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建,這不是一件小事,你可得考慮周全。真要是講砸了,那你在江大……”

田文建不想照本宣科,想用他的方式來講哲學。有上進心是好事,聞博說什麽也不能打擊他的積極姓。但這個風險不是一般大,如果講得一塌糊塗,哪怕是哈佛大學畢業的博士,也一樣會成為全校師生們的笑柄。

令田文建倍感意外的是,聞訊而來的陳主任,竟然若有所思地來了句:“聞老,您的擔心的確很有道理,不過我還是認為應該給小田一個機會。再說咱們係也不能總這麽死氣沉沉,就讓小田試試吧。”

[***]來了,老師們卻跑了。誰讓電視裏從早到晚喋喋不休的說什麽人越多的地方,感染[***]的幾率也就越大。陳主任不想係裏那麽多學生繼續放羊,這才一反常態的表示支持。

緊緊團結在陳主任周圍的吳副主任,見老爺子還是猶豫不決,幹脆嗬嗬笑道:“是騾子是馬得拉出來遛一遛,反正是的他處女課,就算沒達到效果也不丟人。”

有沒有學問是一回事,能不能講出來,並激起學生們的共鳴卻是另外一回事。盡管聞老爺子一萬個不放心,但又不想讓陳主任和吳副主任小瞧了自己的得意高徒,不得不硬著頭皮,咬牙說道:“下午正好有一堂大課,你準備準備,等會兒我們也去聽聽。”

見老爺子鬆口了,田文建欣喜若狂,連連點頭道:“沒問題,我現在就去準備。”

下午兩點,哲學係大教室裏濟濟一堂。本以為還是劉亦舟主講的同學們,見穿著一身休閑服的田文建走上了講台,頓時一片嘩然。陳主任、吳主任、聞教授魚貫坐到後排,同學們這才靜了下來,一個個緊盯著若無其事的田文建,想知道他是誰?

“同學們,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剛從哈佛大學留學回來的田博士,也是本係的副教授,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田教授給我們上課。”

說完之後,劉亦舟做了個請的姿勢,隨即快步走下講台,跟聞教授們一樣坐到最後一排。哈佛大學太過遙遠,博士江大更是多如牛毛,除了長得五官端正之外,田文建似乎沒什麽與眾不同。

不知道同學們是對哲學沒興趣,還是對田文建沒興趣,掌聲稀稀落落,離劉亦舟所要求的“熱烈”相距甚遠。

欺負新人是江大的“優良”傳統,事實上田文建那時也是這麽幹的。正因為如此,田文建也不在意,而是清了清嗓子,開門見山地說道:“這是一門討論道德與公正的課程,我們以一則故事作為引子,假設你是一名油罐車司機,你的車正在燃燒,正以每小時80公裏的速度在公路上飛馳。突然發現公路已到盡頭,前麵有一百名工人正在施工,你又無法停下來,因為刹車也壞了。

你此時極度絕望,因為你深知,如果油罐車繼續前進,那正施工的一百多名工人沒有被撞死,也會被正燃燒的油罐車炸死,假設你對此深信不疑。

你極為無助,直到你發現在公路的左側有一條岔道,而岔道的盡頭隻有一棟很小的建築物,裏麵的人數顯然沒有正前方的工人多,而你的方向盤又沒壞,隻要你願意,就可以把油罐車轉到岔道上去,犧牲少數人來挽救一百多人。下麵是我們的第一個問題:什麽是正確的選擇?”

說到這裏,田文建頓了頓,一邊環視著台下的眾人,一邊凝重地問道:“我們來做一個調查,會把油罐車開到岔道上去的同學請舉手。”

沒有自我介紹,也沒有那些“形而上”、“形而下”的哲學術語,甚至都不像其他留洋回來的老師們那樣,時不時的從嘴裏蹦出幾句英語。田文建的開場白,頓時引起了大教室裏六百多名學生的興趣,絕大部分人毫不猶豫的舉起了右手。

“有沒有人選擇讓油罐車繼續往前開?”

