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時任國務院辦公廳副秘書長的三號首長,曾陪同分管醫療衛生的副總理,接見過剛領導世界衛生組織成立“全球艾滋病規劃”項目和設立世界艾滋病曰的喬納森-曼恩博士。

可能是艾滋病太過可怕,當時的對話三號首長到現在還記憶猶新。那時的曼恩博士非常憂慮,生怕中國的艾滋病得不到控製,向副總理以及參加會麵的衛生部官員提出過一個問題:“你們要建立中國的‘艾滋病長城’嗎?”

我們有信心,有決心!副總理當時的回答鏗鏘有力。一轉眼十五年過去了,曼恩博士的話一語成讖,艾滋病已成新的國難。

但是,依然沒引起上上下下的足夠重視,患者得不到有效的治療,病毒還在瘋狂的傳播。生產抗艾藥品的製藥廠因為沒有經濟效益而步履緩慢,新藥品和疫苗的研製同樣沒有真正的突破。麵對艾滋病病人,我政斧和社會依然存在不理姓態度。

正因為如此,三號首長才默許了喬偉的所作所為,事實上他也隻能做這一步。畢竟這涉及到方方麵麵的利益,一號首長在政治上又是那麽的中庸,想讓他在這個問題上表態,無疑是翻上屆甚至上上屆的舊賬,顯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再說政治局常委分工各有不同,身為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黨校校長的他,哪能輕易幹涉國務院的內部事務。

一邊倒的民意和國際社會的壓力,與囿於既得利益的阻力,正進行著全方位的博弈。這場博弈的勝負,不僅關係著能否出台有效的防控和救助措施,而且還直接關係著喬偉的前途。

不得不承認,喬偉找了個好幕僚和好外應。一套漂亮的組合拳打下來,把猶豫不決的國務院逼得退無可退。不但承諾對經濟困難的艾滋病患者免費提供治療藥物,同時還準備建立艾滋病防治專業技術隊伍,不斷提高醫療服務水平。

默許就是支持,對於艾滋病患者的“四免一關懷”被提上曰程,從政治鬥爭的角度上來看,就是他這個剛上任的政治局常委,第一次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政治影響力是得到了鞏固,可方式方法卻備受爭議。畢竟家醜不可外揚,像這樣挾民意推動改革的行為,是為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一種表現。

政治是妥協的藝術,必須要給方方麵麵一個交代。打定主意見好就收的三號首長,經過一番權衡後,還是把他的良師益友—社科院學部委員陳老先生請了過來,當著喬偉的麵研究田文建的問題。

“……長江後浪推前浪啊!原以為師承聞博,其研究方向和學術思想也應該追隨他老師的老師輔成老先生。可看完他的論文和授課視頻後,才發現他們走的完全是兩條路。”

陳老先生擔任過社科院哲學所所長,現在還是北大哲學係的博士生導師,在學術上頗有建樹。他的話讓三號首長有點意外,忍不住地笑問道:“這麽說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輔成老先生是泰鬥級的人物,盡管他是中國倫理學第一人,但提倡的一些理念與意識形態相悖。既沒有像他的同學喬G華一樣從政,也不像季X林那樣當官方講愛國主義的時候,他就大談特談愛國主義,說燒成灰也是愛國的;當政斧講弘揚傳統,他就提議把孔教立為國教。

正是因為他的學說和他平時的說法並不符合上意,於是被打入冷宮,被冷處理,被雪藏。除了在哲學界有點影響力外,甚至都不為外人所知。

意識形態無小事,事實上也正因為田大教授有這個淵源,喬偉才把他定為成自己的智囊,而沒有想方設法的把他拉入仕途。

陳老先生不僅僅是首長的良師益友,而且還是首長的“文膽”。他說田文建沒問題,那田文建在政治上肯定就沒問題了。

就在喬偉欣喜若狂之時,老先生話鋒一轉,接著說道:“擔不擔心先放在一邊,我說的僅僅是學術。嚴格意義上來講,他在哲學上的造詣很可能連聞博都不如。但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出色的哲學老師。

‘殺人、食人、救人’三步曲,講得繪聲繪色,通過大量的例子,分析了關於理解公正、道德的三種思路。就那些例子和分析而言,他賦於了學生們比較多的思考空間,至少是把它當成一種衡量的尺度,來檢驗自己的判斷原則。”

這還用得著你說嗎?要不是這樣,他能成為江大最受歡迎的老師?當然,喬偉也隻能在心裏想想。見老先生的杯子空了,連忙站起身來,給政治大佬和學術大佬續水。

“與輔成老先生一味的強調道德倫理和人道主義不同,他用他的方式,給學生們提出了五個問題和一個忠告。一是道德判定應該是根據行為的結果,還是行為本身?而這個道德的核心問題,卻決定了人們對公正這個詞南轅北轍的定義。”

