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一切起始於一個潮濕的清晨。

秋日一落雨,遍地暑氣都驅了個幹淨,窗沿滴滴答答的聲響讓人隻想蜷進被子裏再多睡一會兒。

蘇沉是被梁穀雲從被子裏拽出來的。

“不早了不早了,醒醒,記得昨天咱們怎麽說的嗎?”

他懵懵地應了一聲,雖然意識還沒回籠,但已經被拎著胳膊套衣服,像個被母親隨意擺弄的小熊玩偶。

梁穀雲見兒子還沒精神起來,一麵轉頭看牆上的掛鍾,一麵大聲催促。

“他爸!他爸過來!你先幫著穿衣服,鍋裏煎餅要糊了!”

“來了來了——”廁所緊接著傳來嘩啦衝水聲。

一直到衣裝整齊地被架到餐桌邊,小孩還有點犯迷糊。

“現在幾點啊。”

“七點半,不早了。”梁穀雲簡直想替他吃早飯,幹著急了一會兒,又扭頭對蘇峻峰念叨不停:“聽說前幾天試鏡的隊伍就長到門外麵,今天是選主角,有家長早上五點就替孩子在那等著了。”

“你哪兒來的消息?”

“報名處有我一個高中同學,”梁穀雲翻著文件夾,確認身份證報名表都放好了沒有:“這機會還是她幫咱爭取來的。”

蘇峻峰看看兒子,欲言又止。

這機會是難得,可他家兒子看著……不像個演員。

雖然長得算清秀,但突然被寄予這麽大的期望,一落選得多難過。

他算了算自己的私房錢還剩多少,決定從煙錢裏扣掉一半,回頭請兒子吃頓麥當勞。

原本都計劃著出門趕公交車了,梁穀雲又衝去書房,抱了一摞小說出來。

“你還指望碰見作者一本本地要簽名?”蘇峻峰揣好公交卡,拍了拍兒子的小書包:“這麽多書,拿著太重了。”

梁穀雲把話咽回去,想來想去把五本放了桌上,手裏揣了一本:“萬一要考裏頭的台詞呢,總算有個照應。”

“行,給我揣著。”

雖說報紙刊登的試鏡時間是中午十點,等他們早上八點半趕到的時候,現場早已水泄不通。

“風靡亞洲的古風奇幻小說《重光夜》正進入選角試鏡的火熱階段,”站在欄杆旁的記者示意鏡頭往遠處人頭聳動的人群裏拍:“今天正是主角元錦的選角日,與此同時還有多個配角也在海選階段,接下來我們要采訪的是負責B組的副導演——”

蘇沉個子不高,踮著腳在長龍裏探頭看。

這兒像是沒有摩天輪的遊樂場,無數家長帶著孩子一起排隊,哪怕天上仍落著點滴細雨,地上四處都是積水。

海選處設在時都劇院二樓,而絕大部分人群都擠在時都劇院外的露天廣場裏,議論聲哭鬧聲皆是不停。

梁穀雲怕兒子著涼,特意讓出了傘下的大半空間,細細叮囑。

“還記得這是什麽麵試嗎?”

“媽媽最喜歡的電視劇……”小孩努力回憶:“爸爸讀過兩本,後麵沒看完。”

“後麵這句就不用說了,”梁穀雲繼續循循善誘:“如果他們要你表演節目,你就?”

“詩朗誦,或者唱首歌。”蘇沉看著遠處有點走神:“還有人會變魔術哎!”

“是嗎?”蘇爸跟著瞅:“哪兒,喲看到了,那小孩真厲害。”

梁穀雲不著痕跡地掐了丈夫一把,又是期待又是忐忑。

她很想多幫到一點忙,可家裏都是職工出身,哪裏有人懂這個。

人群已經要漫到廣場之外,陸續有孩子匆匆趕過來,走進父親或母親早已排隊許久的靠前位置。

蘇沉靠著爸媽默默伸手接著落雨,冷不丁被高個子男孩撞了一下。

他一抬頭,看見妝容姣好的年輕女人。

“你們也是麵試元錦啊,”女人唇紅泛著金色碎光,眼尾有微微上揚的眼線:“我家兒子準備半年多了,光是台詞就背了大半本,還不知道能不能過初試呢。”

高個子男孩站在靠前位置,又開始低著頭念叨台詞,如同在提前準備小升初考試。

梁穀雲下意識把蘇沉護住,笑容有點勉強:“這樣啊。”

“我家原原沒什麽出息,就演過兩三個廣告,在電視劇裏跑過小龍套。”她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是炫耀還是真的擔心:“前頭有好幾個童星都在搶這個角色,我們也就是來走個過場。”

“萬一能進個複試,怎麽也能寫進簡曆裏,不是?”

“簡曆?”蘇爸呆在一邊:“你家小孩多大啊,已經有簡曆了?”