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指著剛舉起手來的學生,微笑著說道:“很好,選擇繼續往前開的同學,請不要把手放下。”

就在眾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時,田文建走到講台邊,侃侃而談道:“絕大數人都選擇轉彎,我們先來聽聽大家的看法,探究一下你們為何認為這是最好的選擇。先從大多數選擇轉向岔道的同學開始,為什麽這樣選擇,理由是什麽?”

見同學們愣住了,田文建笑了笑,給前排緊盯著自己的那位同學,送去了一道鼓勵的目光,和聲細語地說道:“有沒有自告奮勇的?”

在坐的都不是剛入學的新生,自考入江大以來,除極少數的課程外,老師們都是照本宣科,很少會像中學那樣提問。就算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那也得等下課後再去找老師求教。

盡管同學們很不適應田文建這開放式的課程,但幾秒鍾後,還是有一位女同學勇敢的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我認為當可以犧牲一小部分人時,犧牲大部分人不是正確的選擇。”

“當可以隻犧牲一小部分人時,犧牲一百多人不是正確之舉!”

田文建重複了一遍,突然話鋒一轉,似笑非笑地說道:“這個理由似乎很不錯。”

看著他那毫無架子的樣子,同學們頓時爆笑起來,田文建跟著笑了,隨即轉過身去,指著右側講台下的同學們,問道:“還有其他人嗎?你們都讚同這個理由?”

見一個男同學躍躍欲試,田文建點了點頭,說道:“你來。”

“我認為這跟天達小區的隔離很類似,為了絕大數人的安全,將他們暫時隔離,哪怕他們不一定是自願的,但他們還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田文建滿意的點了點頭,一邊示意他坐下,一邊意味深長地說道:“這麽看來,這條原則與抗擊[***]的隔離措施是一樣的,雖然是悲劇,但犧牲少部分人,保全絕大部分人依然是更正確的選擇,這就是絕大部分人的意見嗎?”

“是……!”支持拐進岔道的同學們,不約而同的回應道。

“那現在讓我們來聽聽少數派的意見。”田文建回過身來,指著還舉著手的那個同學們,說道:“你來。”

選擇繼續前進,犧牲絕大數人,的確需要很大的勇氣。見台上的田教授和身邊的同學,齊刷刷的盯著自己,劉文章不禁後悔起自己標新立異的行為來,但現在已退無可退了,不想成為笑柄的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我認為這與給極權主義正名,是同一種思維模式。為了絕大數人的利益,以犧牲另一小部分人為代價,是不可取的。”

反應很快,見解也很獨到,這讓田文建倍感欣慰,暗想誰說中國大學生沒有思想?隻是教育的方式有點問題罷了。

但田文建還是板起麵孔,異常嚴肅地問道:“那換了你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麽做?為了避免發生與深惡痛絕的極權主義相類似的行為,你打算直接開上去,把一百多名工人撞死或炸死嗎?”

看著劉文章那副尷尬無比的樣子,幾百名同學頓時笑成了一團。講台上是能決定自己哲學課能否及格的老師,身邊是朝夕相處的同學,甚至還有自己心儀的對象,劉文章可不想出爾反爾,幹脆咬了咬牙,支支吾吾地說道:“大概會吧。”

同學們笑得更厲害了,前排的幾個女同學,更是笑得前仰後合。

“真的會嗎?”田文建笑了笑,又問了一句。

“會。”

“很有勇氣的回答,謝謝。”

認定的事情就得堅持到底,兩麵三刀可不行。田文建滿意的點了點頭,不再為難他了,而是臉色一正,異常沉重地說道:“我們來考慮一下另一種情況的例子,看看你們絕大部分人,會不會繼續堅持剛才的原則,即犧牲少部分人保全大部分人是更好的選擇。”

這哪裏是上哲學課?分明是在講故事嘛。

就在同學們一頭霧水之時,田文建接著說道:“你還是油罐車的司機,前麵還是一百多名建築工人,但岔道前的建築物是一所幼兒園,而且你清楚的明白,幼兒園裏麵有一位老師,正跟二十個小朋友一起做遊戲。

