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接筋續脈

一陣顛簸從身下隱約傳來,迷離中緩緩睜開雙眼,隔世冷暖如夢恍然。

此為一間寬敞的馬車,自己正俯臥在一襲狐裘上,稍微減緩了途中顛簸,裏側一碧衣少年持卷淺讀,對麵一素衣男子挑著車簾,朝外顧盼。

略帶涼意的風拂起滄瀾的鬢發,那一隅車窗外,極目山光連水色,在夜色裏隻見黑黢陰霾,紅塵俗事宛如九霄雲絮,穿行在冰月的暗影中。

一簾珠紗瀲灩的輕帷垂瀉,外界林道一覽無餘,中間一方矮案上琉璃盞靜燃。

但見滄瀾撤回手,回眸一笑間,淡了明月,“醒了,感覺好點了沒?”

聞聲,雲隱忙不迭放下書卷而來,跪坐在旁邊,碧衣下擺鋪散在軟席上,盈盈水眸喜極而泣,“你終於醒了,太好了,要是你醒不來,我……”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淚水,雙唇微微扁起,燈下瞧來,益發楚楚動人。

我見狀慌亂了心神,掙了掙身子,立覺背上一股疼痛徹入骨髓,不由倒吸涼氣,隻得靜伏在雪白狐裘上,陪著笑安慰,“別擔心,我沒事了。”

玉手在熒爝中繽紛舒展,滄瀾回向玉爐焚一把香,微笑流華生姿,“我替你在城中找了大夫,把傷口包紮好了,也已用靈力幫你愈合了傷口,但隻是表麵的愈合,要讓裏麵完全痊愈,還需要些時日,你最好不要亂動。”

我如釋重負,將左臂枕在頜下,三千青絲鋪瀉在棉枕上,恰似濃墨重彩的一片黑雲,環顧車廂內一周,隨口淡問,“我們這是在哪裏?”

“現在已經出了梓州,正在去往渝州的路上。”

一番心存目想,我迷惑地還睇滄瀾,“為什麽你總是能在我最絕望無助的時候出現,好像,巧得有些過分,就算你是……也太不可思議了。”

滄瀾抬眸,宣墨般的長發,安躺在纖塵不染的素衣上,一雙霧朦朦的杏眸覷定我,“丫頭,世上神奇的事多了去了,別想那麽多,我就送你到渝州。你昏過去後,雲公子為你費了不少心思,你們聊聊吧,我去外麵坐。”

隨即,素白衣袂輕輕一蕩,他起身揭簾而出,坐定車夫旁邊的空位上。

我怔然望著簾外滄瀾的背影,因著車廂封閉的空間,身畔少年淡淡的薄荷清香,一絲一脈籠罩住我,透過身上蓋著的雪狐裘傳來,沁入心脾。

我心下隱覺,滄瀾似在回避我,回避被我知道他外表下隱藏的真實。

雲隱並肩趴伏在我右側,側首枕在雙臂上,談笑間光潔的虎牙熠熠,“沒想到滄瀾公子這麽厲害,還好有他相救……”他轉而黯然垂眸,將心事都遮掩,“跟他相比,我太沒用了,非但不能保護好蟬衣,還讓蟬衣……”

斂回飄到九霄雲外的心神,我凝定盈尺間相對俯臥的少年,靜靜莞爾,“雲隱就是雲隱,任何人也無法替代,何必要跟別人相比呢?如果你真想為我做什麽,那麽保持笑顏就好了,隻要能看到雲隱的笑,我就很開心了。”

愕然隻不盈眥,他旋即笑得純淨無邪,“認識蟬衣真好。”

並臥的兩人互視而笑,墨丈尋常之間,連彼此的呼吸都交融在一起。

幫少年解開了心結,我反倒作繭自縛起來,百般心事來糾纏,總是無歇,“我如今武功盡失,已經不能保護你,去唐門還能幹什麽呢?”

雪白的纖手沿著狐裘緩緩伸來,悄然握住我垂在身側的右手,少年覷著並肩俯臥的我,淺笑,“別擔心,我找到恢複你武功的辦法了。”

微微一驚,我難以置信地抬目,“真的麽?!”

