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他提出的25%與中央要求的5%還有很大距離。但相對於捉襟見肘的村、鄉、縣三級財政而言,卻是一筆能勉強維持三級部門運轉的經費。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田代縣長放出的這顆衛星,讓曹偉新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姓。當機立斷的要求休會,一邊讓秘書給市委書記劉東川通報這一情況,一邊把虎林縣委常委們召集到電影院辦公室開臨時常委會。

對於田文建的說法,趙潤澤還是打心眼裏認同的。對他這種做法,卻誰也不敢苟同。早知道他會折騰出點動靜,轉移南方生物科技集團龍江分公司的注意力,但他怎麽也沒想到,田文建竟然哪壺不開提哪壺,專挑農民負擔這個大馬蜂窩捅。

農民負擔降到去年農民平均收入的25%,就意味著今年要比去年少征收近8個億的稅費。不但無法向層層攤派下來的市委市政斧交待,而且會導致鄉村兩級部門徹底癱瘓。

市長主持會議,人大常委會主任葛伯華和政協主席吳書成不敢再擺老架子了,腰杆挺得筆直,手裏抓著紙筆,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隨時準備記錄。田文建麵無表情的坐在趙潤澤身邊,一邊翻看著葉可凡送來的文件,一邊吞雲吐霧的抽著煙。

曹維新觀察了他近十分鍾,這才敲了敲桌子,淡淡的說道:“田文建同誌剛才在會上講的很透徹,可以說是發人深省啊!農民和農村是我們執政的基礎,基礎不牢,就會地動山搖;農村不穩,天下難定。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讓老百姓們脫貧致富是我們不可推卸的責任。老百姓的一雙雙眼睛在看著我們,一張張嘴也在等著我們。因此,我不能總想著升官,總羨慕人家發財。我們心裏應該裝著老百姓倉裏有多少糧,兜裏有多少錢。努力實踐‘有福民享,有難官擋’……總而言之,就是要讓老百姓一步一步過上好曰子,不讓老百姓在背後指著我們的脊梁骨罵[***]……”

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過後,曹偉新臉色一正,緊盯著田文建的雙眼,接著說道:“田文建同誌,在減負問題上市委市政斧肯定會支持你,但我還是要求你能拿出一套切實可行的減負方案,在不影響社會穩定的情況下,按部就班、循序漸進的實施。”

什麽叫量入為出?說白了就是有多少錢,用多少人,辦多少事。這就意味著田代縣長因為減負而將自己推到絕大數虎林幹部們的對立麵。

田文建哪能不知道這些?正因為他清楚的明白,麵對這個強大的既得利益集團,什幺良心、正義感、下跪、乞求、流淚……所有這些,都不過是狗屁,根本不能形成持續有效博弈的力量。

在他看來,解決“三農”問題的路徑選擇非常重要。僅靠說真話是不夠的,僅有同情心、正義感、良心也是不夠的,即使加上自賤式的下跪和自虐式的哀求,也還是遠遠不夠的!況且,農民不需要、也不可能依靠別人的施舍而過活。

這才借著中央減負政策的東風,利用秘密調查南方科技集團這個契機,給官民比例高達1:17的虎林來個“去頭掐尾”,從根本上解決農民負擔過重的問題。

口號個個會喊,高調個個會唱。田文建可不認為曹維新真會關心農民,事實上在這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時期,放眼整個龍江,真正心係農民的也就黎誌強一人而已。

見眾人齊刷刷的盯著自己,田文建幹咳了兩聲,異常凝重地說道:“曹市長,我們997年的農民人均純收入為1910元,98年農民上繳的各項稅費總額占上一年人均收入的183~261%,是中央規定不超過5%的36倍,大大超過農民的經濟承受能力。

交足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聯產承包責任製曾讓億萬農民歡欣鼓舞。可是現在交足國家的,留足集體的,還必須貼上外出打工賺的血淚錢。負擔曰益增加,糧價格逐年回落,就這樣糧食係統還不按照國家保護價征收。

說句不中聽的話,被農民視為生命的土地,已成為農民最的沉重包袱,曾經為之歡欣鼓舞的聯產承包責任製,則成了套在農民脖子上的枷鎖。”

剪刀差、二元化,讓農民成了二等公民。出生在集鎮或城市,就不要人頭負擔。出生在農村就年年交人頭費幾百元,這是多麽不公平啊!

冰凍三尺,非一曰之寒。這些問題中央都束手無策,我這個小小的市長又能幹什麽?曹偉新暗歎了一口氣,衝田文建壓了壓手,示意他坐下說。

“前幾天下去轉了一圈,所見所聞可以說是觸目驚心。”

田文建點上根香煙,一邊環視著眾人,一邊意味深長地說道:“在唐明鄉遇到一個種糧大戶,他告訴我去年種了30畝地,不僅沒有賺到錢,反而倒貼了2000多元。

了解完近幾年來鄉裏糧食收購的保護價情況才知道:95年早稻、中稻和晚稻的保護價每百斤分別為60元、80元、82元,97年的保護價分別為55元、65元、65元,而去年的保護價分別為47元、54元、54元。

同誌們,這隻是保護價!事實上我縣的收購價從未超過40元。豐產不豐收,種得越多賠得越多,長此以往誰還會種地?”

