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讀懂中國政治,需要咬文嚼字。就像聽總理在新聞發布會上一字一頓的發言,遠比聽小布什那極具演講口才的演講來得有滋有味兒。這就是中國政治特有的風格,以至於地方官員想知道上級的意圖,就必須像算命先生拆字打卦一樣,悉心的揣摩,反複的回味。

國務院辦公廳雖然轉來了有關於臨水老幹部赴港旅行團以及社保不公的報道,卻對處不處理,如何處理,隻字未提。這把省委省政斧給難住了,在上麵沒有明確意見之前,省委王書記隻能委托楊副書記和劉部長先帶調查組下來了解情況。

在情況沒有搞清楚前,找第一責任人田文建談話顯然是不合適的。

畢竟他是從中央部委下來擔任的這個市委書記,其本身就帶有試點改革的目的。要知道就在去年,J省搞免除農業稅試點,開始誰也不同意,包括臨海在內的絕大部分省份甚至反對,最後卻在國務院的強力推動下,以法令的形式要求所有省份無條件執行。

霧裏看花,誰也看不清,不想把事情搞得更大的楊副書記和劉部長,自然不會傻到跟中聯辦和華新社駐香港分社聯係,隻能坐等還在路上的老幹部旅行團回來。

而以田文建為首的臨水市委領導,則在楊副書記的要求下,回去繼續搞他們的全麵審計。畢竟老幹部旅行團隻是突發事件,審計工作才是當前的重中之重,甚至連省裏都在對省直機關和省屬國有企業進行審計。

封口令早就下了,除了市委常委們知道調查組的來意外,絕大數臨水幹部都被蒙在鼓裏。兩位省委常委和兩位市委常委下榻在市委招待所,而且還是以調查的形式來的,一時間,人心惶惶,風聲鶴唳。

既然不用自己作陪,田大書記也不會再呆在招待所裏聽宣,幹脆早早的返回了青年小區,最後一次研究智囊團給臨水市量身定做的社保並軌方案。

第二天早上六點,同樣被蒙在鼓裏的老幹部們,剛擰著大包小包走出車廂,就被花州市委書記陳昌榮和省委老幹部局王副局長,接上了從市運輸公司調來的豪華大巴,稀裏糊塗的被送到了市委招待所。

兩個人一個房間,不允許打電話,更不允許出門,甚至在招待所裏隨意走動都不行。外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公安武警戒備森嚴。這麽大的陣勢,把老幹部們徹底嚇懵了。

尤其是在位時手腳不太幹淨的那幾位,很直接的認為讓他們去香港旅遊,是田大書記的調虎離山之計。一回來就被軟禁,這不是秋後算賬是什麽?好在省委領導考慮的周全,生怕老幹部們在招待所有什麽閃失,還從市人民醫院調來了兩輛救護車,確保調查過程萬無一失。

調查組正在跟老幹部們挨個談話,市委常委們在常委會議室如坐針氈,不斷打聽招待所那邊的消息,並琢磨著怎麽才能全身而退。

“都談一個上午了,文義到現在還沒出來,真不知道他能不能頂得住。”

如果說田大書記是第一責任人,那組織部長楚天浩就是第二責任人。畢竟老幹部局是市委組織部的下屬部門,帶隊赴港旅遊的付文義,更是他的直接部下。

看著他那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田文建有幾分愧疚。要知道他上任以來,楚天浩這個組織部長還是很配合的。事無巨細,從不隱瞞,推薦的那幾個後備幹部也很得力。

拔出蘿卜帶出泥,付文義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如果頂不住壓力,很可能什麽事都往外捅。畢竟調查組成員中不但有省委督察室的領導,還有省紀委的幹部,作為市委副書記兼市長,周義也有著同樣的擔心。

盡管如此,他還是心懷僥幸地說道:“調查組的目的很明確,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陳副書記輕歎了一口氣,一邊點上根香煙,一邊凝重地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們還是麵對現實吧。”

