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滿了,如同一口隨時要溢出沸水的湯鍋。長江瘋了,好像一隻要拚命掙脫束縛的困獸。渾濁的江水越來越高,比大堤下那寥寥無幾的幾處民房,整整高出近五米。

不知道來自哪個部隊的近千名戰士,在大堤上幹得熱火朝天。扛著或抬著上百斤重的沙石料,衣服濕透、鞋子跑掉、腳板劃破,全然不顧。

見田文建愣在了那裏,黃州市武裝部的陶幹事,嘶啞著嗓子,介紹道:“很多官兵已經到達體能極限,從來到這他們就顆粒未進,不少人開始脫水。從一個人扛麻袋跑,到兩個人搬著跑,再到四個人抬著走,最後變成拖著麻袋在地上爬。”

官兵們將沙袋一層層碼放在大堤上,從大堤到填麻袋的地方隻有二十米,看著他們的動作和表情上,田文建甚至能想象出,對現在的他們來說肯定像馬拉鬆一樣遠。而水位仍在快速地攀升,從沙袋縫隙中噴出,一些地方沙袋開始塌陷,掉入洪水中。

大堤上已經站滿人了,就算把醫院官兵拉上來也幫不上什麽忙。更何況醫院官兵在體能上無法與野戰部隊相比,如果大家幹半天都倒下了,那上級交代的任務怎麽完成?

大部分老百姓都撤了,這裏距市區近四十多公裏,道路又那麽泥濘不堪。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讓田大院長意識到他帶來的食品補給,可能是黃州大堤唯一能吃的東西,便毫不猶豫地舉起對講機,斬釘截鐵地命令道:

“洞拐,洞拐,我是洞幺,官兵們已很長時間滴水未進,防疫組人員立即尋找幹淨水源,醫療組人員上堤巡診,其餘人員協助後勤組埋鍋做飯,確保官兵們兩點前能喝上水,吃上飯!”

“洞拐收到,洞拐收到!”

陶幹事禁不住流下了眼淚,緊握著田文建的手,哽咽道:“謝謝,謝謝田院長,謝謝空軍醫院的同誌們。”

“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走,帶我去指揮部報到吧。”

防汛指揮部設在大堤上,由幾根木頭和幾塊破舊的石棉瓦搭成,看上去就像老百姓在公路邊搭的簡易廁所,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指揮部的人員不少,但都帶領官兵和民兵們幹活去了。隻有該段的防汛總指揮黃州市常務副市長錢衛平,和三位老工程師守在窩棚裏。

聽完田大院長的匯報,錢副市長臉上流露出一絲失望的表情。他的心情田大院長非常理解,因為他現在需要的是人、是機械設備、是救災物資,而不是一群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醫生護士。

盡管如此,他還是吟著眼淚,點頭說道:“田院長,我們的工作沒做好,讓幾千名官兵們到現在都沒吃上飯。你們的到來,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啊!謝謝,非常感謝。”

“錢副市長,說這些就見外了。根據上級指示,從現在開始龍江空軍醫院將接受您的指揮,請下達任務吧。”田文建掏出師部命令遞了上去,立正敬禮道。

女人比男人多,還有十幾位老人。來的車倒不少,可除了點糧食外,淨是一大堆沒用的東西。一時半會兒間,錢副市長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安排,幹脆大手一揮,斬釘截鐵地說道:“田院長,我這個外行指揮不了你們這些內行,醫療保障工作你們自己看著安排吧。”

整個長江中下遊全線告急,連兩天前上堤的主力部隊都沒吃上飯,田大院長也不敢提什麽後勤補給問題了。給兩眼血絲,一臉憔悴的錢副市長敬了個禮後,就回到了大堤下的駐地。

剛走下大堤,楊曉光快步迎了上來,跺了跺滿腿的泥巴,急切地說道:“小田,我都打聽清楚了,堤上是R集團軍C師的機步團,兩天前到的,他們已經幹了四十多個小時,你看我們是不是組織點人手,上去跟他們一起加固堤壩?”

田文建指著大堤那邊的長江,凝重地說道:“不管堤裏還是堤外,現在的水都被糞便和動物屍體給汙染了。大災之後防大疫,我們的工作一樣重要。如果不是考慮到這一點,大區和軍區空軍能派我們到這來?”

