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蘇州護城河連通京杭大運河,此時河上百舸爭流,舳艫千裏,俱是去往五湖四海的各路船隻,碼頭上人山人海,來往者絡繹不絕。
我立在河岸碼頭邊,淡眼岸前江流萬古奔,蒼茫雲帆,夢如清風一縷斷。
不知此日離開,日後是否還會回到這如詩如畫的江南。
流觴拳的傷雖未能治愈,但在滄瀾治療後,已經有所緩解,能延續三個月的壽命,我斷不願再與蘇遊影見麵,隻望能好好享受剩下的時光。
河對岸的主城沐浴在日色下,依如千載璀璨的畫卷,淡妝濃抹總是韻。
一艘去往揚州的渡船徐徐靠岸,身邊一行人流陸續登船而去,喧闐不盡於耳。
罷了,隨遇而安吧,回揚州倒也不錯。
心下思定,我即隨在人流後,眺了眼對岸古城,毫不猶豫地一腳踏上船板。
便在此際,空中陡然落下一道尖叫,驚得眾人頻頻抬目,竟是一男童從橋上失足墜下,四下隨生一片吸氣聲,橋上露出婦女驚慌的麵孔。
男童疾速下墜,眼見著便要跌入河中,我無暇細慮,霍然自船上縱身掠起,雪白的鬥篷在半空翻飛,輕盈恰似一片飄雪,右手平平遞出,及時接住男童,雙足在橋身上連踏兩步,即又翻身縱上高空,飄然落於橋上!
橋上的婦女慌不迭奔上前來,一把抱過我懷中男童,含淚辭謝不迭。
我清淡付諸一笑,然這一番牽動,渾身筋脈頓時齊齊劇痛起來,內裏真元大亂,我隻覺頭暈目眩,足下虛浮飄忽,便想抓住橋欄以穩定身子,熟料竟一手落空,登時重心不穩,冷不防向後翻出橋去,就此向橋下河道跌去!
“姑娘!”
婦女驚惶的喊聲遙遙落下,頓又驚得眾人目瞪口呆,一片日光不化的凝重!
我此刻全身麻痛,再無力動用真氣,隻得任自己似落葉般飄墜直下,風聲在耳畔呼嘯,萬頃碧空在眼前愈漸渺遠,惟有婦女焦急的麵容清晰入眼。
我不由暗暗苦笑,真是自作自受,但願河水不要太冷。
河上清風徐來,雪白輕紗伴著鬥篷曳曳飛揚,三千青絲在空中舞成潑墨,被皎然日華映照,恰似姑射神女從天而降,別有一種驚心動魄!
此時此刻,石橋上下,河道兩岸,眾人紛紛探頭顧盼,不謀而同地覷著那緩緩飄墜的白影,刹那間如被攥緊了心弦,不自覺地屏住了氣息。
四下倏爾掀起一陣驚呼,眾目睽睽之下,一道身影自內城河岸飄然掠出,閃電般劃過河道上空,於千鈞一發之際,接住了半空飄墜的纖影!
正自閉眼認命,不料倏然落入溫軟懷抱中,迷茫間睜眼流眄,迎麵映入一雙寒星也似的眼眸,那份徹骨的幽冷,連千年寒霜都要為之遜色。
睇著少年冰冷無色的俊顏,我霽顏莞爾,“喲!真巧啊!”
晨曦淡淡揮灑而下,將他的影子投落在我身上,恰如晴天夢影一般。
他冷冷俯視著我,白衫藍袍在風中揚成飄渺的畫卷,清逸的額發飄垂,幾乎遮沒了眸底瀲灩的神光,字字驚寒,“為什麽不辭而別?”
微微側首,看落花流水窅然去,我淡然啟唇,“放我走,我要離開這裏。”
“我不準你走!”上方襲來一聲厲喝,他淩空一旋身子,抱著我掠回橋上,冰眸凝矚不轉地覷定我,“既然讓我找到你,就絕不會再放你離開!”
