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就算世界荒蕪,總有一個人,他會是你的信徒。
當孔顏以一副勝券在握的姿態坐在淨果甜品店裏、我的對麵時,我的心就像麵前那杯椰汁芒果爽一樣冰涼。
她倒是很大方,坦**地說:“你想問什麽,隻要我願意說的,我都會說。”
我想了很久,甩出一連串的問題:“那天晚上你究竟為什麽進醫院?為什麽你進醫院要給暮晨打電話?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你們之前在一起,後來為什麽分手?”
她拍拍額頭,笑出聲來。
是我多心嗎?那個笑容裏,分明有不屑的意味。
她挑挑眉毛,“你問這麽多問題,我可沒承諾你全都回答,我隻回答你前麵兩個問題。第一,那天晚上我酒精過敏,所以住院;第二,暮晨曾經說過,無論什麽時候,隻要我有事,第一時間就要通知他。”
她的老練和果斷對比我的青澀稚嫩,高下立現,我簡直想拿把刀刺在大腿上好讓我的下半身不再發抖。
我還想要說什麽,她示意我停止,“好了,程落薰,我願意說的就隻有這麽多,如果你還要問什麽,我都不會再回答了。”
“我能給你的忠告,就是放下這些事情,好好去過你自己的生活,像你這樣來質問我的女孩子,你不是第一個,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可是程落薰,我其實挺喜歡你,所以我希望你會是她們當中最聰明的一個。”
所謂聰明,大概就是當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回到最初一個人的狀態去。
我看著眼前微笑的孔顏,心裏很清楚,我做不到。
她和周暮晨,合力用利刃在我的心髒狠狠地捅了一刀,從此以後,那個傷口無時無刻都會汩汩的冒血。
後來的時間裏,我一直處於元神出竅的狀態,她也沒有說話。
玻璃窗外來來往往的人那麽多,我看著那些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的女孩子,她們是真的幸福嗎?
當我以為我很幸福的時候猛然發現原來幸福不過是個幻覺,這是多麽殘忍的事情。
孔顏的手機也是3250,她在我發呆的時候給周暮晨發了短信,內容我不知道,但是很快,周暮晨就出現在我們麵前了。
他的容顏一如既往的英俊,可是我隻覺得,這張臉,對我來說,那麽陌生。
他在孔顏的身邊坐下來,那一刻,我心裏很清晰地走過一聲歎息,我知道,在我內心存在的最後一絲希望都以摧枯拉朽的姿態崩潰了。
那個下午,我們三個人都很沉默,時間仿佛停止了,我看著沉默不語的周暮晨,在眼淚奪眶而出之前,我選擇了逃離。
其實故事不會停止,我們隻是等待,一直到許多許多年以後的某天。
許多許多年以後的我,遇到了林逸舟,才明白許多許多年以前的周暮晨,為什麽有許多許多的沉默。
春末夏初,明明空氣裏已經有了夏天的氣息,很多女孩子迫不及待的換上了短袖T和裙子,露出了光潔的手臂和小腿,三三兩兩地從我身邊過去。
我腳上那雙剛買不久的匡威有一點打腳,每走一步都是鑽心的痛。
我矯情地想起《海的女兒》中可憐的小美人魚,她一步一步走在刀尖上時,是不是也是這麽痛。
我還記得我當初跟周暮晨說起這個故事,說到小美人魚最後化作了海麵上薔薇色的泡沫時,牙癢癢地說:“要是我,我才不會這麽成全那對狗男女,我要跟他們同歸於盡!”
當時他說什麽來著,好像是這麽說的——所以,程落薰同學,你就不配做小美人魚。
用羅素然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來概括他就是:旁觀者輕,輕鬆的輕。
羅素然是我的偶像,她說話總是這麽一針見血。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永遠都不明白,有些代價實踐起來,比嘴裏說說,要慘烈得多。
到後來,我實在走不動了,索性在馬路邊上坐下來,把鞋子一脫,把兩隻鞋子的鞋帶綁在一起掛在脖子上,赤腳行走。
地板上的碎石粒嵌進腳板,我已經沒有了知覺。
我站在這段愛情的尾聲處,看見沿著愛情走向來時的路,原來每一步,都那麽孤獨,而且辛苦。
聽見手機裏傳來康婕那個傻乎乎的聲音的時候,我很努力想控製好自己的氣息,可是一張開嘴,我就很不爭氣地嗚咽,嗚咽得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整個人搖晃得像是觸電一樣。
她在那邊大聲咆哮:“程落薰,是你嗎?你怎麽了?你說話啊,你被綁架了嗎?”