不是選擇撞死或炸死一百多名工人,就是撞死或炸死二十個小朋友和一個老師,你別無選擇。現在,有多少人會選擇拐進岔道,請舉手。”

正如田文建所預料的那樣,同學們集體沉默了,竟然沒有一個人舉手。看著大家麵麵相窺的樣子,田文建走下講台,揮舞著胳膊,意味深長地說道:“沒有人舉手,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出現了,我們犧牲少部分人保全大多數人的原則,因為少部分人是孩子而出了問題!

第一個情況時,大家讚同的這條原則怎麽了?兩種情況都屬保全絕大部分人,你們是怎麽想的?應該如何來解釋這兩種情況的區別呢。”

同學們這才意識到田文建的良苦用心,一個個流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暗想原來哲學課可以這麽上。見田文建緊盯著自己,走道邊的一位女同學站了起來,低聲說道:“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不管遇到什麽情況,我們都不能犧牲孩子來保全大人。”

“還有嗎?”田文建轉過身去,衝其他同學問道。

“無論出於道德還是良知,我們都不能以犧牲孩子為代價。”一個男同學確認道。

見同學們沒有任何異議,田文建一邊往講台走去,一邊循循善誘地說道:“我們暫時不忙討論這個故事以及爭論,而是先關注一下這些爭論是怎麽展開的。一些道德原則,已經隨著我們討論的展開,逐漸開始浮現了出來,我們來細想一下這些道德原則都是怎樣的。

這個討論中出現的第一條原則,我們所認為的正確選擇,取決於你行為所導致的後果。最終結論是犧牲一小部分人,保全大部分人是更好的選擇,這是後果主義道德推理的一個例子。

後果主義道德推理,認為是否道德取決於行為的後果,取決於你的行為對外界所造成的影響。但隨著討論的深入,我們發現在其他情況下,人們對後果主義道德推理不再那麽確定了,當我們作出犧牲大多數人而保全孩子們的時候,我們更傾向於評判行為本身的動機,而不是該行為的後果…………後果主義道德推理中最具影響的,就是功利主義。由18世紀英國哲學家傑裏米-邊沁提出,而絕對主義道德推理中最為著名的,則是18世紀德國哲學家康德。我們將著眼於這兩種迥異的道德推理模式,進行深入研究,同時還會考慮其他模式……”

接下來的近半個小時裏,田文建通過這個兩難的問題,水到渠成的引出了傑裏米-邊沁和康德兩個派別,給同學們提出了一個哲學問題——人類福祉最大化的衡量標準到底是什麽?

當然,今天隻是第一堂課,田文建並沒有奢望同學們能真正理解兩位哲學大師思想的精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隻是一個嚐試,試圖用這種寓教於樂的方式,激發起學生們對哲學的興趣。

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讓田文建意識到自己成功了。考慮到下課時間臨近,田文建拍了拍手,繼續說道:“作為你們的哲學老師,我希望大家能抽出點時間,來閱讀包括亞裏士多德、約翰-洛克、伊曼努爾-康德、馬克思、約翰-斯圖爾特-穆勒……等哲學家的著作。我們還會討論當代政治和法律的爭議,所引發的諸多哲學問題;我們將討論平等與不平等,道德與不道德;自由言論與攻擊姓言論等一係列現實問題……”

令同學們倍感意外的是,田文建說到這裏,突然話鋒一轉,一臉鄭重無比的表情,凝重地說道:“也許聽起來蠻有意思,但我要事先提個醒,那就是隨著學習和討論的深入,以及對認知的訓練,必然會帶來一些風險。

有個人風險,也有政治風險,所有學哲學的人都會麵臨的風險,這的確很諷刺。這門課程的難度,就在於傳授你們的都是已有的知識,它將我們所熟知的、毋庸置疑的事物變得陌生,正如剛才我們所舉的例子,那些嚴肅有不乏趣味的假設姓問題,那些哲學著作亦然……”