“那接下來怎麽辦?”楊曉光一時間沒了注意,也許在他看來扛麻袋更重要。

指揮部什麽都不管,連個向導都沒派,簡直把空軍醫院當成了來添亂的部隊。田文建暗歎了一口,苦笑著說道:“政委,你跟薑隊長守在這裏。先卸車做飯,然後組建一個野戰醫院,按計劃展開巡診和防疫工作;我帶大部隊繼續前進,有什麽事電台聯係。”

“好吧,看來也隻能這樣了。”楊曉光想了想之後,接著說道:“對了……小田,糧食你得給我多留點,大堤上近千號人呢。”

全線告急,前麵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田文建沉思了片刻,看著大堤上忙碌著的官兵們,沉重地說道:“政委,我隻能給你留兩天的大米,堅持一下吧。”

“那也行,先解下燃眉之急,我再讓人去市裏采購。”

留下十六輛車和七十多個人,車隊再次出發。出發前,田大院長還叮囑後勤人員,給防汛指揮部搭建兩個帳篷。

路越來越難走,雨還在嘩啦啦的下。但為了保證在天黑前,建立一個沒有盲區的醫療保障網,每隔四公裏車隊就會停下來,幾百號人冒雨搭建帳篷,給留守人員留下足夠的食品藥品後,才繼續前進。

下午五點半,空軍醫院才完成了所有的部署,搭建了八個醫療點和兩個野戰醫院。考慮到補給比想象中的還要困難,田大院長硬是留下了十二輛卡車。

送走運輸股和兩家運輸公司的車隊,田文建在紅湖段大堤上,終於見著了R集團軍C師機步團政委。這時候,暴雨停了,水位開始下降,大堤上的人總算鬆了口氣,一個個就地躺倒,連手指頭都動不了。

據來醫療點包紮的官兵們介紹,劉政委的歲數不輕了,昨天扛麻袋時一頭紮到在地上昏了過去,被救醒後又繼續投入戰鬥。見田大院長伸出右手,他有點不好意思,想往回抽。

看上去他髒得要命,褲子磨爛了,被他撕成短褲湊合穿著。天氣不算太熱,但幹活卻非常熱,上衣早不知道扔哪去了,空心套著件橘紅色的救生衣。堤上的蚊蟲多,身上臉上咬的都是紅包。

田大院長並不知道,這些對他來說還不是最難忍的。因為在水裏泡的時間長了,他這會兒褲襠裏又疼又癢,走路都不敢並腿。

劉政委終究還是沒有握手,而是指著大堤下的醫療帳篷,有氣無力地問道:“不用客氣了,那麽多人呢。剛才有個打樁的戰士腳讓釘子紮穿了,現在怎麽著了?”

“已經包好了,不讓他下水還不行,一看沒人就跑了。傷口那麽深,要是感染了,搞不好腳會廢掉。”

“知道了,我等會讓人把他送回去。”

田大院長遞上了根香煙,見圍住在一邊的官兵們都朝這邊看來,幹脆連盒都給他們扔了過去。官兵們很高興,一個個衝他點頭致謝,然後一屁股坐在泥水裏,美美的吸了起來。

劉政委深吸了一口煙,指著堤壩下那一排排帳篷,聽著發電機組和柴油灶的轟鳴聲,苦笑著說道:“真沒想到,你們的準備竟然這麽充足。沾你們的光了,總算能吃上口熱飯。”

“外洪內澇,上頭是真顧不過來啊。”

這時候,護士長賀蘭背著藥箱跌跌撞撞的爬了上來。一身白大褂已經變成了黑大褂,見戰士們看著她哄笑,幹脆大大方方的脫掉了,一把扔給正與劉政委說話的田大院長,隨即挨個檢查戰士們的手腳。

戰士們的手掌和指頭都磨爛了,血和著泥沙,胳膊也破了。女同誌心軟,看著那一道道傷口,一邊流著淚,一邊幫他們清洗包紮。劉政委身邊的那位中尉軍官,手指已經伸不開了,賀蘭把水壺放到一邊,跟他說:“你現在把手指用力伸展開,伸到不能伸為止。”

“我沒事,你給我打針封閉吧。”中尉軍官比較靦腆,麵對著賀蘭竟然臉都紅了。

賀蘭給了他個白眼,抓著他的手,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啊?”