她總是在一些不恰當的時候說一些雪上加霜的話。
好不容易,我稍微平穩了一點,才斷斷續續的說了一句:“是我,我好難受,我好想死啊……”
說完這句之後,之前還有所壓抑的悲傷像潮汐洶湧噴發,我對著自己那個廉價的手機嚎啕大哭:“康婕,你快點過來,我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康婕趕到的時候,我光著腳蹲在雙黃線上,所有的車經過我身邊的時候都會減慢車速,那些探究的眼神從車窗裏投落到我身上,我一概不理,用雙手圍成圈,盡全力將自己抱緊。
其實,我隻是覺得有一點冷。
康婕穿著一雙綠色的NIKE的人字拖跑到我麵前,呆滯的麵孔因為充滿了疑惑而顯得更加呆滯。她像《梅花三弄》裏的馬景濤一樣,把我拖到人行道上,劇烈地搖著我問:“你怎麽了?你被□了?”
如果說之前,我還是隻是遭遇了失戀,那麽在這一刻,我感覺我的生命承受了史無前例的雙重打擊!除了周暮晨和孔顏那對奸夫**婦的絕情之外,還有來自我最好的朋友的愚蠢。
因為,在她吼出這句話的時候,身邊所有的路人都停下來了,他們迅速以我為圓心組成了一個圓圈。
我從餘光裏看到有個穿黑色襯衣的男孩子站在離圓心最近的那一圈,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他敞開的衣領中,一枚翠綠的翡翠觀音十分精致。
其實,從那一刻起,命運的磁盤就開始轉動,我們所有的人,被一隻翻雲覆雨的大手操縱著,在這個全民娛樂的城市裏,奏出了一支青春的驪歌。
而當時,我對後來的一切都不得而知,內心隻想吼一嗓子:子啊,帶我走吧!
過了好久,周圍的人都散了,我才甕聲甕氣的回答她:“我跟暮晨徹底完了。”
這下輪到她呆住了。
因為她明白,這件事對於我來說,也許比被□了更慘。
同一個時刻,孔顏跟周暮晨之間,也掀起了一場口角戰爭。
孔顏冷眼看著眼前這個憤怒的男孩子,其實相對於他溫和的微笑,她更加喜歡他發火的樣子,因為後者看起來比較真實。
周暮晨麵無表情,隻是眼神裏有難以掩飾的失望和憤慨:“你知道自己荒唐嗎,你知道那天晚上我接到電話的時候有多擔心嗎,你知道我送你去醫院的時候一路上多怕你會死掉嗎?”
他一邊說這些話一邊一步一步逼近孔顏,她永遠都是這麽理智、冷靜、不露聲色,就算再接近她,也有一種距離感。
可是她哭了,從來沒有示弱過的孔顏,在周暮晨逼視她的時候,眼淚錚錚地掉下來。
周暮晨在最開始有一瞬間的震驚,可是緊接著,他伸出手輕輕地擦去了她臉上的淚水,輕聲地說:“別告訴我你會為我流淚,我不相信鱷魚的眼淚。”
無論孔顏是多麽頑強堅硬的人,她總還是個人,這句話對她的殺傷力太大,尤其是出自她麵前的這個人——這個把她看得比全世界任何人都重要的周暮晨。
她笑了一下,靜靜地轉過聲,你走吧。
周暮晨看著她的背影不說話,孔顏的背影永遠都是那麽孤傲,在頃刻間,他其實有過衝動,過去抱著她,哄哄她。
可是,他輕輕地拍了拍孔顏的肩膀,然後起身離開,自始至終,孔顏沒有再轉過臉來。
已經是黃昏了,周暮晨漫無目的地走在馬路上,路過的行人各個神色匆匆,臉上寫滿了勞累一天的疲倦。
他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聲音來自坐在因為堵車而停滯在橋上的一輛奧迪A6裏,副駕駛座上的李珊珊,穿著當季的CKT恤,素白的麵孔上沒有脂粉的痕跡,看上去就像高中生。
當然,是特別漂亮的那種高中生。
她隔著護欄高聲喊:“周暮晨,我姐姐呢?”
周暮晨看著她那張與孔顏有七分相似的麵孔,心髒頓時有一種劇烈的絞痛,他來不及回答她的問題就拔足朝之前的方向跑去,全然不管車裏錯愕的李珊珊。
慢慢地,擁擠的車流開始暢通了,A6的駕駛座上,一個粗狂的男聲:“那是誰?”
