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五度言情

陰陽蠱陣

一脈溫暖自右腕上傳來,似被攥在一隻柔潤的手中,伴隨著飽含無限期冀的嗓音自頭上襲耳而來,“這一年來,我始終不肯納妃,隻因我也不知道為何,總期待著再次見到你,就算沒有飛天,有你在,也是好的……”

我輕輕推開他,不露辭色地抽出白嫩的柔荑,素顏波瀾不驚,“就算沒有蘇遊影,我也不想做飛天的替身,更何況,和我在一起的人都會遭遇不幸,不要因我害了你自己,甚至大唐江山,無論如何,我也不會留下。”

“那麽你此行前來,究竟是為什麽?”

他近在眉睫地瞻矚我的側臉,眸中輾轉萬千,即使一身雍容華貴,亦掩不住那素潔如仙的神韻,案上蜜燭靜燃,映得那瑩白麵容恍如夢影。

我拾起腳邊飽蘸鬆墨的毛筆,擱置於硯台上,自袖中取出一道明黃的卷軸,“我來是請你收回成命,不要讓南詔公主入朝和親!”

截玉似的修指接過聖旨,眼底狐疑不定,“南詔公主之事與你何幹?”

“她是我的師妹,你讓她做你的妃子,無非是想以她為人質,穩定南詔國,我以人頭向你擔保,南詔國絕不會叛亂,所以,請你放過流螢……”

他轉眸回盼,眼神看進我心底,美得無與倫比的玉手落下,輕柔地劃過我欺霜賽雪的長發,一笑間恰如冰雪初融,“事情沒那麽容易,倘若你不想讓她入宮,那麽,你就代替她做我的皇後好了,你和她之間,必須得選一個!”

此話漫不經心地道來,卻勝似晴天霹靂,將我驚愣在座上!

溫柔的指,滑過我眉心的印記,似不敢深觸如蜻蜓點水一般掠過。

他麵似冰雕玉琢,沉眸一笑傾天下,“既然你是南詔公主的師姐,那麽換你入宮也未嚐不可,南詔公主有所顧忌,南詔國便也不敢輕舉妄動,你說呢?”

我雙手撐在金製禦座邊沿,如坐針氈,銀牙暗咬,“在我看來,世間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地獄,而是勾心鬥角的皇宮,我不想成為籠中之鳥,也不想讓流螢的快樂與幸福終結在這裏,所以,請不要逼我,我最討厭威脅……”

眉心的手指一凝,沉默無止境蔓延,惟有寒風在靜夜中唱響著悲戚的旋律,月光下灑滿銀色回憶,寒雪源源不斷,愈漸掩蓋瓊樓玉宇絢爛的華姿。

選閑,隻聽得一聲輕歎在夜色中響起,卻似蘊藏了千絲萬縷的無奈與悵惘,“也罷,如果強行將你留在宮中,真讓我感覺暴殄天物,而且似乎會毀掉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以你的痛苦換取我的快樂,我更做不到!”

“那流螢……”

“我相信你,也願意把南詔國交給你!”

我提防心頓釋,在他迷惑的目色中,信手掏出一張小巧的紙卷,於案上慢慢鋪展開來,不矜不伐地淡笑,“作為回報,我將破曉天書的藏寶圖與星軌圖、兵法部分交給你,原來的天書我已經毀了,這是我親手抄下來的一份,皆書以燕篆,你需自己找人譯成漢文,你答應了我的請求,我也不能讓你平白吃虧!”

他凝眸紙卷驚惑中,眉目之間,流溢著素潔清瑩的光華,“你竟解開了天書的秘密?!為何要交給我,你不想讓李盛奪回皇位麽?”

