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出發之前,我們慎重地考慮了這次事件的時間,地點,人物和內容,但忘記考慮形式的問題。舒蝤鴵裻我們原本需要帶上一些禮品,以顯示友好和親切,並以此促進此次與我父母會麵的順利進行。往大了說,這是社會交往與人際交往行為規範的指引,往小了說,這是貫徹了我媽經常教導我的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真理,讓我媽看在禮品的麵子上,不至於跟我斷絕母女關係。

所以在離我家就剩兩公裏路程的時候,周逸凡告訴我他全然忘記了這碼事,這讓我感到很憂愁。但更讓我感到憂愁的是,鄉村野店,這裏賣的最好的煙是紅雙喜,這裏賣的最好的酒是二鍋頭,根本不可能有像什麽腦白金這種送禮名品。又鑒於我媽嚴禁我爸抽煙喝酒,讓我們連退而求其次的方案都流產了。

經過長久的思考,最後我讓周逸凡在村口阿貴嫂米粉店裏買四碗米粉、小賣店裏買二兩鹹鴨蛋和幾包康帥傅牌方便麵,以及路邊小攤上買幾斤柿子這幾個選項中做出抉擇,他想了半天,無奈歎氣道:“那就買幾斤柿子吧。”

於是他把車停在了路邊,我們一起下車去買柿子。

我問路邊賣柿子的大嬸說:“阿姨,這柿子怎麽賣?”

賣柿子的大嬸打量了我們兩個一圈:“十塊錢一斤。”

還沒等我還價周逸凡就刷地甩出一張毛爺爺:“來十斤。”

我連忙攔住他:“你傻啊,十塊錢一斤的柿子,你真當這柿子外麵金黃金黃的一層是鍍金呐?”

大嬸對我道:“小姑娘你這麽說就不對了,今年柿子的收成不太好,你看這條街上,就我一個人在賣柿子,貨源緊缺啊,供不應求啊,價錢當然上漲咯。”

雖然我被一個賣柿子的農婦有如此厚實的經濟學基礎所震撼,但好在我的思路還比較清晰,我說:“阿姨你蒙我呢吧,我媽前幾天還跟我說今年種柿子的人太多,搞得柿子的市價已經從一塊二跌到八毛了。”忽然我覺得這個大嬸有點眼熟,仔細看了幾眼,驚訝道:“張阿姨?怎麽是你?你怎麽也出來賣柿子了,你以前不是在菜市場納鞋底嗎?”

張阿姨掀了掀她的大草帽,多瞅了我一會,故作驚喜地道:“哎呀,原來是你啊,太久沒見你都認不出來啦!早說嘛,熟人我當然會給熟人價啦,這樣吧,給你打半折,五塊錢一斤,十斤是吧?我馬上給你包起來啊!”

張阿姨十分熱情,不光沒騙秤,給足了我們十斤好的柿子,還附贈了我們許多隱約有腐爛跡象的柿子,這麽一來她的柿子也賣得差不多了,於是拿著錢開心地走了。我看著這一袋好壞參半的柿子,覺得這就跟打開晉江小說網頁時隨之蹦出來的淘寶網頁一樣讓人無奈和頭疼。周逸凡也一樣頭疼地皺眉道:“就買這個真的行麽?”

我咬牙道:“不行也沒辦法了,禮輕情意重嘛。何況這也不算輕了,十多斤呢。”

周逸凡忙把我手上的柿子接過去,“你從小就在這長大?”

“嗯。”我隨口一答,雖然我家有錢的那幾年我們從這兒搬出去了,但那短暫的一段光陰在我整個人生二十六年裏的所占比例實屬微不足道,所以可以略去不提了。

由於我家門前不好停車,在離我家還有二十米地方的時候周逸凡先把我放了下來,自己到一邊的空地上去停車。我拎著那兜死沉死沉的柿子走了幾步,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我:“末末?!”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我們家的鄰居孟達,他左肩扛著一隻魚竿,右手拎著一個紅桶,應該是剛去釣魚回來。他算是我的發小,隻比我大不到一歲,小時候他父母和我爸媽都計劃著等我們倆長大了就讓我們結婚,這麽計劃的原因是我們兩家是熟人,聘禮和嫁妝都可以商量,所以比跟其他人結婚要劃算。我們按照父母的期望,小時候的感情一直很好,這原本是個美好的青梅竹馬的愛情故事,然而這個結婚大計在我十二歲跟我爸媽搬出去時不得不暫時擱淺,一時間讓我們雙雙陷入了沉痛的別離。直到我十五歲重新搬回來的時候,本來我們又可以演繹一個淒美糾葛的破鏡重圓的故事,但由於我那時候看了很多周星馳的電影,認識了一個叫做吳孟達的諧星,導致我每次看到跟他名字相近的孟達的時候,腦海中總是不自覺地浮現出他梳著女裝在風中嬌羞地挖鼻屎的場景,年少時那種兩小無猜的心情也就再也一去不複返了。

以上,我想說的意思是,名字對於一個人來說真的很重要,它即使不能改變你的命運,也很有可能改變你的姻緣。

孟達走到我麵前,“末末,還真是你啊,你怎麽回來了?”