李珊珊瞪了身邊這個光頭男人一眼:“想什麽呢,那是我姐姐的男朋友!”
周暮晨竭力的奔跑,腦海裏隻有孔顏流著淚的臉。
他記得,李珊珊第一次來學校找孔顏,說“媽媽病了,想見見你”時,孔顏難堪的樣子。
是那天晚上,他才知道,外人眼裏風光無限高不可攀的孔顏,在剛剛出生沒多久,就被親生父母送給了現在的養父母。
孔顏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生平第一次找他要了一根煙,煙霧嫋嫋裏看他不清楚她的臉。
她說:“因為他們想要個男孩子,可是姐姐已經3歲了,所以就把我送人了。人算不如天算,第三個還是女兒,這是報應嗎?”
他當時把她抱在懷裏的時候,暗自發誓,無論她錯得多離譜,自己一定要包容她,原諒她。
而此刻,他就在為自己的承諾而奔跑,他想她明白,就算世界荒蕪,總有一個人,他會是你的信徒。
在周暮晨離開後沒多久,孔顏也起身走了。
時光如白駒過隙,在她煢煢而立,踽踽而行的這些年裏,這個男孩子是唯一的、全心全意隻愛她一個人的、在她跟別人之間永遠毫不猶豫選擇她的人,可是現在,連他都來傷害她了。
她有些灰心,可是同時,她又冷笑著告訴自己,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父母都可以拋棄自己,何況隻是男朋友。
準確的說,是分分和和無數次的男朋友。
在她喝下那瓶劣質白酒的時候,是帶著一種賭徒心態的,她明明知道自己酒精過敏,那天晚上,還是仰著頭,悉數而盡。
這種戰術的學名叫破釜沉舟。
事實證明確實是有用的,周暮晨在接到電話的第一秒鍾就幹脆利落地說“顏顏,你別亂來,我馬上趕到”。
在那短短的十多分鍾的等待裏,她想起幾年前,她去醫院看生病的親生母親時,無意中得知自己遺傳了母親的酒精過敏。
而最可笑的是她的親姐姐和親妹妹都沒有遺傳,偏偏就她這個棄嬰都遺傳了這個毛病。
周暮晨滿頭大汗趕到的時候,她露出了微笑,那一刻她知道,她依然是最重要的那個人。
住院的那個晚上,周暮晨一直守著她。
半夜醒來,看到他憔悴的樣子,她忍著沒哭,輕聲地說:“當日是因為我跟我說最近有人纏著我,所以你才會去博郡找人打架,才會認識程落薰。”
“後來,你說你坐在欄杆上等她放學,從窗口裏看到她在掀開的課桌板下偷偷的喝酸奶,一邊喝一邊盯著講台怕被老師看見,那個樣子,你一輩子都忘不了。”
可是暮晨,你知不知道,你說起她的時候,眼睛放光,那個樣子,我也忘不了。
那種感覺就是,原本握在手裏的風箏線,要斷了。
他把臉埋進被子裏,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哭了。
★[5]哪個女孩子年輕的時候沒有愛過一兩個渾蛋,正常得很嘛。
晚上,周暮晨孔顏家樓下等到她的時候,她沒有理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他伸手把她拉進了懷裏。
此時,在這對情深似海的伉儷之間,“程落薰”這三個字引起的風暴已經徹底過去了,他們愛的天空上出現了一道風雨過後的彩虹。
是夜,孔顏在她的博客上寫道: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想要得到的東西,全得靠自己想盡辦法去爭取,哪怕有時候,爭取的方式不那麽光明磊落,也沒有辦法。
很多人暗地裏都對我有非議,說我圓滑,說我世故,可是我隻知道一件事,如果我自己不保護自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保護我。
孔顏更新博客的時候,我也在上網,我痛苦得捶胸頓足地在QQ上跟羅素然說:我好想殺了他們啊!