我起身飄至大殿門口,淡看冰封的夜色,月如瑩霜收眼底,任由七靈蝶棲息在指尖,“皇帝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個好皇帝,以你的才能,或許成為帝王是百姓之福。大唐已經曆了一場戰爭之災,我不想再看到皇位之爭殃及百姓了,希望你能做個好皇帝,好好利用這些財富,造福蒼生,否則……”

我在廊下暗影中回首,淡卻了悲傷,付諸一笑,“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他款款行來,將紙卷納入錦袖中,修手在月下微抬,似想撫摸我的臉龐,卻轉而撩開我頰邊的銀絲,空歎心醉愛亦難留,“你的想法還是那麽與眾不同,如果我沒做過那些不好的事,還是以前那個滄瀾,你……會對我動心麽?”

夜色迷離,模糊了兩人身影,窗外寒雪冷月隔著霧,浮雲天河茫,白玉階前雕欄相忘,寒夜漫漫冬梅傲絕,長夜對殘燭,可記那年樹下相惜。

鎖眉凝思一刻,我繼而細細端凝那美動天下的俊顏,一眨不眨地牢牢盯住,直到那白皙的臉龐紅霞薄生,他靦腆地偏頭躲閃,方才偃旗息鼓作罷。

我乍然合掌一拍,啞然失笑,“我剛剛完全把你當成滄瀾,卻一點也不緊張,所以確定不會對你動心,我對你仍有幾分驚豔,但並無他想。”

他始料未及,稍稍一愣,對著夜風溫柔回應,“你還是那樣無憂無慮,你可知道,一年來從未想納妃的我,為何忽然急於召南詔公主和親麽?”

“我也很奇怪,難道發生了什麽事?”

“南詔國自然是風平浪靜,但黔中道苗疆之地卻較為棘手。”

“此話怎講?”

“在我奪位興師的同時,黔中道東部的苗疆亦趁機叛亂,脫離了朝廷的控製,自行統治,我登基後忙於整頓朝廷,無暇顧及,現下欲平息苗疆叛亂,令天朝軍隊進駐此處,卻被那裏的人抵製頑抗,至今無法控製局麵。”

“天朝千軍萬馬,竟會打不過小小的苗疆麽?”

“苗人多習巫蠱之術,黔中苗疆以鳳凰城為中心,本屬巫州管轄,如今卻被其城主一手遮天,控製了黔中道大半東部,遍及數州,其巫祝又在城周圍布下陰陽蠱陣,擅入隻會身中蠱毒,迷失心智,自相殘殺,因有此陣阻隔,未敢冒昧興師,而南詔巫師眾多,所以我想借助其巫蠱之力與鳳凰城對抗!”

中國有兩大苗疆,一是雲南,二是湘西與貴州一帶,即是唐朝的黔中道東部。

“黔中道大半?!那豈不是相當於一個小王國!”

“既然你與南詔公主頗有淵源,我想讓你助我一臂之力,調查巫州苗疆的情況,尋得破解蠱陣的方法,或許,你還能和朱瀟碰上麵呢!”

“大哥?!”

他輕手拂去我發上雪絮,頗有明月清風之態,“朱瀟得知此事後便向我請命親自平苗,我別無他法,隻得派他以黔中節度使的身份前去,因黔中苗疆大半不在朝廷控製,除卻重兵把守的邊緣主城,所以他正駐軍在巫州。”

節度使乃威權極重的官職,集軍、民、財三政於一身,是地方的最高統領,黔中節度使更是管轄一道,官職正二品,滄瀾竟讓朱瀟擔此重職!

“你怎麽能讓他去這麽危險的地方?!”

“如果有你相助,他就不會危險了,不是麽?”

我搔首對天長歎,在廊下碎步兜轉,“你們就不能讓我消停點,好不容易想輕鬆一下,現在又有事要做,還不給工資,我真是敗給你了!”

“如果你幫我解決了這件事,自然也就不需要南詔公主來和親了。”

“算了,為了流螢,我幫你就是!”

他快步折回禦案,自禦座扶手下取出一道虎形白玉印章,嘴角勾起一線柔和的弧度,“這印章你且收好,必會有用到之時,若有相求,盡可來找我!”