從政斧的角度上來看,隻要能夠維護經濟穩定,政治平穩,用專政手段對付幾個反動者根本不算什麽不道德。這種不關注行為本身是否道德,隻在乎結果的道德推理,如同馬基雅維裏在《君王論》中所倡導的:“隻要結果是好的,就可以原諒一切手段”一樣,會讓人們禁不住的對現行體製進行反思。

三號首長這才意識到,田大教授不是他之前想象中的那麽簡單,瞄一眼喬偉後,淡淡地說道:“看來出國這幾年,學的東西還真不少啊。”

喬偉的頭都大了,可又不能也沒那個資格反駁陳老先生的觀點,不得不硬著頭皮坐了下來,繼續聆聽陳老先生的總結。

“其他幾個問題分別是責任感是否大於價值觀?道德判斷上能不能使用雙重標準?量變導致質變是否適應於道德……總而言之,他別開生麵的來了個大雜燴,把亞裏士多德、盧梭、邊沁、洛克、密爾、康德、羅爾斯、諾齊克等哲學家的觀點全部拉了出來,就同一個例子進行分析。最終引導學生們去反思,一個好的社會製度,應該是什麽樣的?”

讓一個哈佛大學的哲學博士,死心塌地的信仰老馬,顯然是不現實的。但三號首長怎麽也沒想到,田大教授居然會走得這麽遠,連最後一塊遮羞布都不用。

陳老先生顯然不知道喬偉擔心的是什麽,竟然還落井下石的說道:“他在倫理學上的觀點也很明確,那就是如果塑造公共道德,就等於承認人沒有自由意誌。從實用主義角度上來看,他研究的是哲學的現代意義。”

輔成老先生再不聽話,那也是呆在學校裏默默的做學問。田大教授恰恰相反,既不著書立說,也不一心向學,而是處處結合實際,傳播那些“危險”的思想。

完了,徹底的完了!喬偉意識到三號首長為什麽把自己叫過來,感情是準備來個卸磨殺驢,讓勞苦功高的田文建背黑鍋。

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三號首長抬起頭來,若無其事地笑道:“看來我們都被那小子給騙了,明明研究的是政治哲學和政治倫理學,卻打著道德哲學的幌子招搖撞騙。”

陳老先生搖了搖頭,嗬嗬笑道:“也不能這麽說,畢竟在哲學研究上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界限,條條大路通羅馬,殊途同歸嘛。”

一個好的領導,絕不能讓部下寒心。就算揮淚斬馬謖,那也得有足夠的理由。田大教授的問題很嚴重,要是在文革時期,槍斃殺頭也不是沒有可能的。看著喬偉那副如喪考妣的樣子,三號首長終於作出了最後決定:“陳老,社科院哲學所不是缺個研究員嘛,既然甜瓜不適合教學,那就讓他去社科院做一些理論姓的研究吧。”

偌大的社科院,學術成果都沒有一所大學多。讓田文建去那兒搞理論研究,跟冷藏又有什麽區別?喬偉急了,忍不住地說道:“首長,這……這……”

不等他說完,三號首長臉色一正,異常嚴肅地說道:“這什麽這?這是對他的一種保護。”

見首長已經下定了決心,喬偉隻能重重的點了下頭,說道:“是,我回頭找他好好談談。”

“這個思想一定要做好,他實在放不下教學的話,那可以讓他兼任黨校教授。”

首長的言外之意很明白,那就是田文建現在成了公眾人物,有了一定的影響力。就算他不想去社科院,那也不能出國。畢竟艾滋病的不良影響還沒有消除,絕不能讓人們感覺到政斧容不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

事實上喬偉的擔心是多餘的,田大教授早有這方麵的思想準備,畢竟這事鬧得太大了。但怎麽也沒想到,上麵會把自己發配到社科院,去跟一幫馬列老頭老太太作伴。更沒想到喬偉會親自趕到江城,當麵做他的思想工作。

見麵地點還是在高新區的江天集團,盡管清楚的明白,這次“榮升”對田文建而言不是什麽好事兒,但陳紅軍還是揀輕鬆的話說,盡可能地活躍氣氛。

“……小偉下個月就去中央黨校學習了,你馬上又要兼任黨校教授。這麽一來,小偉成了你的學生,那咱們之間的輩分豈不是亂了?”

目的基本上達到了,田文建還真沒什麽好遺憾的,隻是有點舍不得離開江城,離開江大。可“聖命難違”,又不能讓喬偉難做,田文建這才放棄了辭去教授職務,一心一意跟賀秉蘇等人搞公益慈善事業的念頭。

看著喬偉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田文建連忙搖了搖頭,嗬嗬笑道:“喬哥,其實這也沒什麽,我早習慣了。隻是來得太突然,一點準備都沒有。”

喬偉這才鬆下了一口氣,苦笑著說道:“調動手續不用你艸心,會有專人幫著辦。房子是現成的,擰包進去就能住。至於小娜的工作嘛,先不急,反正她現在懷著孩子。”

他的話音剛落,陳紅軍又插了進來,似笑非笑地說道:“慧珍(喬偉的家屬)就在301,甜瓜,你小子有福啊,居然能享受領導待遇。”

田文建被搞得啼笑皆非,指著他鼻子笑罵道:“陳大老板,你就別勸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如果連這點心理素質都沒有,那還混什麽混?”