他很用力了,可是手指仍然蜷著,她幫他把手指往外掰,能聽到關節哢哢響。

“休息的時候,就按剛才這樣,左手用力握拳,保持一分鍾,然後伸展開,也保持一分鍾,這算一組。剛開始左手沒力氣,右手可以幫忙。有時間就做,對恢複有好處,封閉不是舍不得給你打,而是打了對你沒好處。”

說完之後,賀蘭拍了拍他肩膀,收拾好藥箱,起身去看別的戰士。見戰士們還在看著她的背影,田文建忍不住地打趣道:“別看了,人家的兒子都會喊叔叔了。”大堤上近百號官兵頓時爆笑了起來,劉政委也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田院長,你有沒有見著我們團長?”劉政委扔掉煙屁股,風輕雲淡地問了句。

田文建回過頭來,指著手中的對講機,微笑著說道:“我就在指揮部就呆了一會,見著了錢副市長,沒有見到你們團長。如果您想跟他通話,用這個就行。”

“開什麽玩笑?”劉政委瞥了對講機一眼,笑道:“三十多公裏遠呢,這玩意夠不著。”

“我們有中繼站,三十公裏沒問題。”

劉政委樂了,忍不住地笑問道:“田院長,你們還有什麽沒帶的?”

田大院長想了想之後,不無自嘲地說道:“除了有助於加固加高堤壩的物資之外,我們基本上都帶了。”

“能來已經很不錯了,我們師醫院的人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劉政委頓了頓之後,指著大壩下的那一排排帳篷,繼續說道:“就算他們來了,也沒你們這些裝備。”

這一點田大院長還是相信的,畢竟一下子能拿出那麽多帳篷的單位並不是很多,要知道帶來的那800多頂帳篷,花去了龍江空軍醫院一百多萬。大部分部隊都忙著搞營房建設,誰沒事采購這些玩意啊?

想到官兵們吃喝拉撒睡都在大堤上,田文建便一臉誠懇地說道:“劉政委,天黑後讓大家進帳篷休息吧。再像昨夜那樣淋著,你們堅持不了幾天的。”

“既然這樣,那就卻之不恭了。”劉政委拍了拍他肩膀,嗬嗬笑道:“你小子行,難怪軍報上把你誇得像花兒一樣。”

田大院長這才想起,自己還是大學生獻身國防的正麵典型。見劉政委跟報紙上對號入座了,便忍不住地笑問道:“報紙上的事您也信?”

“以前不信,現在信了。”

劉政委費力的爬了起來,一邊往大堤下走去,一邊爽朗地笑道:“田院長,等任務完成了,我請你喝酒。不過從現在開始,你們得管我們吃,管我們住。”

天色暗了下來,田文建琢磨著後勤組人員的飯也應該做得差不多了,幹脆回過頭來,扯著嗓子高喊道:“同誌們,開飯了!大魚大肉沒有,稀飯鹹菜管夠,都下去吧!”

第一批上堤的部隊,除了鐵鍬和麻袋外什麽都沒帶,連壓縮餅幹和水都沒送到,早就饑腸轆轆的官兵們歡呼了起來,一個個相互攙扶著往大堤下走去。

吳主席跟劉政委寒暄了幾句,隨即跑了過來,苦笑著說道:“楊政委和薑副院長那邊的情況跟我們差不多,小田,我們都快成後勤部了。”

田文建找過一根樹枝,坐在帳篷外的藥箱上,一邊剔著腳上的泥巴,一邊笑問道:“他們那邊有沒有什麽好消息?”

“消息倒是有一個,但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吳主席輕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錢副市長說明天一早,會給我們送三車大米過來,看來他們是把我們當炊事班使了。”

大堤上的人70%都帶傷,醫護人員根本就忙不過來,就憑那一百多名後勤人員,哪做得了幾千人的飯?再說柴油灶就那麽幾台,離開了發電機組就使不了,做一兩天可以,總這麽下去可不行。

田大院長沉思了片刻,搖頭說道:“跟他們說清楚,我們也有我們的任務。讓他們想辦法搞點壓縮餅幹過來,最好能再送幾車礦泉水。”

“好的,我這就去通知楊政委。”

機步團晚飯後休息了半小時,上麵下來指令,另一處大堤出現險情,要迅速轉戰。那些原本再也爬不起來的人,接到命令又重新集結,很多人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上了大解放的車廂。

田大院長連忙抽調人員,親自帶領一個二十人的醫療隊,攜帶藥品跟了上去。車開了一會,前方道路就無法行進了,所有人下車步行至大堤。這時已經是深夜,無數手電筒的光束交集著,順著亮光扛沙袋,在下著暴雨的黑夜裏滾著、爬著……直到東方發白,大堤築到安全高度,終於可以休息了。跟著幹了一夜的田大院長,拖著疲倦的身體,和大家一起再次回到了出發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