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的,你恰好沒有!”少女目光溫和,好似多毒的話都能從她口中說出,那樣平淡,好似如何貶低自己都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妥。
王平之閉了閉眼,靠在一棵梧桐樹上,暗黃色寬厚的葉子被風吹下落在他身上,宛若那葉子有千斤重,她看見他的身子在一瞬間晃了晃,隨即緩慢睜開雙眼,那清澈出塵的眼,竟然帶上一抹痛心。“阿瑤,別這樣!”
是別這樣貶低自己,還是別用這樣的口氣將他說的那樣高高在上,就好像是流過指尖的風,抓也抓不住,也不確定到底有沒有從那其中流過,連感覺都沒有,徒留下一抹遺憾的歎息。
柳瑤抿著唇,緩緩皺起眉頭,這樣的王平之,是她所不熟悉的,她相信也是世人所不熟悉的,好像那個高高在上的謫仙,在遇見她的時候,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凡人,他最近的表情跟情緒,是不是太豐富了些?
她定定的看著那近在咫尺的宛若仙人的男子,這個男人,在她前世的時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毀了他一生,隻為讓她名聲更臭,以此來掩蓋王桐的潑辣頑劣,他那時或許以為,天下平民都應該是仰望他王平之的,所有人被他品評上一句,不管是好是壞,也足夠讓她的名字在天下人心中想念一時……被名士品評,怎麽都是榮耀……
他們所有人都以為,平民注定是低他們一等的,所以什麽樣的話也無關緊要,他們都會甘心情願的接受……如若柳瑤沒有那所謂的預知能力,僅憑著王夫人同柳夫人那點子關係,能安穩的站在這裏嗎?或許,她那時候所有的計劃都不能成,因為她這樣的身份,站在他麵前就低他一等啊!
眸光薄涼,她微微仰頭淡淡的說:“我怎樣同郎君無關。”說罷大步向前走去。
腳步聲越來越遠,他完全睜開眼睛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原本清澈無邪的目光忽然就幽深下來,然後那好看的嘴角微微上翹,轉眼間就追上她的腳步。
“既然出來了,就到處走走。”說罷自然而然的牽起她的手,在少女皺著眉頭中上了覆舟山。
這個人,他到底是不是人?不對,他是仙,仙人是什麽樣的?是沒有一點感情的,他們看似博愛眾生,可實際上殺戮極深,凡人在他們麵前不能犯一點錯誤,也不能說錯一句話,如果他不高興了,迎接凡人的,便是永無止境的折磨……那時候她想不明白,那永遠傲視眾生的仙人怎麽能甘願墜落凡塵,後來她明白了……原來,不管是仙人還是凡人,都有所求。
原來人不可能真的割舍七情六欲,便是遠在西天的如來佛祖,他也會皺下眉頭,也會有凡人的情緒。
她被他拉著手,很不習慣,非常不習慣,幸好此時時間尚早路上無人,若不然被人瞧見了,這樣大的新聞,她想不出三日,定會被天下人得知,屆時她的地位,就有的尷尬了!不過她想,如若她真的跟王平之扯上關係,那麽最高興的莫過於家族了,因為他頭上的,是少年第一名士啊!
路上她問:“皇帝派了禦醫去給我瞧病,我若是沒回去,可不是連皇帝的鴿子都放了?”語氣淡淡,可是還是聽出一些異樣情緒,她似乎對隻見第一麵的皇帝有好感。
王平之心中一動,道:“正因為皇帝派了人去,所以你放那些小姑鴿子才不會有人借此生事。”
她訝聲問:“你之前就知道能在這裏遇見皇帝?”
王平之聞言很平淡的看了一眼,淡淡說:“你沒聽皇帝自己說是興致而來嗎?我又不是你,怎能預知?我不過是借此機會讓你擺脫悠悠眾口罷了!”
他的眼神很幹淨,像是天山上最高而明澈的天空,一絲晨霧都沒有,一點白雲都不忍心汙染,那樣幹淨而純粹,他行止間又帶著世家貴族的高雅,言辭間又帶上淡定從容,眉目永遠是舒朗的,溫和中帶上不染塵世氣息的氣質,讓人忍不住想要膜拜。
有人終其一生都不能同他說上一句話見上一麵,卻在心中始終惦記著,哪怕見上一麵都是滿足。而她,前世今生加起來好像都沒能想過,有一日能同天下人仰慕的男子手牽著手,肩並著肩踏上國都的覆舟山,或許他心中真有什麽目的也說不定,可是此時此刻,她心中深埋的恨意,竟好像一點一點的消融了!
