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窗戶裏透進來,照在虞雪臉上。她醒了。

距離閻寒把她從克勒青河穀找回來,這是第二十八天,距離她的腿能夠正常走路,這是第二十天。不過閻寒還不知道她能下地走路了,她一直沒告訴他。

虞雪揉了揉眼睛,她覺得口很渴。

由於她行動不便,這十幾天以來,閻寒都會在床頭櫃上放一杯水,以便她醒來的時候喝。

她習慣性伸手去床頭櫃上摸。可是這一次,空空如也。

“閻寒,閻寒——”虞雪喊了兩聲。

沒有人回答。房間不大,所以連回聲都沒有,異常安靜。她想,閻寒應該是出去了。

她實在渴得不行,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決定自己去廚房倒水。反正閻寒不在,他不會看見的。她這樣說服自己。

出了房門,往前通過一條走廊,右轉是客廳,客廳正對著的是廚房,廚房的冰箱裏有瓶裝水。不遠,走幾步就能到。隻不過在**躺了十幾天,她都快忘了怎麽走路了。

虞雪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大口地喝。那種感覺就像幹涸的土地得到了泉水的滋潤,說不出的滿足和幸福。她想,果然啊,人在最需要什麽的時候忽然得到了什麽,那就是幸福。幸福有時候就是這麽簡單。

“小雪,你的腿好了?”一聲驚叫從客廳傳來。

虞雪嚇了一跳,手一抖,差點摔了杯子,還好她接得快。

說的人是房東,阿依米娜。

“阿依米娜大嬸……”虞雪不知說什麽好,“你,你來啦。”

“太好了,你能下地走路了!”

阿依米娜格外開心,她走進廚房,熱情地擁抱了虞雪:“真是太好了,這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虞雪尷尬地笑著。這是真的尷尬了,阿依米娜知道了,閻寒也就馬上要知道了。她剛冒出這個念頭,閻寒回來了。

閻寒站在廚房門口,好整以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虞雪幾遍,確定自己沒看錯,這才開口問她:“腿好了?”

“嗯,好了。”

“什麽時候好的?”

虞雪隻能硬撐,瞎編:“剛才覺得口渴,下來喝水,發現腿能動了……”

“哦。”閻寒拖長了尾音,音調上揚。

虞雪覺得閻寒笑得很意味深長,眼神在他臉上打了幾個轉。

阿依米娜沒注意到兩個人的眼神互動,看到虞雪能下地,她心情很好:“小雪該餓了吧,我煮了大盤雞,我去端來給你嚐嚐。”

虞雪甚至忘了道謝。她像個犯了錯的孩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閻寒,手上還捧著剛才喝水的杯子。杯子已經空了。

“能走了就好。”閻寒拉過她的胳膊,“來,走幾步我看看。”

虞雪拘謹,不過也沒裝腔作勢,正常邁步走到了客廳,往沙發上一坐。

“不錯,看來是徹底好了。”

虞雪:“……”

閻寒把手上的紙袋子遞給虞雪:“試試。”

“這是什麽?”

虞雪打開紙袋,拿出來一看,竟然是一件嶄新的連衣裙——原來閻寒一早起來出門,是給她買衣服去了。

“謝謝,裙子很好看。”

確實很好看,水綠色的棉布,刺繡,鏤空,看著是民族風的款式,卻又有些複古。虞雪一看就很中意,那是她喜歡的類型。閻寒很懂她。

“剛去街上買東西,一家創意首飾店門口掛著,看著好看就買了。”

閻寒說得輕描淡寫,其實他是特地去買的。他從克勒青把虞雪帶出來,虞雪隨身帶著的就一個背包,裏麵隻有一件衝鋒衣,一件抓絨,一個相機,一本書,以及瑣碎的日常用品。

這十幾天虞雪就幾件衣服來回換,還是阿依米娜幫著洗的。閻寒實在看不過去,在他心裏,像虞雪這樣的女孩就應該一天換十八套衣服,怎麽美怎麽來,不打扮簡直是暴殄天物。上次他就聽賀宜杉提過,虞雪家裏的試衣間幾乎和她的房間一樣大。嗯,這才是合理的。

