什麽?

“他想做什麽?”許新茶連忙跟上。然而等到他追到時間領域的入口時,胳膊卻被人一把拉住,陸且將站在兩三步的距離之外,看著許觀毫不猶豫地進入時間領域:“別進去。”

許新茶疑惑道:“為什麽?”

“時間領域是個很神秘的地方,它不屬於我們這個維度,”陸且將快速又簡潔地回答,“也因此不會受到我們這個維度的時間控製,我們要是走進去,那再出來,就可能已經回到了二十年後,而不是現在。”

“明白了。”許新茶點點頭,隻好等在一旁,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對陸且將道,“你剛才聽到常含平的話了嗎,他說我爸的能力是跳躍!我的能力和他的能力是一樣的!”他的眼睫垂了垂:“根據時研所的資料庫,目前還沒有出現時間能力相同的情況。”

許新茶往前走了兩步,回憶道:“我們是時間管理者的麵試通常是展示自己的能力、以及描述覺醒能力的時候發生了什麽,這部分是方便麵試官——也就是後勤部部長、時研所所長和委員長共同議定能力名字的。”

“當時陸所都沒跟委員長和後勤部部長商量,就直接在能力名稱一欄裏填上了時間跳躍四個字,”許新茶道,“可奇怪的是,後勤部部長的表情欲言又止,但是委員長卻沒有對陸所這個行為做出任何評價,隻是看了一眼,就默許了。”

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時間領域入口的門忽然被人一把搡開了,兩個人都嚇了一跳,隻見許觀跌跌撞撞地從時間領域裏出來,大門猛地合上,他臉色極其蒼白,嗆了一口血,再也支撐不住似的倒了下去。

許新茶當然沒能接住他,他的手伸在半空中,看著許觀緩緩地撐起自己的身體,仰起頭。

倏地,許新茶的視線似乎和許觀的視線交匯,許新茶心裏無端冒出一個念頭:“他身上好像少了點什麽東西。”

陸滄在他麵前提到過,許觀這個人最為堅韌,什麽苦都能吃。現下他剛遭受來自常含平背叛的打擊,又不知道為什麽進了趟資料室違規拿走了密封文件,如今又從時間領域出來,嗆血倒地。

他還能自己默然無聲地站起來,把地上的血跡收拾幹淨,然後裝作沒事人一般地離開時研所。他身上的白大褂也沾上了一點點血跡,許觀懶得啟動時研所裏的清洗係統,於是幹脆帶著它和公文包一起回了家。

許新茶和陸且將一路跟著回到了家,許新茶正要跟著進去的時候忽然腳步一頓,轉身道:“咱們就不進去了吧。”

被他攔在後麵的陸且將麵無表情地一挑眉:“為什麽?”

“按照年份來算,現在這個時候我還在讀小學。雖然說是寄宿,但是今天是放假,我回家的。”許新茶麵前是陸且將,身後是自己家門,一本正經地掰著指頭數,“那不行,我都沒怎麽見過你小孩子的時候,你倒好,就要把我的底兒給掀了。還有上次我媽把我的照片都給你看了,我得補回來。”

“好。”陸且將一口答應下來,然後直接掠過許新茶,從牆壁裏穿了過去。

“哎,你這人!”許新茶連忙追上。

然而大長腿就是走路帶風,許新茶才一進客廳就見陸且將十分精準地選中了他的房間,毫不猶豫地直接進去。許新茶連忙三步兩步跑了過去,乍一進門,他就看到許觀坐在他的床鋪邊,仔細地凝視著熟睡中的他。

許新茶一下子收住了腳步,一時間不太敢動。

“他在做什麽?”許新茶開始搜索自己的記憶,他每周周末都會回家睡覺,經常遇到許觀沒回來的情況,而這一夜也許隻是他認為的極其普通的一夜,許新茶並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到底是什麽。

隻見許觀什麽也沒做,睡在**的小新茶就自己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清了坐在旁邊的人,帶著濃重的睡意喊了一聲:“爸爸,你回來了。”

“嗯。”許觀笑了笑,眉目在稍微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極其柔和,陸且將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身邊的許新茶,那笑容簡直如出一轍,“小茶想不想繼續聽故事,上周跟你講的《毛毛》[1],爸爸還沒把結尾告訴你呢!”

然而從睡夢中迷迷糊糊醒來的小新茶並不肯配合他,搖了搖頭,又蜷縮進薄被子裏:“不要,你白天說給我聽,我好困,要睡了。”

“但爸爸明天要上班,隻能今天晚上。”許觀的聲音極其輕柔沉穩,落在耳朵裏就,“真的不想聽灰先生們和毛毛小姑娘的故事嗎?”

小新茶撐開眼皮,大咧咧地把腿靠在了許觀的腿上:“那你快點說!”

“我想起來了。”站在旁邊的許新茶道,“我爸把米切爾·恩德的《毛毛》結局說給我聽了。然後我問了他一個問題——”

“爸爸,所以我們時間的盡頭是什麽啊?”