迎著浮陽愕然返顧,冷不防被他目中的決然懾住,我壓下心底的慌亂,竭力欲從他懷中躍出,卻怎奈他雙手抱得極緊,不容我掙脫半分,卻反引得自身痛楚連連,尺景間已麵結清霜,冷汗淋漓,晶瑩恰似瓊玉散綴。
見我虛弱痛苦之色,冷流雲薄利如刃的劍眉似蹙非蹙,眸中冷冽之氣竟似減弱三分,轉而泛出流波一樣的潤澤,聲線亦如輕風拂麵般微緩,“你傷沒好,不要動,我帶你回連雲山莊,通知蘇遊影來幫你治傷。”
這名字道來漫不加意,卻猶如晴天霹靂驟降,生生驚煞了我,那邪魅絕情的俊顏,有如深刻入骨的夢魘,從最可怕的記憶深處浮現出來!
我益發沒命地掙紮,惶懼無以複加,“放開我,我不要回去!”
與其讓我見蘇遊影,還不如一刀殺了我痛快,就算是死我也不想再見他!
然冷流雲卻不容置疑地將我緊抱懷中,垂首覷定在我臉上,眸裏凝結的千載冰霜,竟似燃成了滔天烈焰,連雙眼都要被灼痛,“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遍,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放開你,你休想從我眼前逃離!”
“你!”
麵對我怒不可遏的瞪視,他全然無動於衷,抱著我轉身向內城而去。
我心下惶急交加,任是如何掙紮皆無濟於事,束手無策下,一手拔出他腰側的星月劍,雪亮的鋒刃劃破空中,堪堪抵在了他脖頸之間!
無視周圍聚焦的驚異視線,我睇著他潔美的下頜,淡然置色,“放開我。”
他竟絲毫不受此威脅,猶自緩步向前,漠然直視前方橋頭,雪白的俊靨如古井不波,“這條命你盡管拿去,但是別想我會放開你。”
雖未奢望威脅能奏效,但少可讓他略微動容,以便我趁隙逃脫,怎料他竟麵不改色,步伐亦未曾停頓,倒令我始料不及,怔怔地仰望著他。
他一徑抱著我沿橋緩行,完全置頸邊的劍鋒於不顧,冰鮮的劍刃在日光下凜然生燦,點點寒芒投射入他眸底,更襯得那冰雕似的俊顏如夢似幻。
見他全無動搖之意,我頓時灰下心來,皓腕一轉,將星月劍投入鞘中,黯然垂下雙目,微咬下唇,道不盡的淒苦,“你到底想怎樣?”
“帶你回去養傷。”
“我想求你一件事。”
“隻要你開口,就算赴湯蹈火我也會為你完成。”
“求你……不要讓蘇遊影找到我。”
此句怡聲下氣,卻奇跡般地讓他穩定的步伐微有頓挫,然而隻是一霎眼,他即又若無其事地續行,麵上冰霜不改,“好,我答應你。”
千般辛酸藏心頭,我無顏落色道,“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我隻是……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
幽渺的聲音從上方落下,一腔相思伴心語,似浮光迷夢被熏風稀釋無蹤。
無心細嚼他話中之意,我隻垂眸靜躺在他懷中,聆著他胸口平穩的心跳,任由他抱著我在石橋上徐行,心間縱有百般不願,卻不知與誰訴說。
江風吹起兩人的衣袂,這筆直的百丈石橋,竟似永無止境一般。
方甫行出石橋,卻聞一陣蹄聲紛至遝來,卻是十數個巡城的連雲山莊弟子,其中一人牽著一匹雪白駿馬,悉數駐定冷流雲麵前。
冷流雲抱著我翻上白馬,一手控住韁繩,吐字冰冷,“回莊。”
眾白衣弟子不敢怠慢,紛紛調轉馬頭,護在周圍,冷流雲一馬當先,在眾弟子隨侍下,揚鞭而去,一行人浩蕩駛入城中,一騎絕塵辭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