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雨水墜入暗巷。
狹窄巷子堆滿雜物,雨水澆淋之下,木材發黴的味道尖銳地刺入鼻腔。
耳邊響起腳步聲,很細微,像貓著步子走路。
腳步聲一點一點靠近,停在身前。
一張肉嘟嘟的團子臉映入眼簾,嘴唇下方粘著一粒漂亮的小痣。
“哥哥……”
“哥哥,別難過……”
杜山闌緩緩睜眼,眼前是熟悉的辦公室,沒有團子臉,沒有俏皮的小痣。
唯有落地窗外灰蒙蒙的雨幕,如從夢境中跌落出來一般,如此相似。
他又夢到了。
林琪走到門口,禮貌地扣門,“杜先生,該出發了。”
杜山闌撥開亂扔在桌上的文件,找到一隻白色煙盒,抖出一根,叼在嘴邊點燃。
繚繞煙霧升起,他的眼色如冰。
雨水沒完沒了,從昨天到現在,沒停下來休息過。
修葺著亭台樓閣的影視城,劇組在冒雨拍戲。
時涵穿一身華麗的男款紅嫁衣,繡著花團錦簇百鳥朝鳳的寬大腰封勒出恰到好處的腰線。
他踩在十幾米高的城樓邊緣,隨著場記喊“三二一”,沒有絲毫猶豫,後仰跳下。
威亞跟著放,攝像機跟著推。
導演舉著喇叭喊:“擋臉啊!注意擋臉!”
替身演員的日常。
拍了十一遍,總算過了。
導演色眯眯地向他招手,“小時,不錯啊,這麽敬業,是個好苗子,今晚……”
話沒說完,時涵疏冷地打斷:“周導,我哥叫我過去。”
好事被打斷,周海昌不甘心地收起猥瑣相,“哦,星遙找你啊,那你去吧,慢點走啊,衣服長,別絆了。”
時涵轉頭就走,不想和他多說一句話。
目送他走遠,幾個在棚子底下休息的小演員小聲議論說:
“剛剛那個,漂亮不?”
“何止漂亮,我見過那麽多演員,絕對算得上大美人,當花瓶都能紅吧,怎麽會跑來當替演?”
“我跟你們說,你們別亂傳,我聽說啊,那個是駱星遙的弟弟,簽了協議專門給駱星遙當替身的,人的命真的不一樣啊,哥哥當主演,弟弟卻給哥哥當替演。”
“親弟弟?駱星遙不帶他一把?”
“帶什麽帶?不是一個媽生的……”
離開後,時涵直接去換衣服,駱星遙並沒有找他,隻是從導演那裏脫身的借口罷了。
身上多了幾塊淤青,剛剛落地的時候,威亞放太多,把他摔了一下。
時涵習以為常,熟練地從背包裏翻出一瓶紅花油,一張卡片被帶了出來,掉到地上。
時涵微微怔了會兒。
布滿陳舊折痕的名片,正麵寫著三個黑色楷體字:
杜山闌。
天色逐漸黑了。
雨勢明顯減小,變為蒙蒙細雨,絲線一樣糾纏不消。
時涵淋著雨,踩過深淺不一的水坑,走出了這座老影視城。
他站在路邊,夾一根細長的白色香煙,放到唇邊,緩緩吸了一口。
電話響了,看到屏幕上那串沒有備注的號碼,他選擇不理,等電話結束。
屏幕熄滅了,一會兒又亮了,彈出來一條短信:
“兔崽子!這個月再不還錢,送你去地下見你爸!”
煙霧從他緋色的唇邊噴騰,模糊了麵容,以及嘴角下方那顆細小的美人痣。
水汽打濕細夜,潮濕沉重。
一輛黑色賓利在路邊停下,車燈照亮地麵,雨之蚊蚋亂舞。
杜山闌坐在車內,稍降車窗,一隻手伸出去,輕輕彈落煙灰。
煙灰在雨絲裏沉沒。
不經意間,他看到了站在路邊吸煙的人。
四目相對。
杜山闌頓了頓。
路燈下雨霧亂飛,幾個男人從身後的影視基地走出來,走在最前的赫然是周海昌。
看到時涵的身影,他驚喜地走過來,“小時,還沒回去啊?”
時涵捏緊了手頭的煙,白色煙嘴被指甲掐出深痕。
“周導。”他客氣地喊。
周海昌笑眯眯地打量他,“來來來,正好,跟我們一起去吃飯。”
時涵笑得冰冷,“不了,我還得回學校,再晚要關門了。”
“關門就關門嘛,又不是沒你睡的地方?”周海昌走近了些,壓低聲音**,“小時,你說你,長這麽漂亮,幹嘛傻傻給駱星遙演替身,你來跟我,下部戲帶你,保證你能紅!”
時涵進組的時間不久,但早早聽過周海昌的大名,圈裏與他有沾染的男演員不在少數。
他扔掉煙頭,往後退了兩步,“有機會再說吧,我該走了。”
“哎哎哎,走什麽?”周海昌張開手攔住,“別把我想的那麽壞嘛!我都聽說了,你哥對你不好,故意打壓你,他為什麽敢打壓你,還不是因為你沒靠山嗎?你來跟我,以後我給你撐腰。”
時涵覺得好笑,“撐腰?怕不是給你睡完,你就一腳踢開吧?”
