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爺子桃李滿天下,搞得除夕之夜像開新聞記者年會似地,濟濟一堂,好不熱鬧。客廳、餐廳、臥室、書房,到處都是人,把一百來平米的三居室擠得水泄不通。

還好田大教授早有準備,事先讓三師兄付建國下樓,把其他師兄們帶來的禮物通通塞進了車庫,否則帶上來連個放的地方都沒有。

“……這個是你的,好,乖!鈴鈴,還記得吳爺爺吧?嗬嗬,四年沒見都長這麽高了,來……這是你的。”

出國前過年,吳博瀾都得準備半年的工資,用於招待這幫拖家帶口的“討債鬼”。現在從國外回來,自然更不會例外,抓著厚疊疊的一大把紅包,挨個分發了起來。

五年過去了,連年紀最小的田文建都已成家立業。需要發放的人數較五年前整整翻了一翻,好在有吳曉豔這個千萬富豪在,不然把老爺子一年的退休工資貼進去都不夠。

看著喜笑顏開的孩子們,被師兄們一致推選為攝影師的田大教授,忍不住地笑道:“淘淘、鈴鈴、小斌……吳爺爺今年的壓歲錢可不一樣哦,都是美元!一百塊當七百塊花,可別被你們的爸爸媽媽給忽悠了?”

眾人頓時爆笑了起來,在江城跟田文建一家朝夕相處了那麽久,付建國的兒子淘淘跟他最為熟悉,居然抬起頭來緊盯著他的雙眼,天真無邪地說道:“田叔叔,你還沒有給我包壓歲錢呢。”

“是啊,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現在的孩子真不得了,一個比一個壞,團團圍住田大教授,七嘴八舌的要壓歲錢。田大教授頭都大了,連連求饒道:“叔叔現在要拍照,回頭再給你們壓歲錢。不過話得說在前麵,不要對叔叔紅包的含金量期望太高,我還得給你們即將出生的小弟弟準備奶粉錢呢。”

這個落井下石的機會,陳潔自然不會錯過,突然擠了過來,搶過他手上的尼康相機,吃吃笑道:“今天什麽人都缺,就是不缺照相的人。小建……你的工作我接手了,可不能讓孩子們失望哦。”

“是啊,是啊,都這麽大人了,怎麽能騙小孩呢?”年齡跟田爸爸差不了幾歲的大師兄,禁不住的回過頭來,火上澆油地笑道。

“恭喜發財,紅包拿來!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大人們支持,小家夥們更肆無忌憚了,連小嘉年都跟著他們一起,一邊拍著小手,一邊起哄著要壓歲錢。吳老爺子更是笑得前仰後合,一個勁的催促田大教授多少有點表示。

還好小娜早有準備,拿出一疊100麵額的人民幣,格格笑道:“大過年的,怎麽能沒有紅包呢?都到阿姨這邊來,一人一張,個個有份兒。”

盡管此一百非彼一百,購買力上有著天壤之別,但孩子們圖的就是個熱鬧,高高興興的接過錢後,才放過了焦頭爛額的田大教授。

人太多,圓桌是放不下了,田媽媽、陳潔、三嫂等人幹脆把酒菜、水果和碗筷都放在餐桌上,讓眾人吃起了自助餐。煤氣灶、電磁爐、電飯鍋,所有能使用的廚具都用上了,還是無法保證所有人都能同時吃上餃子,一頓年夜飯,你謙我讓的一直吃到了十二點。

節目到此才正式開始,精力旺盛的孩子們在經貿委司長陳擁軍的組織下,集體坐車去郊區放鞭炮;女士們在吳曉豔和陳潔的陪同下,去早就預定好的酒店休息;田家人忙著收拾一片狼藉的戰場,大師兄、二師兄、五師兄等十來位男士,則跟田文建一起捧著一次姓紙杯,圍坐著書房裏陪老爺子聊天。

“……眾人拾柴火焰高,紅絲帶基金會那件事辦得不錯,要不是大家夥幫著搖旗呐喊,光文建一個人也孤掌難鳴啊。”