我依言收好印章,驚覺回眸,“李蓮憶呢?”

“朱瀟已是皇朝駙馬,公主當然是跟隨她的駙馬。”

我心下又添一樁隱憂,微一沉思,遂扭捏地拉扯著他的衣角,低聲咕噥,“那個……我想去見李盛,我有話要問他,可以帶我去麽?”

他身形一凝,慢悠悠地牽過水蔥似的柔荑,“好,我帶你去!”

滄瀾屏退了隨侍左右,隻接過一把竹紙傘,宮燈不就,便攜著我閑庭信步,在風雪中穿過重重禁苑,終至一處幽雅的閬苑,隱見院內燈火通明。

一入院中廊下,滄瀾便鬆開我的手,佇立冰雪望斷蕭瑟,唇紅齒白間笑意隱約,“我不方便進去,你自己去見他吧,希望你能好好勸他。”

我心領神會,便獨自隨著掌燈侍女沿廊前行。

夜深霜重,萬籟俱靜,富麗的宮苑在黑暗中若隱若現,雪帶著寂寞淅淅瀝瀝,片片撲打在掛簾上,寒風呼嘯嗚咽,惹得簷下宮燈飄搖明滅。

一行數人方轉入回廊盡頭,便聽得殿內稀裏嘩啦一片脆響,似是瓦罐碎裂之音,驚破了暗夜的靜謐,隨行宮女已是瑟瑟顫抖,花容失色。

我見狀了然於心,單手推門而入,正逢一隻酒瓶迎麵飛來,即刻條件反射地反手截住,緊接著一道喝聲入耳,赫然怨怒難消——

“給我滾!”

我隨手將酒瓶扔向門外,目之所及,搖曳不定的燭影朦朧了滿殿帷幔,隱約可見滿地碎玉碎瓷,桌椅東倒西歪,一片不堪入目的狼藉。

蘇帳流珠媚影,右側奢華的軟榻之上,兩道身影在紗幔中若隱若現。

一個宮女躺在軟榻上,雙手捧著淩亂的衣衫,臉上、身上隱有紅腫斑駁,血痕交織,顯是受過淩辱折磨,翦瞳中淚珠盈盈,若有若無地抽泣著。

身軀健碩的男子將宮女壓製在身下,衣冠不整,黑發淩亂不堪,一派**不羈的紈絝子弟摸樣,與初時的英凜風姿判若兩人!

“誰敢違抗我的命令?!活得不耐煩了!”

男子怒喝一聲,霍然轉首眄睞門邊,那怒極猙獰的麵孔,卻在一瞬間怔住!

身下的宮女趁機逃脫出來,淚眼朦朧,捧著衣衫疾奔門外而去。

諾大的寢殿之中,惟剩兩人怔然相對,氣氛在此刻凝結成霜!

醉生夢死

月微涼,兀自彷徨,夜未央,不見華裳,醉臥貪歡又何妨。

軟榻上的男子星目劍眉,眉宇間依約有幾分英氣,胸前的衣襟淩亂敞開,麵上汗珠滾滾,神情複雜難辨,恍若有驚濤駭浪潛伏在犀利的眸底。

我背月靜立殿門口,夢在千絲銀發間,遙想當年初相見,冉冉吐出輕若夢魘的歎息,“李盛,別來無恙,沒想到你竟自暴自棄至此。”

他眸中波濤逐漸沉澱,轉而倚著床柱坐起身來,端起床邊一隻雙龍戲珠白玉瓶,舉杯飲盡風雪,唇齒間極為自嘲,“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

我黯然搖首,“即使你心中不快,也不該拿那些無辜的宮女泄憤!”

“你又不是我的女人,憑什麽管我的事!”