他不再廢話,從旁邊繞開,想走。
周海昌還不打算放過他,一把拖住他的胳膊,“別走啊!”
時涵冷冷回頭,“放開!”
周海昌拖得更緊,“你這小崽子,怎麽不開竅?駱家都沒了,還把自己當少爺呢?!”
旁邊的副導演和執行幾人,稀鬆平常地看著熱鬧,完全不當回事。
時涵眼中閃過狠色。
就像周海昌說的,他沒靠山,好欺負,所以盡可能不去得罪人,卻更加讓覬覦他的人覺得,他好欺負。
正準備出手,後邊傳來男人冷冽的嗓音:
“周導演。”
周海昌猛地放大眼睛,“杜、杜總?”
時涵趁機甩脫了他。
雨霧仍然霏霏,杜山闌穿一身禁欲氣息濃厚的黑色西裝,並不明亮的燈光下,他麵色平靜而冷,天然上挑的狐狸眼、暗紅微抿的薄唇、甚至垂在身側夾了煙的手指,都散發出刀刃般的鋒利感。
都顧著看熱鬧,沒一個注意他什麽時候走過來的。
周海昌張大嘴,擠出一個誇張的笑,“哎喲,今天吹的什麽風啊,您怎麽紆尊降貴跑來這地方啦?”
杜山闌並不理會他的諂媚,眼睛注視著站在一旁揉手臂的時涵。
周海昌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杜總,您認識?”
聽到這句話,時涵抬起頭來,白皙一張臉毫無遮擋地暴露在燈光下。
與同父異母的哥哥不同,那是一副標準的古典美人相,眉眼柔和多情,與記憶中的小團子完美重合。
杜山闌的嗓音低沉:“你們劇組的人?”
周海昌連忙,“啊是是,一個小替演。”
“小替演,就可以隨便潛?”
周海昌縮起脖子,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他擺手幹笑,“什麽潛不潛的,都在一個組幹活的,一起去吃個飯而已,是吧,小時?”
時涵垂塌眼皮,眼尾拖拽出一抹脆弱傷色。
杜山闌淡淡嘲諷:“原來隻是吃飯,我在老遠看著,還以為要強奸。”
周海昌幹笑兩聲,“光天化日,怎麽可能?杜總,那我先走了……”
路上有車經過,水花飛濺的聲音起了又落。
孤獨的路邊隻剩下他們。
時涵望著濕漉漉的地麵,許久才抬起頭,“謝謝。”
杜山闌說:“快回去吧。”
時隔十三年的重逢,並沒有太多特殊的起伏,唯一確定了一件事,對方已經不記得他。
這也很正常,五歲的孩子能記得住什麽呢?
時涵伸手去接看不見的雨沫,輕淺地勾起唇角, “這雨,一會兒還會下大,可以借我一把傘嗎?”
杜山闌抬眼看天,遠方雲層退散,星光點點下漏,雨,不會再下了。
他還是用眼神示意站在車旁的助理。
林琪很快會意,將一把黑色雨傘送到時涵手裏。
雨傘份量不輕,時涵伸手接過,輕笑說:“杜先生,你好像和傳言中不太一樣?”
杜山闌:“什麽傳言?”
“傳言你對人冷漠不近人情,原來也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當麵談論身後的議論,多少有點不禮貌了。
但杜山闌不為所動,俊逸五官如被堅冰封凍,“傳言沒有說錯,很晚了,這裏人少,回去吧。”
他不再逗留,轉身走向停在路邊的車,修長雙腿邁出毫無留戀的步伐。
身後卻有細碎的腳步聲,亦步亦趨跟上來。
他停下,“還要幹什麽?”
時涵停在相離一米遠的地方,“傘,我會還你的。”
腳步聲慢慢遠去,終於沒忍住回頭的時候,那抹瘦弱的身影已然撐著雨傘遠去。
不知心有感應還是不經意,時涵忽然回頭,朝這邊望過來。
夜色摻了碎雨,黑色傘緣的下方露出一小張臉,如漆黑絹布上緩緩綻開一朵白山茶。
隔著這麽遠的距離,杜山闌仿佛還能看見那顆俏皮的小黑痣。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以為那是粘在嘴邊的黑芝麻,抬起手揩了一把,揩到軟乎乎的肉肉。
經年夢魘,他想過許多種可能,諸如時隔多年,小孩的樣貌不知變成何樣,就算有緣重逢,他也未必能認出對方,他卻唯獨想漏了這一種,是對方沒有認出他。
杜山闌站在原地,久久無言。
手中香煙不知何時燃盡了,煙灰尋了時涵離去的方向墜落。
林琪默默望在眼裏,似乎明白了什麽:“有借有還,還有下次相見,杜先生,不用難過,他還會來找你的。”
杜山闌點燃了第二支煙。
煙霧亂漫,他的語氣尤其冷硬:“做好本分,少管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