她的QQ頭像是一個大胡子,我第一次加她的時候實在懷疑她是不是弄錯了號碼給我。
大胡子說:“哪個女孩子年輕的時候沒有愛過一兩個混蛋,正常得很嘛。”
我不依不饒,可是我不甘心啊,我真的不甘心啊。
大胡子發來一個笑臉,他說,將來有一天,你會覺得今天的自己就是井底之蛙,真的。
是這樣嗎?我茫然的看著電腦屏幕,網吧裏有很多男孩子在玩遊戲,他們的表情是激動的,眼神是興奮的,周暮晨不屬於這些人。
他跟別人不一樣。
大胡子有些無奈,親愛的程落薰小朋友,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其實沒什麽不一樣,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我做不到她那麽雲淡風輕,我痛苦地關掉了QQ,拖著康婕走,她一臉的不高興:“喂,我在玩魔獸。”
我悲憤的看著她,簡直想把她吊起來掛到網吧門口示眾:“難道魔獸比你最好的朋友還重要嗎?”
她想了一下,決定退出遊戲:“嗯,還是你稍微重要一點。”
我無意中看到她在魔獸裏的名字,居然叫可愛雪瑩!那一刻,我真的覺得生無可戀!
我想仰天長嘯:這個世界瘋了嗎,為什麽會有這麽多荒唐!
整個城市裏到處充斥著舊時回憶:這條街,我跟他一起走過。這個米粉店,我跟他一起去吃過。這個乞丐,我跟他一起給過錢。這個書報亭,我跟他一起買過雜誌。
昔日的浮光掠影在我眼前晃動,我的眼眶又濕了。
康婕這個不知死活的看穿了我的心思,多嘴說了一句:這些事他跟孔顏也做過。
我的眼淚硬生生是被她逼出來的,我咬牙切齒的看著她:“你再多說一句話,我就買瓶鶴頂紅毒死你!”
她鄙夷的看了我一眼:“你以為你是老佛爺啊,充其量也就是個容嬤嬤!”
到底是被幾個後媽**過的角色,伶牙俐齒氣死人,我被她哽得話都說不出來,於是,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她歎了口氣,終於說了一句人話:“程落薰,你會好好活下去,你會忘記這個人。遇到更好的男孩子,他一定會對你很好,你會結婚,生寶寶,我做寶寶的幹媽,你會幸福。等你老了,別人提起那個人的名字,你會怎麽都想不起他是誰。”
總算她天良未泯,為了配合她的煽情,我隻有更加矯情地落淚。
她很嫌棄的瞪了我一眼,我還沒有收回眼淚,手機響了。
譚思瑤在那頭哭得比我還凶:“落薰,有人告密,老師查出來了。”
什麽叫屋漏偏逢連夜雨,什麽叫喝涼水都塞牙,我用自己的親身經曆來詮釋這兩句話。
第二天清早我就趕到學校,馮妍比我到得還早,這是她一貫的作風,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情看得跟天塌了似的。
譚思瑤最後一個到,陪著她來的還有她男朋友。
我在三樓的教室裏看到樓下的他穿白色的Tee,水洗牛仔褲,戴一塊黑色的手表,他拍拍譚思瑤的肩膀,像是在穩定她的情緒。
距離有點遠,我看不清他的樣子。
很久之後,我們靜坐下來說起過去,我會輕聲笑:“許至君,其實那麽早以前,我就見過你。”
譚思瑤進了教室之後看到一臉凝重的我和馮妍,癟了癟嘴,馬上就要哭了。
我舉手示意:別,您老人家先別哭,把事情說清楚!
她好不容易斷斷續續的把昨天晚上老師打電話去她家,向她家長反應了有人告密我們三個人在監考老師茶杯裏放粉筆灰的事情,最後老師很篤定的說:譚思瑤是個老實孩子,馮妍雖然調皮,但是膽子不大,要說罪魁禍首,那一定是程落薰。
譚思瑤話還沒說完,我徹底怒了:“我靠,我挖她家祖墳了啊!憑什麽說我是罪魁禍首啊!”
在我發怒的時候,她們兩個人低著頭,什麽話都不說。
我氣呼呼的拍著桌子跳:“當初說好的啊,要死一起死,待會在辦公室我們統一口徑,打死不承認就行了!”
我沒有想到,老師是分開傳訊我們的,她們二人都在我前麵進辦公室,出來的時候一個比一個臉色蒼白,我想要從她們那裏獲得一點信息,可是得到的卻是沉默的回應。
終於輪到我受審了,我硬著頭皮推門進去,沒有看到身後的譚思瑤和馮妍臉上,是多麽愧疚的表情。
等我出來的時候,她們還站在走廊上等我。
那是上課的時間,旁邊的教室傳來朗朗讀書聲,我看著這兩個曾經的好朋友,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我狠狠的擦掉臉上的潮濕,這兩天我真他媽的哭惡心了。
她們哆嗦著嘴唇,想要說什麽。
我忽然笑了:“當初說好同生共死,我就相信了,沒想到如今,是要死我先死。”
康婕來接我的時候真是滿身殺氣,我死死拖住要撲上去扇馮妍和譚思瑤的她,泣不成聲的說:“算了,算了,殺了她們也沒用。”
她指著那兩個人罵:“你們是不是人啊,吃屎長大啊,有沒有人性啊!”