我自歎無可奈何,轉身則走,“抱歉,打擾了,你不是我認識的李盛。”

未待我步出門檻,便覺腕間一緊,頓被一股瘋狂之力向後扯去,重重倒在綿軟的床榻上,緊隨一片陰影籠罩下來,那昂藏的身軀已趴在上方。

他低眸俯視著我,黑發淩亂飛揚,唇齒間彌漫著甘冽的酒香,極為不屑地冷哼道,“你不讓我拿宮女泄憤,便是可以拿你泄憤了!”

我不置片言,隻靜靜地望著他,任由銀白的長發鋪散在錦榻上。

紅燭淚翦,燈火闌珊,青紗千帳,翡翠衾寒,紙醉金迷榮華奢。

她入塵世,塵世欲糾纏;

他醉夢中,夢中舊年遠。

李盛深深地凝注著我,寬厚的手掌徐徐伸來,竟似帶有些微的顫抖,卻在我臉頰一寸處戛然而止,驚異之色溢於言表,“你不反抗?”

動蕩的螢爝中,莞爾,純淨無瑕,卻醞釀著三分惡作劇般的笑意,“你可以試試看,如果你的手再向前伸一點,我會立刻讓它骨折!”

他笑得越發不羈,“如果能得到你,就算粉身碎骨也值得!”

簾影誰搖,但笑不語,唇瓣微揚的弧度加深。

他眼波蕩漾,冷哼一聲,終於從我上方撤離,斜坐在身畔,憑欄一壺酒,笑解萬斛愁,“當初你死活不肯入宮,如今他做了皇帝,你倒是要毫不客氣地做皇後,你不過也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女人,隻是瞧不起我罷了!”

“誰告訴你我要做皇後了,不要擅自猜想我!”

他眸中波光一凝,難以置信,“你……”

我不予回應,閑宴站起身來,將散亂的桌椅扶正,又點燃獸麵玉廬中的檀香,命宮女取來一應物事,旋即默默地清掃起金碧輝煌的宮殿來。

“皇宮是個讓人愁苦煩悶的地方,整天被軟禁,也難怪你會變成這樣,如果你想離開,我會向他請求,你可以不再受皇族的禁錮。”

“哈哈哈……”

殿內突然響起一陣大笑聲,仿佛酒後清醒的癲狂,又似遍體鱗傷之後,被親近的人落井下石般的悲涼,直令人毛骨悚然,卻又生出無盡同情。

榻上男子怒不可遏,竟瞬間捏碎了手中玉盞,齏粉自指間簌簌掉落。

“原來你是替他當說客的,他就那麽想除掉我這個威脅?!”

素手纖纖,挽起帷幔,語氣輕描淡寫,“不是他叫我來的,是我自己要來找你,我不忍心看你繼續這樣下去,宮外的生活比這裏要輕鬆許多。”

甫一回身,猝不及防地映入一副近在咫尺的英容,李盛倏然扣住我的雙肩,黑眸灼灼,恍若有火光幽閃,“我可以離開皇宮,以前我是皇帝,你不肯嫁給我,現在我什麽都不是了,你再也沒理由拒絕我,我要你跟我走!”

我兩道靈梭掌出手,出其不意地劈掉他的雙手,將一疊整理好的衣衫置於櫃中,心中驚不起半分波瀾,“我的心早就死了,不會跟任何人走的!”

頓時腕間又是一緊,他掌中力道十足,捏得我左腕生疼,語氣更是嚼鐵咀金,“不管你願不願意,這次我不會再放你走了,你休想逃離我!”

我額際青筋頻跳,忍無可忍地一掌將他拍倒在地,橫跨過他的身子步向窗邊,忿忿抓狂道,“你給我適可而止,我不是來聽你囉嗦的!”

