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我對此感同身受,心內悲憫油然而生,“李盛,我並非不知你的苦衷,看似掌握了整個天下,其實是被永生禁錮在無法解脫的牢籠中。我很同情你,倘若你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譬如懲奸除惡,作為朋友,我會毫不猶豫地幫助你,但是,我無法忍受待在皇宮,你將我困在這裏根本是徒勞,剝奪了我最寶貴的自由,我怎能再灑脫自在?更無法讓你輕鬆自在,讓你快樂……”

他眸裏神光微斂,輕撫著我鋪散錦褥烏黑如夜的青絲,半生衷腸爬滿了肆意的眷戀,“也隻有你會直呼我的名字,我需要的不是一個盡心盡力的臣子,而是一個能讓我開心的紅顏知己,難道,做我的女人就那麽難麽?”

幾乎無半分躊躇,我毅然脫口而出,“我寧願做你鞠躬盡瘁的忠臣,也不願做帝王之家的嬪妃。”

這一句淡無鋒芒,瀲灩散入靜夜之中,卻令他的瞳孔瞬息緊縮點凝!

他驀然仰天大笑起來,笑聲在殿中千回百轉,近乎酣暢淋漓,聽來卻隻若魔神降臨,“本以為作為皇帝便可得到天下一切,卻沒想到心儀的女人竟抵死不願嫁入帝王家,當皇帝真是天大的悲哀,朕真後悔生在帝王之家!”

我暗自悚然心悸,袖中之手不由攥緊,幾乎,首次覺得這個男人如此可怕!

此刻,他不再是那個無奈悲楚的男子,已重生為一個狠絕無情的帝王!

他不再以“我”自稱,而是——“朕”!

他款款立起身來,回身望向朦朧鴛幃後的我,眸中的怒火恍若要溶化冰澗,滿身懾人肝膽的威震之氣,將方寸之間都籠罩在沉寂若死的壓抑中,“朕此生擺脫不了帝王的宿命,既然擁有無上權力,為何不將它充分利用,朕得不到快樂,你也別想得到自由!朕現在總算知道帝王的唯一用處了……”

他俯身湊到我耳畔,如同鬼魅的輕語,每一字的吐出,都格外驚心動魄,“至少,朕能用至高無上的權力,永遠困住你,你,休想逃出朕的手掌心!”

他霍然拂袖而去,黃袍衣擺拖過錦毯玉階,掀起一片彩色花瓣的香雨,水晶珠簾在他身後被拂得晃動不定,寒鐵般的聲音遙擲而入,“從今以後,你必須每晚住在承歡殿,朕就睡在中殿守著你,你休想踏出皇宮半步!”

我隻覺得一時之間,數日來的悲苦委屈,如同破堤的冰河一般,肆無忌憚地洶湧泛濫,在緊閉的眼中凝結成絕望之淚,悄然溶入白綢之中。

異世的繁花似錦,穿越千年的命運,終在無盡的顛沛流離中,灰飛煙滅……

簷下輕風拂鈴聲聲徹夜,蠟燭有心似有情,替人垂淚到天明。

此夜,我皆處於半夢半醒中,整個人如失了魂魄,茫然不知日後何以為繼。

周圍,除了死寂,毫無半點風吹草動。

夜月似玉鉤,珠簾淩亂秋意,映得滿殿清輝瀅瀅,月影婆娑。

混沌的夢境中,恍惚潛入一縷清柔的音色,繾綣在神識深處,揮之不去——

“丫頭……丫頭……”

沉重的雙眼無法睜開,我在黑暗中胡**索,指尖觸到輕軟的衣料,猶似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緊攥不放,“你……是誰……”

猶如暖雪一樣清潤柔軟的手,輕輕握住我顫抖不安的柔荑,他的聲音仿佛從夢中傳來,忽遠忽近,難以捕捉,“是我啊,丫頭……”

清遠的聲音,伴隨著淡雅的蘭花香,釀成一泓溫泉撲麵而來,嫣潤的暖意苒苒浸入心中,讓人隻覺似瞬間寒穀回春,滌蕩了久結的心愁。

緊緊捉著他的手,我激動不能自持,“滄瀾……是你嗎?”

清幽一歎,瀲灩入耳,“是我,丫頭,讓你受苦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斜坐在榻沿,玉手挽流觴,輕理著我散亂鋪瀉的秀發,掌中流年一握,跳脫秋生腕底香,“我是來帶你走的,你願意跟我走嗎?”

這一瞬,我近乎狂喜無法自拔,死死拽著他的手,唯恐身邊之人不翼而飛,竭力地抬起頭,“帶我走,我要離開這裏,我不要待在這裏……”

“丫頭,這是你說的,你真的願意跟我回幻幽界嗎?”

這句話,恰似一盆冰水,當頭澆熄了我滿腔希冀,我瞬時心灰意冷,頹然躺回榻上,“幻幽界……原來,你是來帶我回幻幽界的……”

“隻要你願意,我可以立刻帶你離開這裏。”

毫無留戀地,我靜靜鬆開他的手,一簾悲思清秋染,“不……我不要去,那裏跟這裏,有什麽區別?對我而言,沒有自由,哪裏都一樣。”

“丫頭,經曆了這麽多,你怎麽還是這麽執著?”

他頗有些啼笑皆非,徐徐掀開我的左袖,雪白的纖臂落入月華氤染中,瑩潤得猶若透明,肘上一截卻被繃帶層層緊纏,即是尚未痊愈的箭傷。

“我……不會改變的,謝謝你來看我,你走吧……”

一聲悵歎逸出唇角,他的玉指在我臂上淩空一劃,繃帶自行向兩側散開,露出那深可見骨的傷口,“你怎麽這麽傻,就算是暫時答應,騙騙我也不行嗎?至少可讓我帶你離開這裏,以後你若要逃,我又如何攔得住?”

我搖首,淡抹哀愁,一種驅之不散的陰翳,悄然爬上眉間心頭,“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欺騙朋友,若是我答應你,便是對你的承諾,便不能背棄承諾,我不想做背棄承諾的人,不想……那樣傷害你……”

他不禁為之一愕,唇稍漾起一泓苦笑,莫可奈何地搖首,眉間積澱了百世情殤,“傻丫頭,你永遠都是這麽傻呢,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我不言,心中千愁萬斛。

他覆手於傷痕上,一股澄淨的靈力從他手中脈脈傳來,瞬息止住了那隱隱微痛,猙獰的傷口竟一分分愈合,轉瞬間完好如初,無留鴻爪雪泥。

“我說過,隻要你不願意,我決不勉強你,你不會改變,我也不會,什麽時候你想回來了,就呼喚我的名字,我便會立刻來帶你走……”

他複將我的雪臂納入袖中,又為我謹慎蓋好錦衾,“丫頭,照顧好自己……”

隨著一聲幽渺的輕歎,清幽的蘭香已在風中淡去,暗夜裏再沒了他的氣息。

恢胎曠蕩的大殿裏,徒留我枕月聽雲唱晚,獨飲一夜如霜寂寥,一夕千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