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7日2018年,南方小城。

等了一個多小時,終於輪到桑粒就診,她跟隨桑媽媽走進會診間,局外地坐在女醫生對麵。

陳醫師看樣子四十歲出頭,一頭自然卷短發,臉色有些憔悴。據說這位陳醫師醫術很高明,她用一雙仁心仁術的手運針,醫治好了不少西醫無法解決的疑難雜症。

桑粒目不轉睛地看陳醫師的嘴唇,陳醫師的嘴唇正在靜默地啟啟合合,看樣子她應該說了很多,但桑粒一個字也聽不見。

桑粒偏過頭去看桑媽媽,見媽媽的嘴唇也在啟啟合合,說話間臉上還閃過一絲悲痛神色,接著眼睛濕潤了。

媽媽肯定是在複述半個月前那場車禍,又在為她的不幸難過。

桑粒知道媽媽內心的自責,媽媽認為那天她如果自己去車站接她,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檔子事。

桑粒動了動嘴唇,想說點話寬慰媽媽,但她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自出事以後,她就沒開口說過話。

她由單純的失聰變成了失聰又失語,在絕對安靜的世界裏,與世隔絕。

桑媽媽心裏著急,桑粒知道。

所以在得知紫縣這家中醫館,有一位能治百病的陳醫師時,桑媽媽無論如何也要帶桑粒來試一試。

而桑粒並不相信針灸能治好她的失聰,但她不願意看到桑媽媽因此難過生氣,便同意來了。

等醫生和媽媽談完話,桑粒被帶進針灸室,她按醫生的示意躺上那張不足一米的病床。

桑粒直愣愣地望著吊頂,吊頂是銀灰色的,鋁質,每一塊都有一模一樣的淺色祥雲圖案。

空氣中有艾條熏出來的氣味,薄薄的煙霧從隔壁嫋嫋飄過來,稍稍模糊了她的視線,那圖案看不清了。

不知為何,這煙霧讓她有種踏實的安全感。

失聰後,桑粒感覺自己的觀察力細致了許多,任何東西她都情不自禁用力地看,想要用眼睛把他們看懂看透……

在她胡思亂想之時,腳底被紮了一針。螞蟻咬的痛感,使她渾身一緊,頭皮一陣發麻。

紮針好可怕啊。

可是……得忍過去。

桑粒自小就害怕打針。

放在小腹上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桑粒扭頭看一眼站在一旁的媽媽,媽媽用一個微笑鼓勵她,她便對媽媽擠出一個乖巧的微笑。

勇敢自信又落落大方的桑粒,因為失聰而退化成了一個膽怯自卑的乖順小女孩……

桑媽媽心疼得要命,怕控製不住在桑粒麵前流淚,忙用手捂住嘴,別開臉去。

針灸全程差不多一小時,桑粒不知道身上被紮多少針,隻知道頭部、手和腳都被紮過。

終於結束了 。

離開醫館前,陳醫生又和桑媽媽談了一會兒話,桑粒看到媽媽一個勁兒地點頭,臉上有尊敬虔誠的信仰。

她們離開診室。

等在車裏的鍾老板看見桑芳雅和桑粒從醫館裏出來,轉頭對癱在後排睡覺的兒子叫道:“哎小子,快醒醒,你姐出來了。”

鍾天然嗯了一聲,移開蓋在臉上的黑色鴨舌帽,緩緩睜開眼,眼睛被八月烈豔的陽光刺得一縮。

他今天非得跟來,是因為暑假在深山老林裏待得煩膩,要出來放放風,做做城裏人,吃吃炸雞漢堡什麽的。

因而趁著桑粒在醫館裏頭的時間,他請爸爸帶他到處轉轉吃吃,玩夠了才回來醫館門外等著。

等得睡著了。

睡得口幹舌燥。

鍾天然揉揉眼,坐起身,抓起座位上還剩下半瓶的可樂,扭開瓶蓋,猛喝一口,一邊騰出手去推開車門,等桑粒過來。

桑粒剛坐進車裏,鍾天然就將打包來外賣遞到她麵前:“姐,紅糕棗,我特意給你買的,你嚐嚐。”