有壓力才有動力,常委們的反應,讓田文建意識到隻要省委接受他的建議,那下來的工作就不會有什麽問題。

就在他琢磨著怎麽遊說省委省政斧之時,紀委書記郭登明突然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說道:“田書記、周市長,實在不行,咱們幹脆搞點動作,分散一下他們的注意力。”

“什麽意思?”不等田文建開口,周義便忍不住地問道。

郭登明咬了咬牙,毅然說道:“中央各部委都被審計出那麽多問題,說咱們一點問題都沒有,任誰也不相信。反正證據確鑿,要不先挑幾個問題比較嚴重的開下刀。雖然暴露出一些問題,但總比這樣坐以待斃的好。”

有點意思,田文建樂了,禁不住地問道:“周市長、陳書記,你們看呢?”

審計出問題的不止一個,至於拿誰開刀也是一門技術活兒。畢竟省市兩級領導都在這裏,如果無限擴大化,引發官場大地震可就得不償失了。

形勢逼人強,再不下決心可就沒這個機會了。市委副書記陳東權衡了一番,麵無表情的報出了四個名字:“糧食局長李長宏、衛生局長丁少昆、山南鄉黨委書記吳誌全、工會主席常仁輝!”

丟卒保車也用不著怎麽狠吧?這幾個都是你自己提拔上來的人,而且還都是正科級正職。老冤家出招了,周義退無可退,沉思了片刻,淡淡地說道:“臨水鎮長韓明、建設局副局長張曉峰、政斧辦副主任王一軍,這幾個人的問題也很嚴重。”

見人大常委會主任祁愛國、政協主席李雲鵬和市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葛向南等人坐不住了,也準備丟幾個小卒出來,田文建擺了擺手,一邊環視著眾人,一邊意味深長地說道:“黨和人民培養一個幹部不容易,這件事還是從長計議吧。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可以姑息縱容。登明同誌,麻煩你代表市委跟他們分別談談,希望他們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並作出深刻檢討。”

這麽做還不是為你好?楚天浩急了,忍不住地提醒道:“田書記,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

“各位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一碼歸一碼,絕不能因為我個人的前途,而幹這些違反組織原則的事情。”

田文建頓了頓之後,繼續說道:“如果這次能僥幸過關,我請大家到我家去喝酒。如果真沒有一點轉機,那也是我咎由自取,沒什麽好遺憾的。”

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你說你處處以身作則,到頭來卻在老幹部旅遊這個屁大點的事情上栽了跟頭,已斷定田文建這個官當不長的李雲鵬長歎了一口氣,不無感慨地說道:“當了大半輩子的官,能讓我李雲鵬真正佩服的人並不多。田書記,你算是一個,不管有沒有轉機,這頓酒我喝定了。”

“我也去,不過你可別再拿青菜豆腐湯來糊弄我。”祁愛國重重的點了下頭,一臉誠懇之至地表情。

氣氛有點凝重,見眾人低下了頭來,劉康民連忙來了句:“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田書記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這時候,守在牆角的電話機邊,打探招待所消息的市委辦主任王之浩,輕輕的放下電話,忐忑不安的回過頭來,低聲說道:“田書記,陳書記請你過去。”

成敗在此一舉,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看著眾人那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忍不住地笑問道:“各位,你們也不吟句詩送送我。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返,多貼切呀?”

“把我們害得這麽慘,還壯士呢!我看烈士還差不多。”劉康民被搞得啼笑皆非,抓起煙盒就扔了過去。

周義重重的點了下頭,跟著打趣道:“老劉說得對,自己的事情自己擦屁股,想脫身沒那麽容易。就算你這次能僥幸過關,我們也饒不了你。”

趕到市委招待所已經是中午十二點,省委楊副書記和省委宣傳部劉部長連午飯都顧不上吃,就當著花州市委書記陳昌榮和市長古敬斌的麵,跟田文建開始了嚴肅地組織談話。

“田文建同誌,情況基本上都已經調查清楚了。接待單位是你事先聯係的,我想你對香港媒體的那些報道,並不是一無所知。問題嚴重,影響惡劣,讓省委省政斧極其被動,作為[***]臨水市委書記,你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事到如今,你有什麽好說的。”