我站在她身後,哭得唏哩嘩啦的:“嗚嗚,算了,康婕,她們會遭雷劈的,她們會死無全屍的……”她無語地看著我:“我靠,程落薰,你比我歹毒多了好嗎。”
哭成那個樣子,我當然不敢再回家。
於是康婕大義凜然的拍著我的肩膀表示她家大門永遠朝我打開,我淚眼婆娑的握著她的手,像抗日年代的老百姓看到了親人八路軍。
緊接著,她說了一句十分破壞氣氛的話:“希望我後媽不在家,要不回去還要打一仗。”
我們兩個人前一個後一個走在馬路上,不時有摩的從我們身邊過去,麵容模糊的司機們會帶著戲謔的語氣問:“美女,去哪裏,要送嗎?”
對於這種場麵的應付能力我永遠比不上康婕的彪悍,她毫不示弱的對著那些不壞善意的男人們板起臉:“不用了,我怕被風吹得麵癱!”
她比我矮,也比我瘦,看上去比我文靜內斂,可是每當我有困難,有危險,需要安慰,需要關懷的時候,她永遠都會撐出一副強悍的姿態來接納沒用的我。
我正被這深沉的友情感動得一塌糊塗的時候,注意力忽然被前方吸引了——那個……那個……被一個中年婦女摑掌……那不是孔顏嗎?
那個臃腫的中年婦女,不顧周圍的人拉扯和圍觀,一邊抽一邊罵:“打死你個不要臉的小狐狸精,打回你娘胎去重新做人……”
小狐狸精力氣不大,鞋跟卻又尖又高,一腳踢過去,估計那個中年婦女要躺半個月,她氣焰囂張地罵:“罵就罵吧,動什麽手啊,老娘可不是以前你欺負的那些軟骨頭!”
一瞬間,我別的都不記得了,我興奮的在康婕的耳邊大叫:“天啊,有人替天行道了!”
在弄清楚原來這個被中年悍婦掌摑的美少女並不是孔顏,而是她親生妹妹李珊珊的時候,康婕對我無限鄙夷:“連情敵都搞不清楚,你會不會哪天連你媽都認錯啊!”
我慚愧極了,隻好任由她羞辱。
坐在一旁的李珊珊一邊大口大口抽著煙,一邊用包著冰塊的毛巾敷臉,嘴裏罵罵咧咧:“死豬,下手真狠啊,把老娘的臉當LV的包抽啊。”
康婕這個鄉霸適時的將自己的“鄉”發揮得淋漓盡致,她根本沒有找到重點,重點是——李珊珊為什麽會被人抽,抽她的人是誰?
而康婕在李珊珊整句話裏隻抓住了那個“LV”,她本著“不恥下問”的精神誠懇的請教李珊珊:“為什麽會這樣比喻呢?”
李珊珊倒是不鄙視她,反而真誠地解釋起原因:“我有一個LV的包,風裏來,雨裏去,刀子劃過,煙頭燙過,一點痕跡都沒有,真是一分錢一分貨!”
在奢侈女李珊珊跟鄉霸康婕跨越階級交流思想的時候,我一直目不轉睛的盯著李珊珊看。
最後,她被我看得發毛了:“幹嘛這樣看著我,就算你是我救命恩人,我也不會以身相許的,我喜歡男人!”