他狼狽地扶著桌椅起身,略微整裝肅容,隱現幾分初時的英挺,不以為然地冷笑,“我當然知道,現在可以告訴我,你來的目的了。”

悵惘悲戚登時湧上心頭,我輕身跳坐在窗台上,黯然環抱雙腿,銀白長發閃耀著流星般燦爛的驚豔,伴隨著窗外肆虐的飛雪,飄揚成畫。

“我沒興趣幹預你自甘墮落、**不羈的生活,那是你的人生,你愛怎麽過就怎麽過,我來隻是想知道,三年前在杭州,你為什麽要車裂一個小男孩?”

他瞬間怔住,眼中蓄滿不可思議,“那個劫囚的白衣女子是你?!”

我在銀絲中微微頷首,遙想憶當年,“那次我救回他後,便一起相依為命生活了數月,分離後再也未見麵,上次以狀元身份入宮,我不敢向你提及此事,怕你不放過他,要追查他的行蹤,所以現在才敢來問你。”

四下霎時靜謐似水,毫無風吹草動,惟有燭影搖曳,月舞西牆。

我默默逗弄著七靈蝶,心知此話讓他難堪,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卻忽覺身畔光線一暗,霍然轉首下,映入月光下一雙熾熱而深沉的英眸——

“我居然一直沒發現,原來那個人就是你……”

這話有如當頭一棒,瞬間將我從回憶中驚醒,忙不迭撓頭訕笑,“呃嗬嗬,實在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劫囚的,也不是有意的,我還不想成為通緝犯,那件事過去了就算了吧,你也不用計較,不用判我罪了吧。”

他驚愕之下,忍俊不禁地大笑,仿似無比暢快,“你倒是傻得可愛,自己暴露了身份都不知道,按大唐律例,劫囚是死罪,通緝令可不會過期!”

我激靈靈一個冷顫,強作笑顏,“您開玩笑的吧……”

“我從來不開玩笑,縱使我不再是皇帝,但曆來的刑罰不會改變,你犯下如此重罪,隻要我透露一聲,你就會被送進天牢,問罪處斬!”

十六皇子

我登時欲哭無淚,恨不能縫住這毫無遮攔的嘴,瑟瑟地埋頭抱著腦袋,卻被他一把攫住手腕,在耳畔幸災樂禍笑不可抑,“怎麽,害怕了?”

我欲辨無辭,急得麵紅耳赤,底氣不足道,“你,你別轉移話題,還沒告訴我呢,寒逸到底犯了什麽不可原諒的錯,為什麽要被車裂?”

他終於收斂了狂笑,抱臂斜倚窗邊,“看來他什麽都沒告訴你!”

“可不是麽,否則我才不會冒著生命危險來問你!”

“你還不知道,他姓李,本名為李寒逸!”

“難道說……”

未盡之言驀然頓住,恍若飄散在了夜風中,卻遠比道出更為驚心動魄!

“他是大唐皇族之人,原來的十六皇子!”

這一驚非小,我頓時呐呐不能言語,險些咬破了自己的唇!

月如玉盤,清輝普照,雪地上一道長長的白光,仿如悠遠綿長的往事。

我驚愕不化,心中似乎總有謎團纏繞,語無倫次地絮絮自語,“怎麽可能……我完全感覺不到他身上有皇族的貴氣,隻有一種似乎與生俱來的冷漠。”

李盛的目光漸變恍惚,投向了窗外夜雪掩映中的明月,隨風記流年,“他的母親曾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在他三歲那年便被其他妃子嫉妒而陷害至死,所以他從小便恨透了皇族,遠離宮中所有人,因而性情變得冷漠。”

“真是可憐的孩子,難道他的母後被陷害,也連累了他麽?”