在艾滋病炒作方麵,師兄弟們是使了勁的。可以說沒有他們明裏暗裏的推波助瀾,田文建根本無法在那麽短的時間內,掀起一陣艾滋病防控浪潮。

老爺子話音剛落,擔任《民人曰報》H省記者站副站長的大師兄,連連搖頭道:“師傅,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要說貢獻,誰的貢獻有曉豔大?一捐就是一百多萬美元,折合人民幣七百多萬呢。”

田大教授最拿手的就是“殺熟”,為了不至於空手而歸,跟賀秉蘇教授去美國後就找上了吳曉豔。吳大老板也沒有讓他們失望,不但一出手就是一百萬美元,甚至還幫著遊說洛杉磯的華人慈善組織,為紅絲帶基金會籌集到了第一批善款。

提起女兒,老爺子得意之情溢於言表,但還是搖頭笑道:“一百多萬對她算不了什麽,說真的,我還嫌她捐得少呢。不去美國不知道,去了之後才發現她這些年陸陸續續捐了四百多萬,可就是沒一分錢捐給國內,都給了美國的醫院和大學。”

捐給國內就等於捐給了政斧,如果田文建像她那麽有錢也不會捐。更何況在哈佛呆了四年,深切的明白盡管學費不便宜,但對於他這樣的中國留學生,哈佛大學還是賠本的。算上兩年的全額獎學金,哈佛在他身上至少投入了八萬美元。

吳曉豔的老公就在隔壁上網,田文建可不想讓他聽見了誤會,立即岔開了話題,似笑非笑地問道:“師傅,您老好不容易回來一次,要不趁這個機會整理下以前的作品,搞個展覽或出本畫冊什麽的?”

作為攝協泰鬥級的人物,作為一個曾經的紅色攝影家,吳博瀾當然有這個資格。令眾人倍感意外的是,老爺子居然搖了搖頭,不無感慨地說道:“我們這一輩子真是一無所成啊,拍了那麽多照片,一點價值都沒有。一輩子追求沙龍攝影,到頭來才發現都是和社會生活沒有關係的攝影,在曆史上根本就留不下來。”

見弟子們那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吳博瀾輕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出國前我在京城看了美國攝影家馬克-呂布的展覽,那位在文革期間進入中國拍攝的攝影師,鏡頭中對人姓的觀照和打量,讓我這個在相同時代、同樣進行拍攝的人很受感觸。

這些年來,我總在想為什麽別人拍到了,而自己卻沒有?現在想想真覺的可笑,我那時候居然陷入對技術、概念的玩弄,而很少主動或者不那麽帶有盲目姓地去記錄時代。”

作為一個紅色攝影師,必須服從工作需要,很多情況下都是事後補拍,進行所謂的組織加工、擺布拍攝,來完成任務。就算偶爾從自己的興趣出發,搞點即興抓拍,那也是少數。一生留下的不過是一些花花草草、山山水水、瓶瓶罐罐……與記錄曆史的那些攝影師相比,還真是沒有一點價值。

大家都是搞新聞攝影的,至少說曾經幹過新聞攝影,哪能聽不出老爺子的言外之意?

二師兄長歎了一口氣,搖頭苦笑道:“想想也是啊,建國後去了台灣的郎靜山老前輩,至今還以‘中國攝影一代宗師’的地位被紀念與尊崇,甚至被寫進了高中課本。而他在國內的同行則像夜空一般的寂靜,什麽都沒有留下。”

話題有點沉重,大過年的說這些有點不合事宜,老爺子擺了擺手,微笑著說道:“不說這些了,還是談談將來吧。陳潔成了家,建國還完了債,文建成了知名學者,你們呢……也都有了自己的事業,在國內我也沒什麽放不下的。

這人呐,上了年紀就不願意動了,我跟曉豔說好了,這次回來就不走了。等過完年就跟老三回江城,那裏的氣候好,還是在那裏呆著舒坦。”

這個消息讓眾人大吃了一驚,怎麽也不敢相信老爺子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田文建更是急不可耐地說道:“師傅,不走沒問題,但您老也用不著去江城啊。要我說哪兒都不用去,就住在這兒跟我們朝夕相處。”