之所以出現這個情況,無非是負擔重了和糧價低了。虎林縣左右不了糧價,最多隻能按照國家保護價收購。毫無疑問,田代縣長盯上負擔這一塊了。

曹偉新放下紙筆,與趙潤澤對視了一眼,隨即淡淡地說道:“接著說,接著說。”

“三門鄉農民丁木喜告訴我,去年他家沒有種果樹,也沒有開魚塘,養了兩頭豬還沒有賣,卻交了96元的農業特產稅和35元的生豬屠宰稅。開始我還不相信,接著走訪了幾戶後才發現鄉裏有規定,家家都要交特產稅和屠宰稅。

就這個屠宰稅,一頭沒養的按一頭交,養一頭的按兩頭交,養兩頭的按三頭交,反正你得交。大過年的,老百姓碗裏都沒幾塊肉,還要交屠宰稅,這叫什麽道理。”

田文建越說越激動,幹脆站了起來,圍著會議桌接著說道:“各位,三門鄉能讀高中的學生還不足20%啊!好多女孩子,初中沒畢業,就南下打工去了。哪裏是打什麽工啊?去賣肉!我碰上兩個女孩子,一個18歲,一個16歲還不到,已經在外‘打工’兩年了,家裏就靠這兩個女孩子‘打工’的收入交稅費,養活全家,還要支付她們母親的藥費。

農民還有什麽?有家,家不能歸,咱們縣有一半以上的成年人長年在外謀生;有地,地不敢種,種地虧本。上有老人,不能盡孝;下有小孩,不能成才。一生辛勞,淨養活我們這些幹部了!

而我們一些幹部,卻反而不把農民當人看。現在的農民有多苦,你們是沒有親身體驗到,你們不知道現他們在想什麽,你們沒有與之交真心,你們不清楚。說出來你們都不敢相信,昨天就有一個農民跟我說,如果有人領頭造反,他會積極響應,哪怕是坐牢、殺頭也無所謂。因為他失去的隻是貧窮、鎖鏈、卑賤,渴望得到的則是小康、自由、尊嚴!”

“沒這麽嚴重吧?”田文建剛剛說完,段誠便幹咳了兩聲,一臉若無其事地表情。

真是個扶不上手,粘不上牆的東西!曹維新狠瞪他一眼,麵無表情地說道:“田縣長,請繼續。”

田文建重重的點了下頭,一邊翻看文件夾,一邊凝重地說道:“我們還是以三門鄉為例,90年時吃稅費的幹部不過120人,現在已超過340人,並且這種增長的勢頭無法得到控製,新上任的領導無法頂住內外壓力,不得不濫用權力安排一幫子人吃‘皇款’,年年有新官,幹部增長何時休?官取於民,民取於土,落在水上,打在泥上,農民怎麽受得了?

趙潤澤插了進來,深以為然地說道:“不少鄉鎮幹部的親屬化十分嚴重,就那麽大一點地方,老子是領導,兒子、姑娘、女婿、侄子都在一起當幹部。群眾稱為‘一人當官,雞犬升天’。”

田文建轉過身來,緊盯著曹維新的雙眼,凝重地說道:“全縣一萬三千八百多吃‘皇糧’的,他們中有多少人能辦好企業?有多少人懂點技術?有多少人會管理?又有多少人能坐下來開好一個群眾大會?

在我看來,60%以上的幹部在家休息是個貢獻,上班對人民是個負擔!老百姓都說百無一用是幹部!我們憑什麽享受虎林老鄉的供奉和乳汁,因為我們是[***]幹部,因為人民對[***]還有深厚的感情。可是,我們不能這樣踐踏黨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

曹市長,我們這些號稱人民公仆的[***]官員,已經變成了人民的主人。而虎林人民則變成了被統治的奴隸。虎林老鄉已一貧如洗了,我們這些幹部把他們拖苦了、拖垮了,輪也該輪到我們這些幹部給他們盡孝了!”

60%以上的幹部回家休息,這個數字把曹偉新驚呆了,愣了好一會,才若有所思地說道:“減負很容易,清退也很容易,但我們也要考慮到一個善後問題。”

“田縣長,你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這件事牽扯太廣,風險太大,一不小心就會出大問題的。”

“我同意段副書記的意見,虎林安定繁榮的局麵來之不易,絕不能在這個時候節外生枝。”

“冰凍三尺非,一曰之寒。田縣長,您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常委們的反應田文建並不感到意外,甚至早就做了準備。見包括政法委書記韓石山在內的所有人都反對自己大刀闊斧的減負,田文建拉過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若無其事地說道:“今年的稅費征收標準,我已經讓電視台播出了。為了防止一些人再違規收費,我還讓法製辦印發了幾萬本《農民減負指南》,給人民群眾免費發放。”

“《農民減負指南》?”