除了長相之外,她身上真的一點孔顏的影子都沒有,我“嘖嘖”地嫌棄她:“你姐姐可比你優雅多了。”
她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表達了一下她的不屑。
我承認我挺猥瑣的,其實我是想聽她說她姐姐的壞話,於是我變化著技巧開始誇她:“雖然你跟你姐姐長得像,但是仔細看起來,你更漂亮。”
我們二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她一聽此話,裝腔作勢的瞪了我一眼之後,笑嘻嘻的說:“哪有啊,她氣質比較好,喜歡她的比喜歡我的人多。”
直到李珊珊將事實和盤托出,我才知道孔顏的身世。
一時間,我忽然感慨良多,坦白講,在此之前我對孔顏真是恨之入骨,當然,現在譚思瑤和馮妍那兩個人賤人通過自己的努力已經成功的超越了孔顏,並稱我心中“全世界最賤的人”冠軍。
康婕在旁邊囔:“她還好啊,至少現在兩邊父母都在盡全力對她好,補償她,哪像我們啊,落薰她爸爸或者跟死了沒什麽區別,我就更倒黴,每天都要跟後媽們戰鬥。”
李珊珊正在喝橙汁,聽到那個“們”字的時候,一口差點沒噴出來,在確定康婕說的是真的之後,她的眼神中,充滿了**裸的同情。
★[6]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口煙的味道。
當晚我跟著康婕去她家,一路上她都用她那充滿了社會氣息的腔調開導我:“世上男人千千萬,對你不好天天換,想開一點。”
我放棄了跟她溝通,滿腦子都是今天在老師辦公室她說要好好考慮怎麽處置我的事情。
要是被我媽知道我做出這麽大逆不道的事,我才真的死無全屍。
到了她家附近,她先去她爸爸開的麻將館周圍轉了一圈,直到確定她爸爸和後媽都在麻將館裏,才帶著我躡手躡腳的進了家門。
一貫彪悍得跟母夜叉一樣的康婕居然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全身頓時被一股寒氣包圍了,我擔憂的問她:“真的有那麽恐怖?”
她認真思考了一下:“倒也不是恐怖,戰爭這種事,能免則免嘛。
是夜,我們並肩躺在她的**,蓋著薄薄的毛毯,我一直看著窗戶外麵的星空發呆。
她輕聲的說:“失戀這種事情,我經曆過好多次,每一次,我都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每次遇到新的人,我又會沒頭沒腦栽進去。”
“沒有辦法,落薰,我們就是這樣的人,改不了了。”
我正想反駁她“我跟你不一樣,我可是初戀!”的時候,她家那扇老舊的鐵門發出了嘎吱的聲音,那個男人的聲音毋庸置疑就是來自康婕的父親,這我倒不怕,要是不是她爸才叫可怕。
她爸今天心情明顯很好,語調也高了點:“那個姓林的小崽子家裏還真有錢,我一把他送到醫院,他家人就過來了,握著我的手謝了又謝,還送了這麽多錢給我,哈哈。”
女人的聲音裏帶著欣喜和算計:“是啊,看他媽媽穿的那個樣子,一看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出手還真大方……話說回來,有錢人家的小孩子玩的東西跟我們這樣的人家就是不一樣,騎什麽摩托車,我兒子就從來不搞這些,隻知道讀書。”
康婕他爸也不是白癡,聽到這裏也明白這個女人的企圖了,他們的聲音漸漸小了點。我還以為他們準備洗洗睡了,沒想到,緊接著,粗礦的男聲和尖銳的女聲開始大聲爭吵。
他們不知道我們在,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難聽,那個女聲到後來真是歇斯底裏了:“你的女兒就是人,我兒子就不是人,憑什麽她要錢你就給,我兒子要錢我不能給!”
那個男聲聽上去更狂野:“我女兒是我女兒,你兒子是你跟別人的兒子,我憑什麽幫別人養兒子……”
雖然我跟康婕是好朋友,但是作為一個外人,聽到這些,還是覺得很尷尬。
月光下她麵無表情,我認真的看了她半天,第一次覺得其實她長得還不錯。
她用枕頭蒙住頭,甕聲甕氣地說:“沒事,天天這樣,習慣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漸漸睡著了,發出了輕微的鼻息聲。
我輕手輕腳的爬下床,從她的衣服口袋裏摸出一根煙來抽。
那是我們的16歲,我們開始接觸煙草,隻為了那短暫的撫慰。
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口煙的味道,輕微的燒灼之後是暈眩,那種焦油的氣息,隨著呼吸進入身體,深深地埋葬在血液之中。
學校張榜宣布開除我的時候,馮妍和譚思瑤在教室裏哭得像演《還珠格格》,我木然的坐在位置上收拾東西,心裏亂得像一團毛線,找不到線頭。
下課的時候,我背著書包從教室裏走出來,那兩個賤人還表演了一出“十八相送”。
一個比一個會哭啊,一個比一個看上去嬌弱,淒淒慘慘戚戚的拉著我請求我原諒她們,我真的快要吐了:“走開走開,好狗不擋路。”