十五歲的少年,沒適應她姐聽不見的事實,還像往常一樣和她說話。

桑粒看了眼紅棗糕,又看向她異父異母的弟弟。

鍾天然一手舉著外賣盒,一手將手機對到嘴邊,用語音輸入,把剛才說的話複述轉化為文字,發給桑粒。

手機震動,桑粒解鎖屏幕,看了弟弟的消息後,給他一個表示“謝謝”的微笑。

她有些意外,這個弟弟向來大大咧咧,她出事前,弟弟沒對她這麽貼心過。

外賣盒裏有幾支牙簽。

桑粒拿了牙簽,戳起一塊放到嘴裏咀嚼,鍾天然又體貼地遞過來一瓶礦泉水,桑粒平靜地看他一眼,勾勾唇,接了過來。

“怎麽樣,好吃吧?”鍾天然問完又意識到她聽不見,也懶得手機打字了,便作罷,閉嘴。

吃夠喝夠後,桑粒輕輕往後一靠,閉上眼休息。

正在開車的鍾老板從後視鏡裏看一眼桑粒,轉而看了眼右邊的桑媽媽。像怕被桑粒聽到,他壓低嗓音問道:“醫生怎麽說?”

桑媽媽機警地看一眼後排的桑粒,見她在閉眼休息,桑媽媽也壓低嗓音:“醫生說情況不是很樂觀,不過要有信心,先試一個療程看看。”

“一個療程……是多久?”

“十五天……”

“我姐她聽不見,你們不用這樣小心翼翼的。”鍾天然見前麵兩口子謹言慎行得像在說什麽國家機密一樣,忍不住插嘴。

是啊,她聽不見了。

桑媽媽心被刺痛,默默地垂下了眼。

鍾老板通過後視鏡,給少年一個“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的嚴肅眼神。

“治療加上來回在路上的時間,來一趟得要半天多……”

“要不你和粒粒在醫館附近找個酒店住下,省得天天來回跑,你覺得呢?”

鍾老板生怕老婆覺得他對桑粒的事不上心,嫌麻煩不願意天天來回接送,建議提得小心謹慎。

果然,桑芳雅賭氣道:“你來不了,那我就自己帶粒粒來。”

“別別別,還是我來吧,” 鍾老板實話實說,“你這狀態還是別開車了,萬一再出點好歹,我這心髒可受不住。”

“爸你放心吧,店裏的事有我呢,就一家民宿而已,又不是多大的產業。”鍾天然也聽出他爸的話外音,忍不住又插嘴道。

鍾老板又給少年一個“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的眼神。

處在叛逆期的鍾天然就愛招爹惹爹!

他坦然接收了這個眼神警告,無所謂地咧嘴一笑,一副痞帥的形象便呼之欲出。

一個小時以後,東縣閱山居民宿。

閱山居民宿位於萬綠風景區,是一家承載山水靈魂的特色民宿,麵朝湖泊,背枕青山,在山脈與雲海的交融中,展現著遺世獨立的氣質。

桑粒跟家人就住在這深山老林裏。

要說閱山居最大的賣點,那當屬它的地理位置——看日落美景,方位極佳。

許多年輕人慕名而來,就為在夕陽西沉的黃昏下,拍幾張唯美文藝照。閱山居因此成了網紅店,是人們到此旅遊必不可少的打卡聖地。

從院子大門看進去,那一排三層高的房屋就是閱山居的客房,一樓辟出一處作為前台,連著過去的是餐飲部和廚房,另一邊是休閑娛樂廳。

院子東側有另一棟較小的房屋,兩層高,裏麵是桑粒一家人和閱山居部分員工居住的地方。

桑粒睡了一路,被鍾天然搖醒時,感覺有點恍惚。

好像也沒睡多久,這就到了?