許觀把小新茶的腿重新塞回被子裏,按住了床頭的燈,笑了笑:“你問時間的盡頭?”

“他說——是一朵花。”

許觀輕快的聲音同時響起:“是一朵花啊。”[2]

燈光一暗,小新茶睡了過去。許觀卻仍然沒有離開,撫了撫小新茶安穩的睡顏,驀地,他臉上出現極其痛苦的神色,卻死死地咬住牙關,克製住自己劇烈的顫抖,硬生生地壓住了自己隨時可能破口而出的痛哼。

許新茶心中不好的預感轟然而上,他還沒有伸手抓住陸且將,對方卻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還沒等許新茶說一句不走心的“沒事”,從許觀的心口處忽然飛出一朵閃著藍色熒光的花來,幾乎連著他的血肉,一瞬間撞進了小新茶的心口裏。許觀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幾滴血從指縫中流下:“小茶,爸爸對不起你,我想我可能沒辦法解決這件事,隻好把它留給你了。”

“你生來不是時間管理者,這些沉重的負擔,都是我私自留給你的,是爸爸不好。”

霎時間,許新茶全身一震,所有記憶翻湧呼嘯而來,一同湧上了他的腦海裏。

當初塵封的記憶還沒被解開的時候做的奇怪的夢,夢裏麵他聽見有人說“你問時間的盡頭”;難怪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時間線、時間領域;難怪他心口疼的時候會看到一朵藍色的話;難怪他看到許觀從時間領域出來的時候,會覺得他身上少了點什麽……

他猛地晃了晃,被陸且將一把撈住。

“我記起來了,”許新茶頭暈目眩,幾乎是吊著一口氣,“在這之後不久,我爸就車禍去世了。再過一年……”

“等過一段時間,可能是幾個月,也可能是一兩年,”他們之外的許觀輕聲道,“你的能力就會覺醒。我留了一份任務給你,一些資料我會交給你媽媽代為保管,小茶,要記得啊。”

眼前的場景陡然破碎,兩個人忽然出現在大街上。許新茶發動能力的同時陸且將也察覺到了,他緊跟上許新茶的節奏,把兩個人轉移到了大街上。

陸且將擔憂地注視著臉色已經發白的許新茶,那人的方才發動能力的雙手還在不斷顫抖,頭深深地耷拉著,連眼圈都紅了。此時總是笑著、怎麽也打不倒的許新茶看起來孤獨又可憐,仿佛弱不禁風,一下子就會消散在陸且將麵前。

他一把把人抓住:“咱們現在就出去。新茶,不要怕。”

“好、好。”許新茶沉默了好久,才緩緩回答。他抬頭看了一眼四周,忽然愣住了,“這地方……”

“什麽?”

許新茶四下一掃,飛快地跑了上去,陸且將緊接著跟上去,才發現是常含平和許觀上了同一輛車。他心裏倏地明白過來,他們現在到的時間節點,應該是許觀車禍之前。

二十年前,許觀和常含平乘坐同一輛車,他們出事前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沒人知道;如今,許新茶和陸且將跟了上去,愣是擠在了副駕駛——他們有個外勤司機,許觀和常含平坐的是後排。

“許哥,你不是最反對我發動能力的嗎,怎麽今天又帶我過來,讓我去抓捕現場協助陸哥?”

許觀臉上看不出悲喜憎惡,淡淡道:“因為這次的時間竊賊很關鍵,陸滄說有你在,市局抓捕的難度可能會小一點。”他頓了頓,瞟了一眼常含平:“你的時間能力是停止,不是延緩吧,這麽好的能力為什麽要隱藏起來呢?”

常含平臉上的笑容陡然被冰住。

許觀漠然地把眼睛移開,他一語挑破了這個遮天蔽日的謊言。

汽車停在了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前,許新茶一把扣住了陸且將的手,低聲道:“就是這裏。”

“那許哥時間能力無故消失又是怎麽回事?這說不過去吧。”常含平果然隻是慌神了一秒鍾,很快又鎮定下來,笑道,“原本許哥要是不這麽疏遠,我還能用能力二覺來搪塞你,沒想到你這麽快就跟我撕破了臉麵。”

許觀繃著臉:“你到底什麽目的?”

“長生不老,死而複生。”常含平輕快地說,“這您不是早就知道了麽?”

“人會迷失在長久的生命當中的。”許觀道。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收手吧……含平。”

紅燈滅,綠燈亮,車子啟動。

許觀沒等到常含平的回答,因為一輛大貨車猛地轉彎駛來,狠狠撞上了這輛脆弱的小汽車。千鈞一發間,許觀的瞳孔猛地一縮,幾乎是電光石火的速度,他驟然轉身,一把護住了常含平。

雖然不屬於這個時間維度,陸且將也同樣把許新茶護在了懷裏,很快,周遭一切聲音安靜了下來,他感受到懷裏的人在不停地顫抖,和哭泣。

短暫的寂靜之中,他聽到常含平說——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