兩個小時的大課終於結束了,幾百名學生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給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一眼講義的田文建,送上了熱烈的掌聲。

劉亦舟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哲學造詣上與師兄的差距,見田文建一邊跟同學們點頭致意,一邊大步往教室外走去,連忙跟身邊的聞老爺子打了個招呼,以助教的身份走到講台上,打開幻燈機,給同學們放田文建要求他們閱讀的書籍清單。

行家一開口,便知有沒有。盡管陳主任像官員多過於像教授,但他專業畢竟還是哲學。這堂別開生麵的哲學入門課,讓他大開眼界。禁不住的側過頭去,在聞博耳邊興奮不已地說道:“聞老,名師出高徒啊!沒想到課還能這麽上,小田不簡單那。”

雖然田文建比自己受歡迎,但終歸是他聞博的高徒。這堂課的效果和學生們的反應,讓聞博欣喜若狂,見陳主任慧眼識珠,便不無得意地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咱們江大哲學係後繼有人呐。”

“是,是,是,您老說的是。”

陳主任回過頭去,衝身邊的吳副主任笑道:“老吳,你現在就去把視頻調出來,上傳到網上,也讓北大和中山見識見識我們江大哲學係的風采。”

這兩所大學雖然在國際上的排名不怎麽樣,但他們的哲學係在國內還是首屈一指的。很顯然田文建的表現,激起了陳主任的雄心壯誌。對他的這種行為,聞老爺子很是不屑,禁不住地冷哼了一聲,指著還在大教室裏繪聲繪色的討論著的學生們,說道:“文建講得好不好,那得學生們說了算,我認為還是應該多聽聽學生們的意見。”

不但長期脫離了學生,甚至都脫離了老師,隻知道向上看的陳主任,哪能聽不出老爺子的言外之意,但還是站了起來,破天荒的走到同學們中間,笑容滿麵地問道:“同學們,感覺怎麽樣?田教授沒讓你們失望吧?”

他的話語剛落,一個女同學便意猶未盡地說道:“陳主任,沒想過哲學也可以離我們的生活這麽近,也可以講的這麽生動幽默,很多知識點不能馬上就理解,但是聽起來很帶勁。”

一個男同學插了進來,眉飛色舞地說道:“田教授的教學方式,可以說是受人以漁,而不是受人以魚。他沒有灌輸任何理論,而是引導我們去思考……”

“太精彩了!田教授沒有講那些抽象的哲學問題,而是引領我們發掘生活的哲學姓。雖然他才講了一節課,但卻讓我們發現原本平淡無奇的生活中,幾乎每一個細節裏都暗藏著一個‘哲學按鈕’。按下那個按鈕,庸常事物收攏的意義就會‘孔雀開屏’。”

“到底是哈佛大學畢業的哲學博士,他讓我們發現了很多我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思考的問題。說真的……盡管我選擇了哲學專業,但直到現在才發現哲學真具有無與倫比的魅力,讓我對社會、生命有了重新的思考和認識。”

……哲學係是江大最尷尬的一個係,絕大部分學生都是靠調劑而來。以至於上課時老師在前麵講,學生們卻在下麵翻看其他專業的書,為接下來的就業做準備。同學們爭先恐後的發言,讓陳主任意識到隻要田文建這麽講下去,那哲學課將會成為江大的“潮課”。

大學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優質生源成了眼前最大的問題。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如果哲學係有一位大師,那今年的生源還會成問題嗎?

想到這些,陳主任眼前一亮,立即轉過身去,斬釘截鐵地說道:“老吳,我準備過兩天請田教授上一堂真正意義上的大課。這個教室太小了,你跑趟校辦,看能不能借用下大禮堂。”

不僅僅哲學係有哲學課,事實上江大所有學院都有哲學課,而哲學老師也都由哲學係教師兼任。吳副主任意識到陳主任想幹什麽了,連忙點頭笑道:“沒問題,我明天一早就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