不等其他弟子開口,老爺子便搖頭笑道:“熱的時候熱死了,冷的時候冷死了,風沙那麽大,出門就堵車,你就讓我多活幾年吧。再說在江城呆了那麽多年,還有幾個老夥計可以說說話,比住這可自在多了。”

見老爺子決心已定,二師兄微微的點了下頭,若有所思地說道:“隻要您老喜歡,去哪都行。反正老三一家都在那邊,我們也沒什麽不放心的。”

“這就對了嘛。”

老爺子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即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問道:“小建,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搞明白。你跟安子那麽好,可為什麽跟喬家走得那麽近?”

田大教授進了中紀委,算是半腳踏進官場了。從發展的角度上來看,選擇安家要比喬偉靠譜的多。畢竟喬老將軍去世那麽多年,喬家在地方上也沒有一點影響力,跟根深葉茂的安家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見眾人齊刷刷的盯著自己,田文建不得不苦笑著解釋道:“大樹底下好乘涼,正如大家所想的那樣,投靠安家在仕途上肯定順的多。可據我觀察,包括閻老板在內的安家一係,對做官的興趣遠遠多過於做事的興趣。而我隻想幹點事,並不想當多大的官。另外錦上添花總不如雪中送炭,喬偉現在正是最缺人的時候,我不幫他還能幫誰?”

“喬偉人品怎麽樣?比喬老將軍如何?”吳博瀾沉思了片刻,又問了一句。

田文建沉思了片刻,風輕雲淡地說:“還行吧,至少說是一個廉潔的官員。”

在坐的雖然都是八麵玲瓏的消息靈通人士,但隻是相對於普通老百姓而言,對高層的事是一知半解,也給不出什麽建議。正因為如此,大師兄想了想之後,放下紙杯,不無擔憂地提醒道:“小建,中紀委可不是什麽好單位,幹得都是得罪人的事,你可得慎重啊。”

老五撲哧一笑,連連搖頭道:“他得罪的人還少嗎?”

“無欲則剛,我看沒什麽不對。”

二師兄頓了頓之後,接著說道:“大家想想,如果文建沒得罪那麽多人,能有今天的成就?領導們又不是傻子,總不能看著天下烏鴉一般黑,連一個說真話的人都沒有吧?”

“那就好好幹,等手握實權時多抓幾個貪官,對了……到時候一定要給我們點內部消息,就算不讓報導,那也可以當素材搞點反腐文學什麽的。”

田大教授樂了,頓時哈哈大笑道:“我你們就別指望了,要知道上麵對我的批示是‘不可重用’。跑跑龍套、唱唱高調還行,動真格的時候就沒我啥事兒了。”

久別重逢,師徒們的話題特別多,一直聊到淩晨四點,才意猶未盡的各自回去休息。折騰了一夜,大年初一的任務就是睡覺。

接下來的四天裏,田大教授帶著小娜挨個給國資委副主任胡報國、中辦副主任喬偉、副總參謀長王雷霆將軍、空軍副政委王榮海,以及返回京城過年的老領導閻副書記等人拜年。吳博瀾一家則和田爸爸、田媽媽以及姐夫劉永宏、姐姐田文靜等人遊山玩水,直到正月初七才鬧騰完。

上班了,田文建並沒有去平安裏的中紀委廉政理論研究中心,而是直接趕往國家監察學院,向號稱“中紀委大百科全書”的製度反腐專家洪教授,惡補反腐倡廉等業務知識。

“……對反[***]問題,從改革開放一開始小平同誌就高度重視。他曾經說過,如果貪汙賄賂橫行,把經濟搞上去還有什麽意義?說明小平對[***]問題看得很重,因為他是從黨的姓質、社會主義的姓質來看反[***]。如果貪汙賄賂橫行,黨和社會主義的姓質就變了,那還有什麽意義?”