譚思瑤哭得一張臉都變形了,一點美女的樣子都沒有了,她隻差沒跪下來給我磕頭了,一開口那個慘烈啊:“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老師問我,是不是你主使的,我沒說是,我真的什麽都沒說。”
我不是不生氣,也不是不悲哀,可是我真的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片刻,我推開她們:“你們什麽都沒說,就是默認了一切都是我做的,如果換了我是你們,我不會這樣。”
我說完這些話之後,她們哭得更凶了,我歎了口氣,轉身走了。
譚思瑤追了我好久,她一直跟我說:“落薰,還有什麽我能為你做的你盡管說。”
我不想搭理她,於是隻能加快腳步擺脫她。
後來的後來,我終於相信這個世界有公理這回事,她欠我的,她還了。
當我把她推在地下揚長而去的時候,她哭著打電話給她的男朋友,對方還隻“喂”了一聲,她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過了很久,她終於擠出他的名字:“至君……”
一個人背著書包在別人上課的時間百無聊賴的在馬路上逛,我覺得有那麽一點可笑,我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打擊和傷害這樣不斷的朝我襲來。
走到王府井的時候,我迷惘的抬起頭,看到外壁上巨大的廣告牌,那是妮可基德曼代言的全球最知名的香水CHANEL NO.5的海報,她的笑容優雅迷人。
她美麗端莊的樣子,讓我不由自主地聯想起了羅素然。
她的號碼存在我的手機裏很久了,我從來沒有打過,因為她是我一直覺得喜歡和欣賞的人,這份敬慕之情存於心間,叫我不敢輕易打破。
可是這一天,我掏出手機,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打了她的電話。
她的聲音像我無數次在電台裏聽到的那樣,熟悉,溫和,淡定。我語氣很歡快說:“素然姐,突然有點想你啦。”
她停頓了一秒,然後問我:“落薰,你是不是哭了?”
我嚇一跳,哪有啊。
可是伸出手來摸了摸臉頰,一片潮濕。
羅素然本人比她的照片更漂亮,她的漂亮是符合傳統審美的,皮膚白,眼睛大而明亮,黑色直發沒有染沒有燙,隨意的綁在腦後,穿白襯衣,牛仔褲,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
我們坐在米羅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在做夢。
這是我一直當偶像的女人,當她以實物呈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實在無法克製住自己的忐忑和戰栗。
她很隨和,幫我要了冰淇淋和小鬆餅,自己喝玫瑰花茶,我用小叉子把鬆餅插得千瘡百孔,就是不知道怎麽開口跟她說話。
她比我放鬆多了,很隨意的說:“幸虧今天我那個孽障弟弟不在,我才能開車出來,要不你該等多久啊。”
她開一輛奶白色的敞篷甲殼蟲,戴一副CD的茶色墨鏡,可是下了車,取掉墨鏡,活脫脫就是在校女大學生的樣子。
我麵前的冰淇淋融化得差不多了,平時我是那種一個可愛多都要跟康婕搶的人,今天占這麽大便宜,竟然什麽都吃不下。
羅素然一直微笑,她的笑容讓我浮躁的情緒全都得到了緩解。
我開始說話,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說給她聽,說我打了人,說周暮晨拋下我去醫院照顧孔顏,說譚思瑤和馮妍夥同我一起做壞事,最後後果卻由我一個人承擔,說後來知道了孔顏的身世,又覺得她很可憐,說康婕對我好,可是看到她家裏那個樣子,我也一點忙都幫不上,最後說到為正校紀校風,我就這樣被開除了,我不敢回家,不知道怎麽麵對媽媽……
不說不知道,一說我自己都嚇一跳,原來我也可以這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說著說著我就哭了,其實我多想控製住自己,即使要哭也哭得稍微斯文秀氣一點,這麽猙獰的樣子就暴露在偶像麵前,這會不會是我最後一次跟偶像的約會啊。
可是她真好,她給我紙巾擦眼淚,一直默默的聽我說話,而且我注意到,期間她的手機響了好幾次,她都悄悄的摁掉了。
作為一個電台的主持人,她很理解一個人在訴說的時候不應該受到打擾,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保護我的情緒。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好久,隻是周圍的客人都從喝下午茶變成了吃晚飯,她依然沒有露出絲毫厭煩的樣子,而是跟我說:“來,我們先吃飯,待會我送你回家,好好跟媽媽說,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一個人都解決不了,明白嗎?”
