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自低落之時,但聞一聲先生,諸葛亮一怔,連著手亦發顫著,雙目自陸上匆匆而掃。???
終是見了他。隻見他著得一身單衣,頗為單薄,臂中抱著兩壺酒,因是急步行來,額上未免出了細汗,雙頰微紅,雙鬢的發絲隻緊貼著臉頰。
他隻行近幾步,正待著抬腳便欲要上船,卻不想那人竟自落了船來,見他舒展眉來,無不憂鬱神情,隻餘下滿臉春風笑意,那扇搖的更為歡。
“都督不冷麽?”那人目光自他身上來回打量著,“莫不是都督以此來誘我?以可取了蜀地?可謂是良策啊。”
周瑜隻瞪他一眼,將酒都暫安置於地上,上前幾步,伸手將扇奪去,自是狠狠地拔了幾根羽毛,似是發泄怒氣。
“適才你喚人來送我這個,可是何意?”周瑜將手中羽扇還了。
“都督何故忘卻?是都督要亮送去罷。”
“哼,我不信。”周瑜將臉一別,不願再看他。
忽的身上竟多了件外袍,周瑜驚詫,抬首望去,隻見是那人將自己身上外袍除了,披於他身上。
那人伸手為他將外袍攏了攏,再轉自他身後,伸臂便將他擁入懷中,將羽扇遞與他,隨後雙手隻握緊著他的手。
“都督可要顧著自己身子,吹著涼風的,老來隻怕你好受。”
周瑜倚著身後那人,雙眸微眯似是覺舒適,聞言而後亦不識得如何回應,便就此作罷,隻緊握住扇柄不願鬆手。
環住他腰間的手忽的一鬆,周瑜險些向後跌去,方穩住步子,抬眼疑惑看向那人,見著那人伸手奪回羽扇,隻依如往笑得奸詐笑得得意。
他不禁心起微慍,抬手便將身上外袍扯下,而後外袍落於地,隻轉身便欲要離了。
“吾人該走了。”那人垂了眼簾似不知掩了何神色。
“公瑾,”那人複抬眼來,但見他雙眸耀眼如星,“我喜歡你。”
隻見麵前寬背忽的一顫,眼前之人緩緩轉身來,滿目詫異不信,未待得他回應,隻眼見著那人隻餘一笑,不及他追去,那人已然上船。
隻顧得春風一笑,忘乎天下大亂。
眼觀清風卷波瀾,他隻負手而立,指尖刺入掌心。現下隻心亂如麻。
複抬首,本是立於船上那人早已不知何蹤,似無痕般,那人今一別,就再不與自己有任何交集。
“都督!”忽聞一人喚著自己,周瑜聞言思緒還,微微轉臉,以頷首應之。
“適才我去尋你,卻見不到你,我想你許是會來此的,為何著得如此單薄?”魯肅隻自言道,低眸卻瞧見地上那件外袍,隻彎腰拾起,複披上周瑜身上,“原是掉了。”
“他說他喜歡我。”
魯肅聞言一驚,眼睛瞪大,不知該應些什麽。
孰人亦知東吳周郎佳配小喬,不知孰家姑娘竟如此不要顏麵。魯肅略思量而後隻輕歎。
“子敬,這又是那人何計啊……我實是想不通。”
一時無言。
忽聞似自遙處有人輕吟一曲梁甫吟。
弦月升,夜風起,燭火搖曳,滿室或亮或淺,他隻於綠漪之前思量許久。
曾以此琴奏與伯符,複以此琴奏與孔明,不過一曲高山流水,他竟已是不願再拂。
“公瑾何故遲遲未眠?”孫權隻輕步而至他後,雙手隻其撫背,“蜀船可已離了?”那雙碧眼隻微轉,而後看向窗欞之外。
見他未答,孫權隻輕拉落他外袍,隻現著一身月色白袍,臂膀已然消瘦許多,連著那臉龐已微帶著憔悴。那雙碧眸不禁微染心疼之色。
“公瑾為我拂首琴樂,可願?”