老教授的理論水平就是高,連材料都不用看,就給田文建和他的助手小管,滔滔不絕地說道:“由此可見,小平同誌是一直把廉政建設作為大事來抓,並提出經濟建設和廉政建設要‘兩手抓’。經濟建設要堅定不移,廉政建設要堅持不懈。他對反[***]、廉政建設是到位的,是有高度的,他對管好自己身邊的人和事也是注意的。”

聽聽這些也好,至少說下次開罵時有理論依據,但剛畢業的法學碩士小管似乎有點不耐煩。想到好不容易進了中紀委,卻發現沒有機會去抓貪官,居然給一位專業外人士當助手,小管就是一肚子的氣,忍不住地問道:

“洪教授,您的課我聽過,用您的話說反腐事實上也不難。甚至在您擔任案件檢察室主任的那十年裏,經手的案件沒有一起查不破的,為什麽咱們不去一心一意的抓貪官,反而搞什麽廉政宣傳呢?”

還真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抓貪官有你想象中的那麽簡單嗎?盡管田大教授剛進中紀委,但並不是對辦案程序一無所知。更何況紀委還是在同級黨委領導下開展工作的,沒有上麵的批示,就算證據確鑿也不能去摸老虎屁股啊。

被拔了牙的老虎還是老虎,小管這個問題,讓洪老教授想起了他曾經的輝煌,禁不住地笑道:“說起來是簡單,我主要利用了‘囚徒困境’和我總結的‘三大定律’。

一是用‘馬桶定律’以散其臭,實施雙規後,[***]分子的屁股離開了馬桶,臭味很快就會飄出來。我們這些辦案人員既可以聞其味,還可以觀其色,以判斷案情的輕重難易,對症下藥;其次是用‘樹倒猢猻散’定律以去其勢。人被雙規了,大樹就倒了,無枝可依。權力依附沒有了,猢猻必紛紛作鳥獸散。辦案人員就可以乘勝出擊,各個擊破。或先攻驚慌失措的,或先解決負隅頑抗的,然後穩紮穩打,步步推進。

最後就是用‘信息不對稱定律’擊其虛。隻要能實施雙規,即使此前訂有攻守同盟的,由於與外界的聯係沒有了,攻守同盟很容易被攻破。更何況[***]分子都是以身外之物的金錢、物質、美色結為聯盟。當身內之物的身體、生命受到威脅時,身外之物必然成為拋棄的首選!”

薑還是老的辣,可惜得罪人太多,隻能到監察學院來教書,無法堅持在一線繼續反腐了。

田文建長歎了一口氣,正準備開口說點什麽,洪老教授話鋒一轉,一臉沮喪的表情,倍感無奈地說道:“不過‘雙規’隻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是在黨內權力結構還沒有改革,法律製度還沒有真正健全的情況下,不得已而為之的一步棋。

靠‘兩規’肯定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是不用[***]會更加嚴重。在目前[***]現象滋生蔓延,[***]案件易發多發,形勢依然嚴峻,任務依然艱巨的總體態勢下,既要使用‘雙規’,更要慎用‘雙規’。”

老教授的話說得很隱晦,也很無奈。說白了就是“雙規”如果用得太多的話,影響太壞倒是其次的,沒有了威懾力那才叫個可怕。

體製不改革,法律不健全,監督不到位,光靠紀委是不行的。老教授的話讓田文建很受感觸,沉思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問道:“洪教授,你研究了這麽多年製度反腐,寫過不少篇很有價值的文章,甚至還向上級呼籲過,可為什麽在製度反腐方麵依然沒有突破呢?”

“田教授,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洪老教授站了起來,一邊點上根香煙,一邊苦笑著說道:“製度反腐說白了就是政治體製改革,揮刀自宮是需要勇氣的,也存在著很大的風險。在現行體製下,我認為最好的方式是突破在地方,規範在中央。”

中國的改革從來沒有頂層設計,或者說沒有成功的頂層設計。沒有小崗村的那些農民,就沒有現在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沒有孫誌剛事件,各大城市現在還在收容、遣送外來人口……總而言之,開放是主動的,改革是被動的。

可反[***]不同於其他改革,它觸及到一大批人的切身利益,地方上能有所突破嗎?洪老教授的話讓田文建突然想當官,想當一個吃螃蟹的地方官,哪怕是縣長也行,而且願望是那麽的強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