“就是減負指南。”

田文建點了點頭,一邊環視著眾人,一邊不無得意地笑道:“《指南》收錄了中央所有的減負文件,還收錄了各級信訪部門和國內各大媒體的聯係方式,歡迎上級部門和新聞部門對我們的減負工作進行監督。”

看著眾人那副不可思議的樣子,田代縣長翻了半天,才從公文包翻出一本小冊子,嗬嗬笑道:“就這個,政策法規很全麵,同時還給農民指出了解決負擔問題的方法和途徑:一抵製、二舉報、三申請行政複議、四提起行政訴訟、五信訪……”

曹維新氣得臉色鐵青,指著他手中的小冊子,怒問道:“田文建同誌,你知道你是在幹什麽嗎?”

“知道啊。”田代縣長一臉很無辜很無辜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說道:“貫徹落實中央農村工作精神,這有什麽問題嗎?曹市長。”

世上從來就沒有救世主,自己這個代縣長也當不了幾天。對於農民來說,坐等別人開恩發慈悲是沒有用也不會有結果的,隻有自覺地團結起來,加強學習,提高覺悟,充分利用現有法律和基層選舉製度,不斷努力,去爭取那份本來屬於自己卻長期沒有兌現的權益!

老區人民的覺悟很高,田文建相信蓋在虎林縣人民政斧大印的《農民減負指南》,能從根本上解決一些問題。

曹偉新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並不是不允許減負。而是擔心減負後的鄉村兩級部門會癱瘓,擔心其他縣市依葫蘆畫瓢,直影響到市財政的收入。同時,還擔心那些因財政壓力而被清退的人鬧事,畢竟穩定壓倒一切,龍江真要是出了問題,他這個市長一樣跑不了。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影響已經造出去了,現在否定田文建所做的一切,隻會適得其反。曹維新權衡了一番後,驀地站了起來,緊盯著趙潤澤的雙眼,指他身邊的田代縣長,聲色俱厲地說道:“趙潤澤同誌,鑒於田文建同誌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將會帶來一係列不可估量的嚴重後果,我以[***]龍江市委副書記、人民政斧市長的身份,建議虎林縣委對田文建同誌停職審查。”

趙潤澤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連忙湊到他耳邊,小心翼翼提醒道:“曹市長,這時候停職反省不太合適吧?”

看著田代縣長那副人畜無害的表情,曹維新就是一肚子的氣,想了想之後,咬牙切齒地說道:“具體怎麽處理,由劉書記拿主意。但他現在已不適合擔任代縣長的職務,至於怎麽安排,你們看著辦吧。”

曹市長走了,工作組也走了,出了這麽大問題,誰還顧得上南方科技集團那點破事?萬般無奈之下,趙潤澤不得不硬著頭皮,望望窗外灰色的天空,緩緩道:“據說田文建同誌最近胃病複發,要住幾天醫院,我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工作再當緊也不能把身體拖垮,我看從近天開始,田文建同誌就去住院,他的工作暫時由蕭廣祿同誌跟其他幾位副縣長分攤一下。”

不等眾人開口,趙潤澤又對縣委錢秘書長說道:“秘書長,你立即給縣委辦打個電話,去醫院聯係好高幹病房,位置和設施都要最好的,要對田縣長的休息和康複有絕對的把握。如果田縣長在醫院裏住得不好,我拿你是問。”

趙潤澤的話還沒落音,大家的眼光就探照燈一樣向田文建身上閃去。田文建好像對趙書記的話和大家怪怪的目光渾然不覺,就像沒事人似地。

田文建當然什麽病也沒有。他才二十來歲,吃得進,拉得出,睡得著,像牛一樣健壯。住院當然是一個托詞和一種比較含蓄的說法,說白了就是停職反省。但到了縣委這個層次的領導這裏,說話的藝術已經很講究了,說你生病,讓你住院,既照顧了你的麵子,如果事情不是太嚴重,時過境遷,能通融的盡量通融過去,到時你病好出院就是。

住院就住院吧,反正事情也辦得差不多了。田文建正琢磨著劉東川怎麽解這個局的時候,大家已陸續出電影院會議室。他也站起身來,挾了包往會議室門口走去。

見田文建走了下來,趙潤澤推開車門,沒好氣地說道:“坐我車吧,我送你去醫院。”

“好吧。”田文建回頭看了看,隨即一屁股坐了進去。

田文建剛關上車門,趙潤澤便一臉氣急敗壞的表情,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倒好,管殺不管埋,留下這個爛攤子,你讓我怎麽收拾?”

減負工作千頭萬緒,他既然誇下這個海口,並給老百姓送上了根“打狗棒”,那縣委縣政斧就得給他擦這個屁股。看著趙潤澤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田文建捏了捏鼻子,風輕雲淡地說道:“路到橋頭自然直,活人還能讓尿給憋死?想想吧,總會有辦法的。”

“八個億啊!你以為是800萬。”趙潤澤長歎了一口氣,一臉沮喪的表情。

令他啼笑皆非的是,田代縣長竟然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我的趙大書記,事有輕重緩急,咱們現在首先要對付的是那頭狼。我這麽一折騰,全縣幹部人心惶惶,誰還有心思給他搞什麽推廣?再說減負又不是光你一個人的事,這些問題就留給劉老板和曹老板他們頭疼去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