我說:“也沒什麽,就是之前放暑假的時候我在學校幫老師翻譯點資料,沒機會回來,所以趁今天有空就回來看看。”

孟達“噢”了一聲,看了看我手上拎的東西,大驚道:“你怎麽買了那麽多柿子啊,你想吃柿子你跟我說啊,我家院子裏兩棵柿子樹結了一堆沒人吃,都放壞了。”

我一聽有些心疼,但事到如今也隻能打腫臉充胖子:“哦,沒事,我這是跟先前在菜市場納鞋底的張阿姨買的。好久不回來,也幫忙增加一下內需,促進一下地區經濟發展嘛。”

孟達初中畢業以後就出來專職幫人修理摩托車了,看表情好像不是特別能理解我說的話,點了點頭又問我:“你這次一個人回來的啊?”

“不是,我還有個朋友,他……”我轉身想指個方向,正好周逸凡也往這邊走過來。孟達睜大了眼睛打量他,半晌說:“那是你男朋友?”

我心想,說他是我男朋友還真是輕了,這是我孩子他爹。

但我隻能瞎編道:“哦,不是,就是個普通朋友,搞藝術的,來這采風呢。”

周逸凡走到我身邊,看了看我們倆,笑了笑:“你朋友?”

我說:“嗯,我自小的鄰居。”

他們兩個人互相問好之後,孟達說:“那你趕緊回家吧,我先去趟李嬸家給她送兩條魚。你晚上或者明天要是沒事來我家吃飯唄,我給你熬魚湯喝!”

孟達走了以後,周逸凡又把我手上的袋子接過去,讚歎道:“這兒的環境真不錯,人也很淳樸。”

我看著他手裏那一兜比平常市價貴五倍的柿子,心想這人真是個傻逼啊……

但我們家這邊也的確有它淳樸的地方,比如白天的時候我們這邊人家的家門都是大敞著的,人畜隻要不隨地大小便,都可以隨意進出。到了家門口,我衝著屋裏大喊一聲:“爸,我回來了!”

“回來啦,我想著你也該到了,正給你剝橘子呢!”屋裏傳來一輕一重趿拉著拖鞋的聲音,我爸一邊往外走一邊回應我,幾秒後,我看到他一張笑得皺紋變成深深溝壑的臉。

我又低頭看著他手裏的綠皮橘子,笑道:“給我剝?是剝給您自個吃的吧?也別吃太多了,當心上火。”

但我爸卻沒回應我,我一抬頭,他的眼神正越過我直勾勾地盯著我身後,與此同時,剛才還在他掌心裏呆得好好的橘子突然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咕嚕咕嚕地一直滾到了周逸凡的腳邊。

我頓時有點心疼,這眼見剝了大半的橘子,辛辛苦苦地長了這麽大卻不能被人吃掉,竟然以這種慘淡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心疼了好幾秒,我再次抬起頭的時候,我爸僵滯的目光卻仍然注視著我身後,再回頭一瞧,周逸凡也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爸,一時間,兩人的眼中仿佛隻有彼此。

我記得在我大學選修影視戲劇理論課的時候老師曾經講過,這種定格住背景,隻讓主角在其間動作的表現手法在電影和舞台劇中十分常見,目的是導演希望通過這樣抽離時空的方式,達到一種間離的效果,從而表現出主角當時豐富的內心活動。但我們並沒有在拍戲,附近也沒發現什麽攝像機,因此讓我感到很迷惑。而作為這一幕場景中唯一一個還能動的主角,我此時並沒有什麽豐富的內心活動需要展現,因此我就更加感到迷惑。

當然,這裏麵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也許周逸凡其實是我爸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或者是小時候家裏窮,養不起而不得不送給外人的兒子。在我的預想裏,下一秒我爸就要越過我,緊緊地攬住周逸凡的肩膀,痛哭流涕道:“兒啊,我苦命的兒啊!爹想你想得好苦啊!”而周逸凡也痛哭跪地,抱著我爸的褲腿嘶喊道:“爹!俺也想你!俺終於又見到你了!”然後我媽也被驚動,從廚房裏狂奔出來,三個人抱成一團,泣不成聲。

這原本應該是感人肺腑的一幕,但我又突然間想到了我肚子裏的孩子,如果事情真如這般發展,那我這孩子就會成為一個近親**的產物,從而可能患有腦殘、心髒病、癲癇、畸形等先天性疾病,那可真是一件悲摧的事情。

一想到這裏,我就陷入了巨大的悲痛而不能自拔。

就在這時,周逸凡上前了一步,及時地把我從痛苦中拔了出來。他握了握我爸愣在空中的手,平和地說道:“叔叔您好,我是……林蕊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