“十一歲,喏。”女人揚了揚過塑精致的得體簡曆,笑著搖頭:“這有什麽,場子裏七八成小孩都有的東西。”

還沒等其他人接話,前頭的人群突然**起來。

有戴著袖套的工作人員開始巡邏,拿著大喇叭通告前後。

“元錦海選即將準時開始,所有家長去一層收看轉播,孩子自己拿好報名表跟隨引導進入二樓階梯,身份證件遺失概不負責。重複一遍,身份證件遺失……”

停滯多時的隊伍驟然開始往前湧去,在保安的指示下快速分流前行。

眼看著有大批小孩排成長列從螺旋狀露天樓梯進入劇院二樓,蘇沉下意識抓住母親的手,又像是意識到什麽,怔怔鬆開。

梁穀雲蹲下來,與孩子平視。

“害怕嗎?”

“有一點。”

“什麽都不用擔心,”她努力按下自己的情緒,環顧左右的小孩大人,笑著道:“就當是進去玩一玩。”

“入選也好,失敗也好,你都是爸媽最驕傲的沉沉。”

蘇爸揉了揉男孩的頭,溫聲道:“爸媽都在樓下看你,你就當我們一直陪在你身邊。”

蘇沉剛點點頭,旁邊保安又在大聲催促:“小孩自己拿好資料報名表,往前走往前走了!”

他接過半透明的文件夾,仰頭看向父母,揮手告別。

秋後細雨裏,小孩頭發微濕,看起來幹淨又柔軟。

所有父母都不忍離去,分岔口的孩子們也是走走停停,回頭看了又看,最後登上高樓。

工作人員們訓練有素,依次核對好身份信息,給他們戴上標著不同字母數字的胸標,引領孩子們前往中心劇場。

“B09,蘇沉,十歲,元錦組對吧,對吧?”有叔叔彎腰給他別上胸針,打氣般的拍拍肩:“跟著隊伍進去按序坐好,加油。”

這是蘇沉第一次走進劇院。

紅毯有絲絨般的質感,舞台高處還可以看見古老的黃銅色管風琴。

他坐進屬於自己的位置,辨認最前端不同人舉的引導牌。

旁邊有別的小孩已經開始交談起來。

“元錦組,龍魚組,黎思霧組,……不對,怎麽會沒有姬齡組?”

“姬齡有人演啦,”有小孩神神秘秘道:“你還不知道啊,早就內定給導演的大侄子了!”

“你胡說,我不信!”

不過多時,又有工作人員示意全場安靜,接著四架攝影機在不同方位架好,開始實況轉播海選的全部過程。

多個報社的記者擁擠在狹小角落裏,用閃光燈捕捉這裏上百個小孩的不同模樣。

“第一輪即將開始,所有小朋友請坐在原地,亂跑會直接取消資格哦。”

有三四人被簇擁著從另一扇門走來,以檢視的目光徑直走上席間長階。

蘇沉坐在偏右的位置,雖然沒法看見最前麵的狀況,但耳朵很靈,一直能聽見身後同齡人的議論。

“看見那個山羊胡子沒有,那個是導演!”

“他旁邊的呢?”

“男的不認識,戴眼鏡長頭發的是編劇,也是作者!”

大人們行進速度極快,由導演和編劇陸續報出多個編號,身後有人員負責記錄,隨即把被點名的孩子請離現場。

“糟糕,他們來了,快管好表情!”

“菩薩保佑上帝保佑,千萬不要淘汰我!”

蘇沉再抬眸時,已與所有人視線交匯。

他對現狀一無所知,在人群中卻顯出獨有的安靜從容。

自進場入座以後,他沒有試圖和任何人攀談,也沒有流露過任何躁動不安的情緒。

山羊胡子爺爺看向他身後,陸續報出幾個編號。

工作人員雙手往上平抬,示意那幾個孩子可以走了。

接著由戴眼鏡的阿姨念出好幾個名字,又有人陸續離開。

眼看著數百人的劇場已經空了大半,留在原地的越來越少。

劇場門口傳來細碎的啜泣聲,男孩女孩都有。

蘇沉並不關注他們的舉動,目光掃到成年人隊伍的中間。

有個少年單手插兜,一邊聽歌一邊嚼著薄荷糖。

他穿著斑馬紋寬大T恤,脖子上掛著銀鏈子,頭發用發蠟抓過,張揚淩亂,和本人一樣吊兒郎當。

小孩盯了他一會兒,後者原本在看別處,過了一會兒才瞧過來,眉毛一挑似是提問。

蘇沉眉毛一抬,並不打算解釋,把視線轉到另一邊。

少年莫名覺得好笑,從兜裏掏了個小銀盒:“來一塊?”

蘇沉搖頭,後者哦了一聲,似笑非笑:“不敢啊。”

“……”

山羊胡子導演已經走到高處,轉頭發覺侄子不見了,隔著人群長喚一聲:“蔣麓,幹什麽呢?”

“來了。”

蘇沉被留在原位,思忖片刻後吃了薄荷糖。

是有點嗆人的藍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