周瑜聞言半晌,方落指輕拂,卻音律皆亂。
止指不願再拂,他竟是將外袍複著好,隻揖了揖道:“瑜已倦,現已夜深,主公不若早些歇息。”
那雙碧色眼眸如一潭靜水,無甚之意,不似那人,何事隻以笑而迎。
待得又為自己一人之時,他終是不忍長歎,或情或恨,他已不願細想。
那春風一笑,心心念念似如中蠱,或是早已中那人下的蠱,或……許是情蠱罷。
複一年秋,那人拂琴自歡,平日雖吟梁甫吟,卻於夜裏常拂一曲高山流水,日日如此不曾厭倦。
燈火連十裏,直照得夜空明。諸葛亮止了曲音,隻憶起他酒酣而後竟亦知曲有誤,那壺桂花釀,已然不知那人會否棄之。
“軍師又何執著不放?”趙雲隻於旁笑道,一飲盡底,不落一滴。
他隻笑眸如星,伸指不知拂何樂,隻歎道:“你可不懂啊……”他又以指輕指胸口,“此情自生起,便已篤定不願再放。”
“周郎罷了,何必執於一人?”趙雲歎道。
“可世上亦惟得周郎……可入了此。”他複指了指胸口,唇邊隻餘一記苦笑。
隻惟得周郎一人,可與孔明結為知音。知他曲中之寓,明他心中所想,亦便惟得孔明一人。
憶那時於七星壇之上為他而借東風,又憶起他於赤壁之時揚眉淡笑隻觀得漫天烽火。
周郎,吾又何曾真正得過你,怎奈你心似鳶飛,便是十指盡張,終是拿不住。
“子龍,我想他。”斂笑,眸翕。
隻一聲長歎。
建安十五年春深,周瑜隻負手而觀高山,崇山皆不掩翠色,身上那件外袍不過是那人留下罷,他亦不知自己留來有何用,卻不舍扔了,便隻湊合著上罷。
回首顧之,獨看綠漪於後,他不禁行去,方拂指輕去,聞音律隻熟得很,旋即複拂去,隻竟聞得一曲梁甫吟。
今逢春深,拂得一曲梁甫吟,似又回至那日,那人依拂此曲卻聞得有誤。
他不禁回首複顧,那人狡詐之笑已不知所蹤。
許已為命,緣於此,許已滅。
建安十五年周瑜病故,東吳兵將盡著縞素,皆無不哀歎痛哭,後見蜀船方至,原是那軍師中郎將前來吊孝。
眼見著那人隻似無力,任著人扶來,見他滿臉不安,雙眸泛紅已無神采,隨後隻立於棺前,親自祭酒,跪於地下,方念祭文。
祭文方念至一半,他已不住大哭,隻生生咽下一句,待得半晌,方哽咽續道:“哀君情切,愁腸千結,魂如有靈,以鑒我心,從此天下,更無知音……”
眼見著那人淚如雨下,隻識得放聲大哭,抬眼,眼前隻餘一片朦朧。
他直起身來,方想自地上而起,卻全身軟綿,縱使如何使力來,卻仍無力而起。
小喬輕步而至於他跟前,見著她手抱不知何物,隨而便聞她泣道:“這是……公瑾所留與先生的。”
諸葛亮聞言而後一怔,隻半晌,方顫著雙手將那物拿過,隻將其打開來,見裏竟是件外袍與那兩壺酒釀。
“軍師……”趙雲於後見著他如掉魂般模樣已不禁暗歎,隨而忙上前扶著,他隻抱著那物失魂落魄模樣。
風穿五指縫,似回至那日東風大作。
他隻疲憊坐於琴前,隨後輕揮衣袖,隻喚趙雲離去,餘了他一人之時,他隻望那秉燭輕歎。
落指輕拂,竟仍拂得一曲高山流水,音起音落,直長綿未止,忽淚落弦上,他已不住清淚。
“此曲有誤,何故不回首?”他伏於琴上隻淚如雨下。
他忽似念起何物,複抬首,伸臂隻拿過那外袍細瞧,外袍正是自己那日披於他身上那件。
複伸臂,又執過其一壺酒釀,隻望盡壺底,不餘一滴。
“公瑾我知你定舍不得……”他隻樂得咧了嘴笑道,那雙眸終是笑意盈盈,猶似初時。