楊副書記五十來歲,戴著一副金絲鏡框眼鏡,左手臂靠在沙發的扶手上,右手撂在一個藍色的背墊中,神態肅穆,儼然一副名公巨卿的派頭。宣傳部劉部長看上去很儒雅,坐在一邊冷眼旁觀,雖然什麽都沒說,也沒有發火,但還是給人以不怒自威的感覺。

田文建深吸了一口氣,一臉追悔莫及的表情,低聲說道:“楊書記,這件事我的確欠考慮,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員,我願意接受組織上的任何處理。”

正如陳老前輩跟喬偉所說的那樣,田文建對人姓的認識比誰都深。盡管所有的證據無不證明,這件事肯定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甚至是一個精心布置的圈套。但楊副書記和陳部長就是不相信田文建有這麽大膽,敢在這個敏感的問題上興風作浪。

態度還是很端正的,至少說對眼前這個在艾滋病問題上,敢跟中央唱反調的人而言,能做到現在這樣的確很不容易。

楊副書記不置褒貶的點了點頭,一邊示意他坐下,一邊嚴肅地說道:“至於怎麽處理,那要省委常委會討論後才能決定。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怎麽消除不良影響。香港不比內地,盡管宣傳部做了一些工作,但效果卻不盡人意。”

香港媒體不聽招呼,這一點是眾所周知的。要不是這樣,田文建也不會把火點在香港。

解鈴還須係鈴人,這個道理楊副書記還是明白的,頓了頓之後,繼續說道:“田文建同誌,你不但是教育部的長江學者,還是紅絲帶關愛基金會的創始人之一,具有著一定的社會影響力。更何況這件事又是因你而起,你還是想想辦法,先把眼前的問題解決了再說吧。”

田大書記被搞得哭笑不得,暗想如果能像國內這樣封殺,那中聯辦早就出手了,香港也不會有那麽多雜音。

見田文建一聲不吭,陳昌榮急了,驀地站了起來,聲色俱厲地說道:“田文建同誌,連新加坡《聯合早報》都報道了,你應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姓。希望你能積極配合組織上的工作,絕不允許破罐子破摔,任由事態進一步惡化。”

看來他們是真沒輒了,田文建權衡了一番後,重重的點了下頭,若有所思地說道:“寫文章辟謠,跟他們打口水仗,顯然是不現實的。畢竟事實擺在那裏,咱們是無可辯駁。正如陳書記剛才所說的那樣,任由事態進一步惡化下去也不行,看來隻能搞一個試點來堵堵他們的嘴。”

楊副書記反應了過來,忍不住地問道:“搞公務員社保並軌試點嗎?”

“是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

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接著說道:“哪怕是一個縣,至少說能表明我們並不是對此無動於衷。同時改革需要摸索,不可能一蹴而就,隻要行動了,我想他們會給出正麵評價的。”

改革就會觸動很多人的利益,更何況還是極其敏感的公務員社保並軌,楊副書記可不敢表這個態,想了好一會之後,搖頭說道:“的確是一個能解燃眉之急的權宜之計,但難度太大了,甚至還可能引發新的問題。田文建同誌,你再想想,看有沒有其他更好的建議。”

“楊書記,我並不認為難度有多大。隻要我們能夠拿出壯士斷腕的勇氣,揮刀自宮的決心,搞一個試點還是沒有問題的。”

田大書記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邊凝視著眾人,一邊接著說道:“民心是什麽?眾口一詞,甚至有人會認為民心就是輿論導向,隻要善加引導,就可以被艸控,但我卻不這麽認為。

所謂民心,歸根到底取決於民生。生存之憂才會由心而發。科技在發展,時代在進步,人們的公民意識越來越強,‘得民心者得天下’已經成為了過去式,現在應該是得民生者才能得天下。民無心,隻有‘生’,這才是實質!”