“並非如此,父皇愛屋及烏,對他十分疼愛,自惹來其他皇子的嫉恨,後父皇漸病入膏肓,有天晚上,惟獨叫了他陪伴,不料當晚父皇突然駕崩,我們衝進殿時,隻看到他手握染血的匕首,父皇的胸口正血流不止。經太醫驗屍,父皇的致命傷正是他手中匕首所致,而不論如何盤問,他始終不發一言,為免風波,便對外宣稱父皇乃病死。我繼位後,事覺蹊蹺,隻將他收押天牢,履經調查,得出的結果卻隻有一個,那便是他親手殺了父皇。因各皇子和朝臣的壓力,加上證據確鑿,又找不出其他凶手,我不得不給他定罪,皇族中弑父乃千古重罪,惟有車裂,但因是皇室絕密,不能大張旗鼓,便是你所看到的那樣……”

雪月交織的瑩輝中,李盛侃侃而談,聲音沉穩渾厚,在空蕩蕩的殿內飄轉出回音重重,卻似擂鼓擊打在我心間,喚起千層驚濤駭浪。

我凝眉正色,堅定不移道,“我相信寒逸,他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我自是知道,我雖不太了解他,但也知他非同尋常,斷不會犯下如此拙劣的錯誤,這其中隱情,我想如果是你親口問他,他定會告訴你。”

“可是,我怎麽問得出口……”

“其實當時看見你劫走了他,我非但不怒,反而隻覺欣慰,我並不想處死他,也很反感那樣殘忍的刑罰,他隻是一個皇宮鬥爭的棋子!”

“我也慶幸當時救了他,隻是數年不見,不知他而今身在何方。”

我埋首環抱的雙臂中,蕩漾的心波立時又被對寒逸的思念代替。

半闕流,半闕東風,李盛倚窗觀雪,黑發在夜風中揚舞,眼角眉梢盡染風霜,冷月的銀華在他側臉投下陰影,錦袍上神秀的圖騰忽明忽暗。

“不知道為什麽,在我看見你的一刹那,所有的煩悶都消散了……我早厭倦了整日提心吊膽的生活,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不要回來!”

看亂世千秋,一將功成萬古枯,一代梟雄愴然悲,誰還記當年……

月下靜靜回首,笑眼紅塵亂,“如你所願。”

夜如凝墨,白雪漫漫飄舞了整個京都,風過水猶寒,鎏金車響層層玉階前,在雪地上拖出車轍深深,徑直蔓延向南方雄偉的宮牆。

“他這麽輕易就放你出來了?”

幽幽茶香中,隱約傳來溫潤悅耳的話語,恍如琴弦輕輕撥弄。

滄瀾端坐舒適的車廂內,遞來一杯親手沏好的清茶,拈衣談吐玉腔喉。

我與他相對而坐,玉手纖纖,捧過銀盞,故作無辜地聳聳肩,回以恬淡一笑,“那還不容易,直接把他打昏不就行了!”

他無可奈何地搖首,雙唇沾笑不沾塵,“你還真是毫不客氣!”

我淺呷一口熱滾噴香的碧茶,身形隨著馬車行進而顛簸不堪,躑躅了景刻有餘,方才埋首低道,“那個……有件事希望你能答應……”

“何事?”

“我希望你能放李盛走,他會離開這裏,不再回來。”

茶水不經意地一蕩,在米色錦袍上落出花暈斑駁,他麵上神情一閃即逝,轉而換上了如初淡雅若仙的笑韻,杯茶共清談,“好,我答應你!”

“你這麽快就同意了?!”

“我正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倘若他離開皇宮,便可對外宣稱他已死,從而解除群臣的猜忌,不過……”他執壺傾倒一盞茶,談吐恭敬有禮,一雙杏目光芒閃閃,笑意淡如輕煙,“正所謂禮尚往來,你也要幫我做一件事。”

我不爽地搬唇撅嘴,“我就知道沒這麽容易,無官不奸!”

“其實並非什麽大不了的事,我早知你不會留在宮中,便隻能安心處理政務,應朝廷的建議,準備立趙丞相的二女為後,好借此穩定丞相的權勢。”

“這又關我什麽事?!”