他隻餘一記歡笑,手擁外袍,隻嗅著那人仍留的淡香入眠,淡香如絲,直入鼻間,隻撩起心中欲念。
夜半時,他隻自夢中醒,淚已至枕。他隻念著周瑜身上淡香,隻似中蠱般將外袍伸至下身處,隻輕摩挲,似那人仍於身旁。
“吱呀——”原是風將窗吹得大開。
燭火忽熄,隻染了幾分詭異。
“先生?先生……“似聞那人聲音,依是謙卑而喚,他不禁自嘲自己相思成疾竟幻聽起來。
忽似聞一曲梁甫吟,他不禁一怔,雙手亦微顫起來。
“公瑾?是你嗎?”他輕聲問道。
曲音止,忽聞一聲輕響,卻是無人應之。
孤月寂,風穿林傳簌簌聲,落葉拂起亂舞,隻觀得林中隱現月色人影,似真似幻。
他倚著一木,隻覺身子輕浮似快要飄起,那眸翕起,隻憶起方才之事。他亦是鬼使神差地想要去拂那曲梁甫吟。
他忽睜眼來,心中情緒亂,他隻不過離那人未過一時辰罷,竟思著那人笑容微微癡了,胸口不知被何情緒攪得一團亂。
挽袖瞧去,腕間隻綁一紅繩,紅繩間連相思豆,複細瞧去,隻見相思豆上細刻亮一字。
憶得未渡奈何,閻王已待他良久,他別眼觀忘川水,耳聽閻王言:“你尚欠諸葛亮一債。”
“此話……我不明。”周瑜訝道。
他不願再想,本以為一切已盡,卻不想竟會如此,隻是卻連伯符一麵也未見到……
便自那日起,夜中諸葛亮常隱覺一曲梁甫吟於耳畔繞,或是一曲高山流水,隻一連幾日,終擾得他心緒微亂。
今夜半,他不安眠,起身燃燭火,方照得滿室明亮,抬眼,便見一人立於門前,眸中隻盈錯愕。
“先生。”周瑜不知所措,還神而後,隻作揖謙喚。
“公瑾……?”那人已怔住,隨而過半晌,那人上前伸手輕撫上周瑜臉頰,卻觸得冷如冰般。
見著那人眸微閃,察覺那人微近了些許,周瑜隻想著退去幾步,燭火搖曳,隻將諸葛亮身影拉得微長,卻是瞧不見周瑜影子。
“閻王道我尚欠你一債,便不得我投胎。”他怨道,繞過諸葛亮,自顧欲要拂琴。
諸葛亮自執起旁處羽扇,依似如往輕搖羽扇而笑,行至琴前,羽扇落下,掩著琴弦。
終見周瑜微慍眸子抬起,那人隻俯低了身子去,唇落至他眸上隻如點水般,而後直起身來。
“可是情債?”那人笑問,眼見著周瑜隻一記怒瞪,而後略遲疑後頷首。
“都督夜夜擾得我不得安眠,此賬可怎算?”那人挑眉問道。
“我……”周瑜不知如何回應,方要落手撥去琴上那扇,卻聞得如此一句。
終思量半晌,便自抬手輕拉開腰帶,隻待得衣衫淩亂,他複又拉落些許,隻見得露出那圓潤肩頭。
那人隻覺未看夠,便要伸臂將其衣除下,周瑜卻是以膝壓上那人腹部,而後便自胯坐與他身上。
“都督怎的想出如此?”那人眯起狡黠雙眸,手已於他腰間上下滑著。
“你莫不是想得如此?我不過成全罷,隻許此次。”周瑜隻冷哼譏道,臉頰卻已泛微紅。
那人卻是複直起身來,手將他攬入懷中,隻將腦袋埋入周瑜脖頸間,雖覺冰涼,卻是覺心中已盈足喜。
“公瑾,我想你。”
周瑜聞言驚詫而後隻餘了笑意,抬手,隻見著腕間相思豆細刻亮字。
此生雖命絕,卻緣未滅。他不禁暗歎世事詭異,萬事總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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