楊副書記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但還是搖頭說道:“田文建同誌,正如你剛才所說的那樣,改革需要一個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從深化改革的角度上來看,黨和政斧也沒有停滯不前,各級政斧也在不斷的加大民生投入,這一點從中央下決心免除農業稅,並給農民提供補貼中可以看出。就算現在存在著一些問題,那也是發展中的問題。”

田文建沉思了片刻,突然走到窗戶邊,指著外麵的人民路,一臉苦笑著說道:“很多人都說我喜歡發牢搔,總教育我說:中國現在發展得很好呀!你看——到處是高樓大廈,比國外很多地方現代多了!一到吃飯時間,所有的餐館全是滿的……不得不承認,他們的話的確有一番道理,甚至連咱們這個小縣城,都有很多熠熠發光的高樓大廈,還有車水馬龍延綿不絕,完全可以用‘唯餘莽莽,頓失滔滔’來形容。

此外,我也可以以親身經曆作證,我生活和工作區域附近的餐館,到吃飯時間幾乎總是滿的,這是對‘內需不足論’的有力反駁。剛來上任的時候,我還經常在路邊看到打太極的老太太,打籃球的少年以及賣燒烤的路邊攤。如果張擇端還活著,這些景象足夠他再畫一幅現代版的《清明上河圖》了。”

說到這裏,田大書記話鋒一轉,異常凝重地接著說道:“這讓我想起了一個笑話,老師對著全班學生點名,問沒來的請舉手。這當然不能說《清明上河圖》上的車水馬龍是假的,但作為一個[***]員,一個稱職的領導幹部,更應該看到車水馬龍的背麵,還隱隱浮現著另一個不那麽豪邁的世界。”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早就知道你小子沒好話,陳昌榮臉色鐵青,冷冷地提醒道:“田文建同誌,楊書記剛才就說過,這些都是發展中的問題,作為一個[***]員,一個黨和政斧的領導幹部,更要看時代的主流。”

令田文建倍感意外的是,楊副書記居然擺了擺手,淡淡地說道:“繼續說,讓他繼續說。”

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接著說道:“到底什麽是時代的主流,我不大清楚,我隻知道當一個人得了胃潰瘍,醫生肯定不能視而不見,更不能安慰他說:要看身體的主流嘛,除了胃,你的其它器官全都是好的。

雖然每次財政預決算報告,民生投入都會達到百分之七八十,但老百姓並沒能感受到。這是因為民生投入的統計口徑是籠而統之的,其中有多少打著改善民生旗號的政績工程和形象工程?

還有一些民生投入並不是老百姓最迫切需求的,起碼不如平抑物價、教育、醫療、養老、住房等需求來的迫切。更何況所謂的民生投入還隻是正常的財政收入,並沒有把計劃外的這個費那個費給算進去。”

到底是知名學者,想駁倒他還真沒那麽容易,宣傳部劉部長沉思了片刻後,突然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說道:“田文建同誌,別忘了你不但是一個黨員,而且還是主政一方的領導幹部。”

田文建重重的點了下頭,一臉凝重地說道:“四位領導,我不是在罵政斧,也不是在罵幹部,這不僅僅因為我本身就是幹部,而是因為幹部也都是人民變的!敬畏自己的人民,把他們當財富而不是當負擔,是國家最起碼的道德,也是對我們自己的尊重。

我們總把人口多、素質差,當成了落後的理由,這完全是顛倒黑白,沒有十三億人能有揚名世界的中國製造?能有全世界最大的消費市場?一個幹部如果嫌棄、不尊重自己的人民,卻要人民天天唱歌,那就真不要臉到極點了。

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既然都已經拿了,而且一時半會又刹不住車,那何不如把口子開大點,讓更多的人來拿。既能從一定程度上緩解社會矛盾,又能解燃眉之急,我們為什麽就不能去試一試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