虞雪進房間換上了裙子。裙子是雙層的,裏麵還有一層白色的絲綿內襯,布料很舒服很透氣。

“好看嗎?”她在閻寒麵前轉了個圈。

閻寒半天沒說話,表情有些嚴肅。

“不好看啊?那我去換了。”

“別換。”閻寒阻止她,“好看,很適合你。”

“那我問你你不說話,我還以為你覺得我穿成這樣很醜呢。”

“你怎麽可能會醜!我隻是在想,我應該多買幾件,失策了。”

“……”

閻寒提議:“吃完飯出去逛逛,再買幾身吧。”

“明天再去吧,吃完飯我想跟阿依米娜大嬸去她的院子裏摘無花果。”

“明天我們要出門,你起得又晚,來不及逛的。還是下午去吧。”

虞雪納悶:“我們?去哪裏啊?”

“塔什庫爾幹。阿依米娜的外甥女結婚,她買不到車票,我答應開車送她去。當然,你也跟我們一起去。”

虞雪怎麽想怎麽覺得不對勁。聽閻寒這意思,他是答應阿依米娜在先,約她買衣服在後,合著他是已經幫她做了決定了。而他決定帶她一起去塔什庫爾幹,肯定得考慮她出行是否方便啊!

聯想到剛才閻寒的表情,虞雪猜到了八九分。她問閻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能走路了?”

“也沒有很早。”

虞雪假裝生氣,抬眼看著他。不說話,幹看著。

閻寒被她看得心虛:“好好好,我說。你別這樣看我了,瘮得慌。”

“你又沒做虧心事,怕什麽?”

“我錯了,我坦白。”閻寒笑得挺開心。他拉過虞雪,讓她坐在沙發上,“雖然能走了,但也別老站著,坐下說。”

虞雪沒有意思到,他們說話的時候,手是握在一起的。

“那天我們在艾提尕爾廣場,你拉了一個小姑娘一把,我看到了。”

“那你為什麽假裝不知道我能走了?”

“那你為什麽假裝不能走路?”

“……”

閻寒的眼神很曖昧,他的聲音很有蠱惑下,虞雪聽得渾身軟綿綿的。

“是不是擔心,你好了之後我會離開你?”

虞雪沒有正麵回答,算是默認了。

閻寒將她拉入懷中,也顧不上這樣做她會不會反抗。

“傻瓜,我不會離開你的。三年前不會,三年後也不會。”

虞雪沒有反抗。她一動不動,耳朵貼著他的胸口。他的心跳聲很強烈,一聲一聲,像是馬上要跳出來似的。以前叢筱月對她說,當你靠近一個人,他的心跳變得很快很有力量,說明他愛上你了。所謂心動,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可是,為什麽這心跳聲——

虞雪掙脫了閻寒的懷抱,她沒有動,怔怔地看著閻寒。閻寒也看著她。她發現了,這個心跳聲不是閻寒的,是她的。

次日午後,閻寒不知從哪裏弄了輛吉普車,從喀什出發,開往塔什庫爾幹。

虞雪坐在副駕駛座。她一路上沒怎麽跟閻寒說話,心不在焉,假裝看窗外的風景。

閻寒問她:“你怎麽不說話?”

“我不喜歡坐副駕。”

是閻寒非要她坐這兒的,她本來想坐後座。閻寒說,前麵視線好,可以看風景,她才勉強答應。

閻寒哦了一聲,又問:“為什麽不喜歡?”

“不安全。萬一你車技不好出事了,第一個倒黴的就是坐副駕的我。”

“高繼明開車的時候,你不是隻做副駕麽?”

“那是因為人家車技比你好!”虞雪拚死護住麵子,“他能從海拔1000米一路飆到5000米的地方,你行嗎?”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我試試?”

閻寒一踩油門,車速一下子飆升。

“停停停——你慢點。”虞雪妥協。

“怎麽了?我聽說你以前還坐過車頂,這點車速對你來說應該不算什麽吧。”

可不是麽!那一年他們去林芝,她為了拍出效果最佳的照片,爬上車頂一路狂派,動作利索得不像話。她可不是什麽小鳥依人的小女孩。賀宜杉送給她一句話:社會我雪姐,人美路子野!