他手起杯落,將已空茶盞置於矮案上,舉止間不染俗韻,紗燈橙黃的暖光映染著那俊美絕倫的臉龐,一雙清淨無華的眸子,在黑暗中越發明亮——

“我下達這道聖旨之後,趙丞相的千金先是抗旨不遵,被家人軟禁起來,昨日忽然收到來迅,道是她已離家出走,不知所蹤……”

我聞言一驚,一口茶水頓時不可抑製地噴了出來,於咳嗽之中輕笑不已,“這千金小姐還挺有骨氣的,你這麽出類拔萃,她居然還敢逃你的婚!”

慍怒的眼神斜斜瞪來,“你還不是敢拒我的婚!”

此言一出,立時將我欲脫口而出的笑謔之言硬生生逼了回去!

“所以我想讓你幫我找到她,勸她回來做皇後。”

“我說老兄,你也忒不夠意思了吧,讓我做密探還不夠,還要我當紅娘,你的老婆自己管不住,我怎麽可能勸得回來,我又不是她什麽人!”

“你自然能做到,趙雪楹當時可是被你迷得神魂顛倒!”

我驚得無以複加,雙眼大若銅鈴,“趙雪楹?!”

眼見他極為肯定地頷首,我霎時哭笑不得,一味抓著後腦勺。

趙丞相不僅自己身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地位,而且大女曾是李盛的皇後,二女又將成為滄瀾的皇後,好處都被這一家子占光了。

“可是,一想到那麽溫婉嫻靜的女子要入宮,我便說不出的難過。”

“你不用為她操心,即使我不愛她,仍會好好待她。”

馬車停駐在宮城南的丹鳳門外,遠方樓閣飛簷之上晨曦初露,逐漸退卻長夜的黑暗,浮雲未熄,苔痕染天碧,芳草萋萋,看萬千錦繡成謎。

我掀簾躍下馬車,複又置身皚皚冰雪之中,不由攏了攏白色鬥篷,回眸嫣然一笑,“多謝你能答應我的請求,我得去做我該做的事了。”

滄瀾屏退了撐傘的太監,不徐不疾地步於我麵前,眉飾淺憂,氣若幽蘭,“看來你我今生注定隻能做朋友,此去一別,我們還能再見麽?”

我抬眸顧盼風雪三千,唇邊幻化一縷如夢似幻的笑弧,“當然能,我們曾經是知己,便永遠都是知己,不如,我們約定再見之時吧。”

他眉間抑鬱消散無蹤,眸光迎著晨曦飄向遠方,似喜還顰,“那麽我們約定,便在每年的今天,我們初見的梨花樹下相見,我會一直等你!”

“好,我們一言為定,一年之約,不見不散!”

兩人在雪中擊掌為誓,相視一笑泯恩仇,許下永世至交的諾言。

雲散紅塵渺無跡,此去經年陌路,再見時盼如故。

命途多舛的兩人,便就此在輝煌的朝陽下話別,那一襲纖塵不染的純白羽裳,在寬敞的朱雀大街上漸行漸遠,終在茫茫飄雪之中,消弭了影跡。

千裏之外的杭州,亦是落雪生寒,汀上沙蘆花漫。

城郊幽深瑤穀之中,一座山莊沐浴在晨光下,厚厚的灰塵與遍布的蛛網昭示著滄桑的痕跡,從亭台樓閣、小橋流水的輪廓,依稀可見昔日桃源。

據白修所言,此山莊名蘇苑,乃蘇遊影少時的家,他的墳墓便立在此處,當時大家有目共睹,由舒亦楓親手將他葬下,也算是落葉歸根。

我在及膝蔓草中潛行,蕭瑟荒涼的一幕幕恍如浮萍過眼,始見後院草中屹立的孤墳,遂迫不及待地疾奔前去,卻在數丈外驚得目瞪口呆——

積雪的墓碑之後,黃土蔓草散亂,一座敞開的石棺躍然於眼底……

而那本應躺著黑衣男子的石棺之中,竟是空空如也!

蘇遊影的遺體……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