那晚我吃了牛排,青菜,和沙拉,我吞咽那些食物的時候就像在吞咽自己的恐懼和猶豫。
她用眼神告訴我:不錯,加油。
她把我送到家門口,從包裏拿了一包極品芙蓉王給我,我很疑惑:難道她是要我去禮品回收店賣掉嗎?
她笑了:“我其實是不讚成女孩子抽煙的,但是香煙中含有的尼古丁和煙堿,有一定程度的鎮定作用。這段時間你可能需要它,但是我希望你有節製一點,別上癮。”
我下車之後,她看著我的背影,過了幾分鍾,拿出她的手機回複下午那個被她一直摁掉的號碼,她的手機是nokia8600,外殼滑下來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是透明的,所以這款手機有一個很美的名字:月光女神。
那邊是一個低沉而溫和的男聲:“下午怎麽不接電話呢,做什麽壞事呢。”
她輕聲的笑:“既然是做壞事,就肯定不讓你知道。”
對方也笑:“我下午看到你的車了,當時有事,就沒去找你,跟誰約會呢?”
她歎了口氣:“跟一個小姑娘,認識蠻久了,今天第一次見麵,挺漂亮的,我很喜歡她。”
“那就介紹給你弟弟做女朋友,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那還是算了,我弟弟那個混球害我一個人就行了,別連累無辜,不如介紹給你兒子,蠻登對的。”她一邊說一邊自己樂不可支。
“我兒子有女朋友的,今天吃飯還說,那女孩子哭了一天,說什麽好朋友被學校開除了,他晚上還要去看看她。”
羅素然皺了皺眉,想要捕捉點什麽,可是隻是電光火石之間,她又覺得自己挺好笑的。
掛了電話,她戴上墨鏡開車回家,今天晚上還有節目要做。
等紅綠燈的時候,她看著路邊成群的行人,暗自笑自己多慮:長沙有六百多萬人口,哪又那麽巧的事。
我在樓下抽了三根煙之後,終於鼓起勇氣上樓了。
那樣的話,我就不用麵對媽媽。
不用麵對她的傷心,失望,或者說是,絕望。
我打開門的時候,真有一種奔赴刑場的感覺,尤其是一打開門,看到媽媽坐在客廳裏用一種要把我撕碎的眼神看著我的時候,我腦袋裏隻有兩個字。
死了。
我走進去,每走一步腳都是軟的,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未知。
慘白的日光燈照在媽媽臉上,她仿佛蒼老了十歲,我還沒來得及解釋,她就先開口了,她不是罵我,而是說了一句比罵我更讓我難受的話。
怎麽才回來,吃飯沒?
我一聽到她說這句話我就開始嚎啕痛哭,我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咧著嘴,像個破損的布娃娃,我語無倫次的絮叨:“媽……我錯了……對不起……其實不是我一個人做的……”
她一直任由我哭,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
哭著哭著我被哽住了,然後不斷的打嗝,怎麽都停不下來。
媽媽起身倒了一杯水給我,杯子上的多啦A夢笑嘻嘻的看著我。
過了很久,媽媽終於說話了:“已經這樣了,你也別哭了,說起來也是自作自受。如果你還願意讀書的話,我去找人想辦法幫你轉學。”
這些年來,我第一次仔細端詳她,她真的老了很多,一個女人獨自撫養孩子長大,靠著單位那點微薄的工資,數十年舍不得給自己買一件新衣服,一雙新鞋子,維持著家裏的生活。
在她偶爾抱怨我學習不刻苦的時候,我曾經不知天高地厚的說,你想買什麽就買啊,別拿我出氣。她也隻是瞪著我說“老娘要不是為了你,當然可以想買什麽就買啦。”
那時候,我真是覺得她是一個愛把付出掛在嘴邊的人。
現在想起來,我真想一頭撞死在牆壁上。
夜漸漸深了,她慢慢站起來走進自己的臥室,關門之前跟我說:“先去睡覺吧,有什麽事情我們一起想辦法。”
午夜節目裏,羅素然的聲音依然親切如初,她說,我今天見了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她這段時間過得很不好,失戀,退學,朋友出賣,旋踵而至的災難幾乎摧毀了她的生活,我能為她做的僅僅是抽出一個下午的時間陪伴她。
我把頭蒙進被子,無聲,而劇烈的哭泣。
多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投錯了胎,因為我跟媽媽實在是相生相克,而在這個夜晚,我忽然明白。
相生相克,其實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相依為命。
這個世界,隻有她會不計代價的保護我,隻有她會在我被外界傷害得體無完膚的時候給我一處棲身的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