閻寒還記得,他在拉薩見她那次,她也是麵無懼色地坐在車頂曬太陽,玩盡興了,直接一躍而下,都不帶讓人扶的!

“對我來說是不算什麽啊,坐車頂算有什麽了不起的,我還敢站在馬背上呢,你能麽?”虞雪頂了回去,“不跟你說了,你慢點開吧。阿依米娜大嬸還坐在後麵呢!”

阿依米娜安靜地坐在後麵微笑,看著他們拌嘴,一點畏懼的表情都沒有。

閻寒隻是嚇唬嚇唬虞雪,沒有真打算飆車。他一臉計謀得逞後的笑:“這車不錯,挺好開的,我覺得我應該可以。下次剩我倆的時候,我們可以再飆快點,上海拔5000米怎樣?”

虞雪知道他是故意的,瞪他一眼:“閻寒你沒正經,我認識你以來,你就沒正經過!”

閻寒心情很好。他戴著墨鏡,虞雪看不見他眼底的笑。

在他心愛的女孩子麵前,他不需要太正經。正經那是給外人看的,他在齊繁星麵前就很正經。齊繁星經常誇他,紳士、儒雅,有禮貌,大方得體。

車子裏慢慢安靜下來,阿依米娜靠在後座上睡著了。

半個小時後,他們進入了牧區,公路兩邊出現越來越多牛羊群。這邊的牛羊都不怕人,有些甚至直接在路上走,看見車來也不馬上躲開,而是慢悠悠閑逛,仿佛知道車子會讓它們一樣。

閻寒放慢了車速。他用餘光看了看虞雪。虞雪正出神地望著右邊車窗,窗外,放牧人騎著馬,悠閑地驅趕羊群。經過車前,羊崽們發出歡快的叫聲,互相追逐。

閻寒想起一件事。

“虞雪,傳說你以前很威風啊,還會騎馬放牧。”

“好漢不提當年勇。”虞雪懟了回去。

幾年前她隨高繼明進山徒步,在青海住過一陣子,期間,高繼明教會了她騎馬。高繼明早年長期生活在國外,騎馬是他最普通的休閑活動之一。她曾夢想跟高繼明一起在草原策馬,所以學得很用心,不久之後她就能騎馬驅趕羊群了。

虞雪回想了一下,反問:“又是賀宜杉跟你說的吧?你到底從賀宜杉那兒套了我多少秘密?”

“閑話家常而已,這也算秘密?”

“那你也不能……”

“看,喀拉庫勒湖。”

虞雪的視線很快被吸引了過去。

她麵前是一片翡翠藍色的湖泊,陽光均勻地落在湖麵上,像鳳凰的尾羽,散著粼粼光芒。和她多年前見到的喀納斯湖不太一樣,這片湖仿佛更有靈性。她知道,喀拉庫勒湖的湖水源自慕士塔格雪山。

傳說,翻過慕士塔格雪山,就能到達另一個世界。

“你停一下,我拍個照。”

虞雪開始翻相機。

“返程的時候再拍吧。阿依米娜大嬸說,晚上在喀拉庫勒湖邊能看到世間最璀璨的星空。我想你應該會喜歡,返程的時候我們可以在湖邊露營,陪你拍星空。”

“真的?”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虞雪想了想,好像還真沒有。

晚上八點,閻寒開車抵達塔什庫爾幹,他們住在阿依米娜的姐姐家。

安頓完,虞雪拉著閻寒出來閑逛。塔什庫爾幹和他們生活的城市不一樣,時間已過八點,天空卻明亮如白晝。或者說,這就是白晝。

“這是中國的最西邊。我們那兒已經天黑了,這裏的太陽還在天上。”

虞雪很興奮,她四處轉悠著,這裏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很新鮮,就街邊小店散發出的牛肉麵的味道都比她從前聞過的要香。那顆是最西邊的牛肉麵啊!

閻寒看著她那樣兒,也跟著瞎高興。自從他把虞雪從冰川帶回來,她很久沒像這麽開心地笑過了。太陽還沒落山,陽光落在她的臉色,他出神地看著她,覺得未來的每一天都充滿了希望。

在認識虞雪之前,他去過最西邊的地方,是西安。

他收拾東西準備去克勒青找虞雪的時候,父母問過他,為什麽會那麽喜歡虞雪,即便隔了三年,也還是執著地想把她追回來。他說:“不是追回來,她從來就沒有從我心裏離開過。”

後麵還有半句話他沒有說完。他之所以那麽喜歡虞雪,不僅是因為她本身的美好,還因為她教會了他一個道理。為了在乎的人,他可以更努力,可以抵達他意想不到的遠方。

他大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

“幹嘛?閻寒,你要帶我去哪兒?”