“恩!”他毫不猶豫地頷首,笑得眼角微眯,說不盡恬靜純澈,“一般而言,挑斷手腳筋後,便會永遠失去武功,但是我剛剛查過醫書,世間有一種鮮為人知的接筋續脈之法,隻要藥物備齊,精心治療,便能逐漸恢複武功,少則三月,多則五月,隻要我學習了這種醫術,便能幫你恢複武功了。”

這一刻,我狂喜不能自已,喜逐顏開,“太好了!”

仿似不忍窺睹某種真相,微弱燭光中,他悄無聲息地闔上雙目,暗自將我的手握緊幾分,“是不是我治好你的傷後,你便會離開我?”

我無言,望著他緊閉的雙眼,心中暗潮起伏,他肌膚柔潤的觸感,自手間隱約傳來,卻讓我莫名地緊張,枕在頜下的左手不自覺地緊攥。

兩人的雙手緊緊牽絆,近在咫尺的腕間,兩對同樣的金銀鈴鐺相映生輝。

我們的約定早已結束,唐門非我棲身之處,終是要離開的。

我不想給他任何期盼,不想欺騙他,更不想傷害他,隻能選擇沉默。

馬車碾過林間古道,車廂內寂靜無聲,咫尺並臥的兩人都緘默了言語,手間的牽絆卻依舊,籠一袖月光枕清霜,惟有粼粼作響聲穿過夜色。

纖手鬆開,雲隱徑自起身,自素色包袱中取出一物,霎時間,一種月輝似的瑩亮光華,耀過了淺碧的燭華,流轉在鬥廂之間,瀲灩生燦。

雲隱跪坐在我身畔,玉手一拂,鋪開銀色錦帶,一排銀針躍然於眼底,“你的風寒還沒好,我想替你針灸療傷,把你的手伸過來好麽?”

我毫無拘謹地伸出右臂,他意甚躊躇,輕輕撩開我薄如蟬翼的雪袖,一截蓮藕似的纖臂宛然在目,在因顛簸而搖曳的熒燭中,泛出瑩潤光澤。

他怔怔地握著我的右手,麵飛紅霞,一派靦腆無措。

我無奈歎息,“喂,同學,趕緊吧。”

他回神應聲之下,兩指自錦帶中撚出銀針,輕車熟路地一一紮入我右臂的穴位,溫潤的指尖,若有若無地觸碰著我的手臂,引得心神蕩漾。

不勝窒悶的氣氛,我轉移了話鋒,“對了,我沒在的日子裏,霜兒怎樣了?”

他手下有條不紊,將銀針複又謹小慎微地取出,碧色雲袖有如流風拂臂,“她答應過白公子要在唐門等他,無法跟我一起來找你,但是很擔憂你的安危,臨走時她拜托我一定要找到你,所以,我必須要帶你回唐門。”

一聞及“唐門”這個禁忌的字眼,我心下全然不是滋味,當即封緘了言語。

他打開琉璃羊脂瓶,將沁涼的藥膏塗抹在臂上深淺不一的劃傷上,清澈的眸子,氤氳了別樣的黯然,“你放心,不管怎樣我也會幫你治好傷,否則便和廢去你武功的那人一樣自私了,我不想欺騙你,更不想讓你不快樂。”

“雲隱……”我睇著他被燭光映綠的俊靨,忽而不知該道謝,還是該道歉。

額發在他眼瞼上投下暗影,眸中似有千萬顏色變幻,木然拾起案上的雪白繃帶,輕輕地纏繞在我血痕隱約的皓腕上,瞳中清波,終沉澱為無可奈何,“其實,我並不在乎你有沒有武功,我所希望的,隻是你在我身邊……”

我心中一痛,頓時愧疚如潮澎湃,任由他將我的雪袖緩緩放下。

移影,沉悶的低語,自右側襲耳而來,輕渺恍若一場憂傷的夢境——

“如果,這是唯一能讓你留在我身邊的理由,我會盡全力去做……”

紫錦簾幕之外,倚車而坐的滄瀾靜聆車內言談,莫可奈何地搖頭歎息,目色投向了雲靄掩映中,遠方高聳入雲的山巔,如水的清思蔓延。

看來,她在塵世間,又多了一份,無法割舍的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