冬日裏,清晨的陽光溫暖的讓人感覺時光好像前進到三月三的時候,雨露跟陽光混合著淡淡的青草香,兩人的腳步在忘仙亭停下,走了約有兩刻鍾,因為有功夫在身,都心不跳氣不喘,站定後向山下看去,整個建康城的景象一覽無餘,連綿不絕的華麗皇宮遠遠看上去就像是張著嘴等著食物上門的遠古巨獸,每個人都知道那裏是權利的牢籠,可是都忍不住想要走進去,甚至永遠都不想出去。
她看了有一會兒,低頭看自己的雙手,幹幹淨淨,白白嫩嫩,手心甚至一點繭子都沒有,從表麵看上去,她一點都不像個習武之人,可她的爆發力卻是連王平之都不能小瞧,盡管根本不如他,可是她到底還是那個人的徒弟啊!
“在看什麽?”他亦收回目光,這樣的風景他看的多了,況且,盡管是站在覆舟山上,可這裏的氣息還是讓他感到壓抑,或許是心中很多東西壓抑的時間太久。
柳瑤聞言抬起頭,忽然揚唇一笑說:“我在看我的手!”少女深深的吸了口氣,將那雙如凝脂白玉的手高舉起來,對著陽光更顯得纖細透明,她回頭燦爛一笑說:“你看她多神奇,她能做很多事情,最重要的是無論多髒,她總能洗的幹幹淨淨,不像人的心,一旦蒙塵,就怎麽都衝衝刷不幹淨了!並且越積越厚,直到將整顆心都沾滿,然後從底部一點一點的腐爛。不像曾染血的雙手幹淨如初,似是一切還可以回到最初。”
王平之聞言半晌沉默不語,他定定的看著山下的皇宮,眼神卻透過皇宮看向另外一個地方,那裏是他的家,遠在千裏之外的她。
她說:“人的生命就像是奔騰不息的長河,都以為它最終會流入江漢,卻無人知道它會在哪個路口枯竭。所有人們永遠關注的隻是結果,而不是過程,我說的對嗎?”
王平之沉默著看著她的眼,眼神依舊幹淨而純粹,可是柳瑤卻硬生生從那裏麵看到了一點迷茫。
她說:“走吧!這裏的風景再好,沒有心,也一樣不入眼。”
他的身軀一震,怔怔的看著少女堅挺的背影,步履沉穩的走下台階。她轉過身,他的目光便幽深起來,隨即嘴角一扯,追隨她的腳步,又牽起她的手,笑語:“我帶你來的,自然要將你送回去。”
當時柳瑤還不理解他的意思,以為上了馬車之後,她能安全的回到柳園,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她警惕起來。
雖然是在冬日,可覆舟山上的遊客卻絲毫不減,早早就有人上山來觀看風景,於是兩人剛剛現身,便被人注意起來,一見是偶像王郎,立刻就圍了上來,好在王平之對這種情況已經見怪不怪,拉著柳瑤的手,在那些人還沒圍上來之前就上了馬車,然後眾人隻能看著王郎帶著一個長相嬌美的少女揚長而去。
可這件事卻被人傳揚開來,上了馬車之後,柳瑤轉頭漠然的問:“王郎是非要將阿瑤推到風口浪尖了!”
王平之轉過頭,朝著她溫雅一笑,牽著她的手用力收緊,說:“阿瑤放心,有我在!”
王平之的態度曖昧的讓她汗毛都炸了起來,謝家齊說的對,這個人不按常理出牌。他們兩個是好友,亦是從小就鬥的對手,自然比她這個局外之人要了解他。他越是這樣,柳瑤就越發警惕。
“還記得那日我問你,那座廟宇,是否對你很重要嗎?”王平之坐在角落裏,隨手擺弄著差距,貴雅清俊,如臥華堂。
柳瑤半是放鬆半是警惕的靠在另一端,聞言輕輕抬眸,看著他手上如同藝術表演一般的動作,輕輕的嗯了一聲。
“你若是想要,其實自己可以找阿桐去說,憑著你跟阿桐的交情,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廟宇罷了!即便是你想要,她也能送你,但隻要你開口。”他將泡好的茶遞給她一杯,自己拿起茶杯淺淺的飲了一口。
柳瑤接過茶杯在手中把玩,茶杯是上好的暖玉,即便是沒有這滾燙的茶水,被子依舊是暖暖的,可這茶水倒入杯中的一瞬間,就變成跟杯子一樣的溫度。薄唇嘲諷的勾起,她冷笑著說:“郎君這個套委實沒有必要設,想要什麽直說便是,何必玩那麽多花樣呢!那個廟宇能同我有什麽關係?我隻是看它破爛,站著地,或許重新修葺一下造福於民。”
王平之聞言淡淡一笑說:“那你說,我將它推重建怎麽樣?”他語調緩慢,眼眸輕闔,可似乎能透過那薄薄的眼皮,將她所有的細微表情都收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