“去郊外。你看,太陽快下山了,我們去看日落。”

塔什庫爾幹是個很小的縣城,說是去郊外,其實他們也沒走多遠。

西邊的秋天來得早,郊外已是一批金黃。虞雪穿了身白裙子,走在金黃的麥田裏,宛如油畫。

閻寒忍不住想,應該帶相機來,給她拍一些照片。他根本就忘了,明明虞雪才是攝影師。

田野中有人在勞作,看樣子像是一家三口。戴著頭巾的老奶奶看見虞雪,很熱情地向她問候,盡管她說的話虞雪一句都聽不懂。她兒子幫著向虞雪翻譯,她是在誇他們長得好看。

虞雪很開心。她從不缺這樣的誇讚,可是這一次的很特別。

田埂邊,幾匹馬正在吃草。一匹白色的,兩匹棕色的。

虞雪看見馬,眼睛都亮了。她伸手去摸白馬的鬃毛,問那一家人:“我可以騎嗎?”

“如果你會騎馬,當然可以。”

虞雪二話不說,翻身上馬,轉眼就跑遠了。

閻寒目瞪口呆。果然啊,賀宜杉沒有騙他,虞雪還真是個厲害的主兒,連騎馬的樣子都這麽帥!

隻可惜她沒帥過三分鍾。那匹白馬不知是受了驚還是怎麽的,忽然開始狂躁,不停地甩動,千方百計想把虞雪甩下來。

閻寒遠遠看見這一幕,頓時覺得不妙。他想都沒想,騎另一匹馬追了上去。

“虞雪,你別亂動,冷靜一些。”他發現虞雪正在用力扯韁繩。這個時候越是用力,馬越是會不配合。

閻寒拚命往前策馬,好不容易接近她了,他縱身一躍,跳到了白馬背上,順手接過韁繩,試圖讓馬安靜下來。

白馬非常桀驁,遇到了越厲害的對手它就越是想顯擺,橫衝直撞,一點要配合的意思都沒有。閻寒額上的汗都快出來了,他也不知道白馬載著他們跑了多遠,到後來他感覺自己的手心火辣辣的,像是已經被韁繩勒出血來。

終於,白馬長嘶一聲,放慢了速度。

閻寒看準時機,抱著虞雪往旁邊跳。下麵是一大片草垛,可以承載住他們。

一片天旋地轉之後,虞雪覺得世界安靜了,唯獨身上的重量讓她感覺到真實,因為閻寒正壓在她的上麵。她約過他的肩膀看見,遠處的天邊紅彤彤一片,是火燒雲。

“閻寒,你看,日落了。”

“嗯。”

“你怎麽不回頭看?”

閻寒笑,問她:“你不是很威風麽,說好的能站在馬背上呢?”

“那是因為,因為我……”

虞雪語塞,想著怎麽反駁比較有氣勢。

然而閻寒根本沒給她反駁的機會,他湊近她,吻住了她的唇。她腦子裏嗡的一聲,隻覺得一片眩暈。仿佛她身下的不是草垛,而是天邊那團火燒雲。夕陽落山,雲彩也在往下沉,往下沉……

許久,她如夢初醒,聲音細弱蚊蠅:“你怎麽敢親我?你不怕我打你嗎?”

“你不會。”閻寒很肯定,“你已經愛上我了,不是嗎?”

“我可沒說過。”虞雪嘴硬。

閻寒的眼底也濃縮著笑意。

“愛與不愛,我不需要你回答。我其實是知道的。你的眼睛騙不了人。”

夕陽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天邊的火燒雲也漸漸暗了下去。就在最後一絲陽光消失的那一刻,虞雪伸手,摟住了閻寒的脖子。

他說得對,愛與不愛,眼睛不會騙人。心也不會。

她騙不了自己。既然已經心動,那——

就愛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