“大丈夫能屈能伸,小田,我佩服的就是你這一點。”

喬偉滿意的點了點頭,一邊點上根香煙,一邊接著說道:“其實首長真不是要把你怎麽樣,隻是想讓你避避風頭。快則一年,慢則兩年,我保證把你從哪送進去,就能把你從哪接出來。”

“搞得像坐牢似地,有那麽誇張嗎?”田大教授樂了,頓時哈哈大笑道:“什麽都不用幹,又有工資拿,我還求之不得呢。再說我在京城又不是沒有朋友,正好趁這個機會找他們敘敘舊。”

“我說的是真的!”

參加完黨校學習後就要外放,已內定為N省省委副書記的喬偉真沒有開玩笑。畢竟他是三號首長最為器重的人,省委副書記隻是一個過渡,等他成為封疆大吏後,田大教授的事還不是小菜一碟?

田文建哪能不知道這些,但還是假作不知的笑道:“我也說的是真的。”

陳紅軍比誰都關心喬偉的仕途,看著田文建那副嘻嘻哈哈的樣子,禁不住地提醒道:“真真假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小子在這個關鍵時期,絕不能再節外生枝了。”

“我是那種沒事找事的人嗎?”田文建反應了過來,拍了拍他胳膊,異常認真地說道:“從現在開始,我會一門心思的伺候老婆。一切為了下一代,就算天塌下來我也不會去管。”

“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也用不著你小子管。對了……基金會這邊你放心,我會幫著賀教授他們打理好的。”

這是首長親自交代的政治任務,喬偉格外上心,愣是在江城呆了三天,等田大教授都安排好了,這才帶著他們一家返回京城。

三天的時間很緊,淨忙著給哲學係同事移交手頭上的工作了,連給龍江空軍醫院的老戰友都沒顧上打個招呼,更別說參加趙維明副省長為他準備的歡送會了。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小娜有點舍不得,看著舷窗外的家鄉,忍不住地問道:“老公,咱們還回來嗎?”

田文建回頭看了看閉目養神的喬偉,這才低聲說道:“回來,為什麽不回來?這隻是正常的工作調動,又不是當兵,更不是出國,隻要有時間,想什麽時候回來就什麽時候回來。”

小娜微微的點了下頭,挽著他胳膊,突然笑道:“社科院其實也不錯,怎麽著也比帶三個班的三門課強。老公,等安頓下來你得陪我好好逛逛,我要去故宮,要去長城,還要去香山看紅葉。”

“沒問題,想去哪兒都行。”

話雖然這麽說,田文建的心裏卻有點忐忑不安。畢竟他對社科院並不是一無所知,真不知道他這個“離經叛道”,又小有名氣的長江學者,該怎麽跟那些馬列老頭老太太們相處。

“對了……你說陳姐會去機場接我們嗎?”

都快當媽媽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似地問這問那,看著她那副興奮不已的樣子,田文建不得不強顏歡笑道:“電話是打了,如果她真不來接,那就別怪我跟她絕交。反正京城又不光她一個朋友,不是還有王政委、韓主任和成政委嗎?”

小娜樂了,忍不住地掐了他一把,吃吃笑道:“絕交?這樣的話你竟然也說得出來。幾年沒見了,說真的,我還真有點想她們呢。”

“那就好好的宰她們一頓,一家一家的吃,吃到她們怕為止。”

小娜被搞得啼笑皆非,頓時格格笑道:“田文建啊田文建,你能不能有個正形?你不怕人家笑話,我還怕呢。”

田大博士似乎想起了什麽,突然臉色一正,異常嚴肅地說道:“玩歸玩,吃歸吃,但那也得等拜見完輔成老先生後才行。老師走前可交待過,咱可不能欺師滅祖。”

老師的老師那可是祖師爺,盡管二人從未見過,但老先生的事卻聽說過不少。甚至回國當天的晚上,聞博教授還將老先生引自《孟子》:“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富貴不能銀,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的手書,鄭重無比的轉送給了他們。

對於那位與吳宓、陳寅恪等如雷貫耳的老前輩,生活在同時代的世紀老人,二人除了欽佩還是欽佩。

畢竟像他那樣不光在專業上有卓越的建樹,並且熱切地關懷社會,不因為阻礙社會進步的力量掌握了現實權力而屈膝,持續地捍衛自己的讀力選擇,一如既往地保有純潔的良心,承擔自己該承擔的一部分,哪怕為此而“因故退休”,哪怕因此而被邊緣化,被官方所冷落,還堅持真理的人太少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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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