她在車裏回了回神,方才下車。

桑媽媽過來跟桑粒比劃幾下,跟著動作同聲翻譯,問她餓不額,要先吃晚飯還是先上樓去休息。

桑粒一臉茫然地看她。

鍾天然將桑媽媽說的話轉化為文字發給桑粒,桑粒看了消息才明白媽媽的意思。

她手向居處方向指了指,表示要先上樓。

八月的天氣,即使車裏開了空調,她背後也悶出了薄汗,她想上樓去洗頭洗澡先。

況且她一點也不餓。

車子泊在院門外,大家先後走進院門,踏著青石板鋪出來的小道,各朝各的方向去。

正是彩霞滿天的黃昏,客房的住客紛紛出現在房間的落地窗邊,或上去天台賞日落拍照,而餐廳和吧台那邊稀稀落落坐幾個客人,在吃喝閑聊。

“芳姐,你們回來啦。”前台的劉燕打了聲招呼。

“嗯回來了。”走在最前頭的桑媽媽應道。

劉燕接著拿出前台的工作記錄本,一邊看一邊說:“芳姐,有個公司員工要來團建,想訂房,問有沒有團購優惠價。”

桑媽媽走進櫃台內,躊躇了一下,問道:“他們多少人?需要幾間房?”

劉燕:“好像說十來個人,房間數量還不確定。”

鍾老板聽了一耳朵,腳步沒停,去忙他的事去了。他們夫婦分工明確,客**務由老婆說了算,鍾老板主要負責後勤管理。

鍾天然這個啥事不管的少年,突然饒有興致停下來說:“不能亂給優惠,有了先例,對後麵的客人不好交代,咱要有底氣,咱值這個價。”

倒是想得周全。

不怪鍾老板總說將來讓天然來接班,說這孩子主意大得很,敢說敢做敢闖,是塊做生意的料。

桑媽媽讚賞地看鍾天然一眼,還沒說話,劉燕又想起什麽來:“對了芳姐,前些天預定306房的客人,來電話說晚點會到。”

306房是閱山居價格最高的套房,是個帶大露台的兩居室,極少有人訂,所以一有人訂這間房,大家都會格外關注,還時常討論總結訂這間房的都是哪類人。

劉燕接著說:“打電話來的那個人問了我好多問題,不知道住店的是什麽大人物,感覺有點像明星之類的有名氣的那種人,說擔心私密性問題。”

店裏以前也接待過明星,桑媽媽倒沒為此過分緊張,她隻交代了句:“不管是大人物小人物,都要保密客人隱私,不能公開出去。”

說完她轉頭對鍾天然說:“天然,你上去問問你姐晚上想吃什麽,待會讓九叔給你姐做。她要不想下來,等九叔做好了你幫她端上去,讓她在樓上吃。”

“我給她發微信,”鍾天然拿手機一邊打字,一邊說,“我姐現在聽不見,我建議你們都用我這種方式跟她交流。”

好像也隻能這樣。

桑媽媽心裏歎了口氣,坐下來繼續聽劉燕交接工作。

姐,晚餐你想吃什麽?

桑粒看了鍾天然的消息,想了想,好像沒什麽特別想吃的。

沒胃口。

於是她回複了句“我不餓,晚點再看”。

輕輕放下手機,拿了衣服進了浴室,將衣服放到置物架上,人站到鏡子前,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看了許久。

臉還是那張臉,心卻不是那顆心了——心失去希望,夢想也就枯萎了。

桑粒的臉型可以歸類為娃娃臉,22歲的年紀,看上去更青春些,不知道的,會以為她是個未成年高中生。

不過現在的樣子跟上高中時也沒差太多,就是褪去了嬰兒肥,臉部輪廓更分明、更精致些。

她遲疑地張嘴,試圖發聲,她覺得自己發了個“啊”的音。

可是,她自己聽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某日看到一個失聰女孩的報道,

觸動到萌生寫失聰女主的念頭,

然後我真的開始寫了……

就想表達“殘缺的人同樣值得被愛”的思想吧我想盡量把它寫成輕鬆溫暖的甜文……

希望大家喜歡~

mua~祝大家閱讀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