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真的很怕我一鬆手,這個人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許至君進病房的時候,我已經坐起來了,之前譚思瑤跟徐曉文兩個人以死相逼,硬是讓我喝下了小半碗蛋奶粥。
我看到形容憔悴的他,忽然想起從前我在醫院裏看到周暮晨照顧孔顏的情景,命運真奇妙,不是嗎?
可能真的要很愛一個人,才肯花這麽多心思去照顧,去取悅吧。
他坐下來,一直凝視著我,我一動不動,實在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麽。
過了幾分鍾,我說:“我以前很幼稚的時候,相信過灰姑娘的故事,其實我好蠢啊,我連灰姑娘都不是,我是給灰姑娘拉馬車的那隻老鼠。”。
他伸出手拍拍我的臉,輕聲說:“程落薰,你個王八蛋,嚇死我了。”
我笑了,然後把臉埋在他寬厚的手掌心裏,眼淚從他的指縫中大顆大顆濺落,我哭得那麽安靜,卻又那麽劇烈,他一直沒有再說什麽。
可是我知道他在我身邊。
等我情況穩定了之後,我去看了一次陳阿姨,她當時在午睡,陽光灑在病房裏,她的睡姿安詳靜好。
好像從我一心求死的夜晚開始,我就越來越容易掉眼淚,一看到她的臉,我就忍不住要哭。
許至君拉拉我:“走吧,她的情況已經好很多了。”
送我回學校的時候經過摩天輪下麵,我看著那個巨大的鋼鐵建築發呆,他看了我一眼,把車停在旁邊,然後跟我說:“坐一次好了。”
我搖搖頭:“我怕。”
很久以前,他就帶譚思瑤坐過了摩天輪,那時候我心裏羨慕得不得了。我還跟康婕說,將來等我有男朋友了,我一定也要去坐摩天輪,我一個人坐,他站在下麵用單反拍我的颯爽英姿!
可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我卻怕了。
我無法又或者是不敢確切的表達出我心中的感覺,經過這次的事情,那個橫衝直撞的我已經死了,被一些無形的莫名的力量,以一種無以複加的殘酷,殺死了。
現在的我,隻想雙腳站在踏實的土地上,才能獲得一點點的安全感。
我不知道那些照片是誰拍的,我也不知道這個人的初衷和目的是什麽,我也許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但是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為什麽我會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
我越來越懦弱,為了避免比事件本身更殘忍的真相,我選擇了息事寧人。
我很清楚的知道,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之後,我再也不是曾經那個為了一塊蛋糕就對情敵大開殺戒的程落薰了。
譚思瑤告訴我,那個帖子很快就被管理員刪掉了,過段時間,沒有人會在再記得這些。
我的指甲狠狠的掐入掌心:不,我記得。
最終我還是沒有拗過許至君,跟著他坐上了摩天輪,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依然還是覺得安穩。
可是我自己知道,這種安穩的感覺或許還跟以前一樣,可是此時的程落薰卻已經不是彼時的程落薰了。
我骨子裏有一些什麽東西,已經完全喪失了。
長沙的夜景真美,也許每個城市的夜景都差不多,高樓聳立,霓虹滿目,車水馬龍的大街,渺小如螻蟻的路人。
許至君忽然說:“如果這個世界讓我們變成了病人,我們就要做自己的醫生。”
我看著玻璃外麵的世界,如果此刻,這座城市轟然倒塌,會有多少人覺得此生無憾呢?
他說:“程落薰,那天晚上我第一眼看到你,你一動不動地躺在樓梯間,手腕一直在流血,我真的怕你就這麽死了……”
他的聲音很輕,我的呼吸也輕。
我很後怕,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我就後怕,如果我真的死了,我媽她要怎麽辦。
他穩定了一下情緒之後,接著說:“那個時候我在想,其實很多事情都微不足道,很多事情並重要,坦白說,你對林逸舟……一直讓我心裏很不舒服,我覺得我沒有什麽比不過他,可是你就是更加在乎他,但是那天晚上我看著你,我想,還有什麽比你活著更要緊?”
他頓了頓,沒有了,程落薰,你活在這個世上,這才是最要緊的。
在他說完這番話之後,我沉默了很久很久,我的靈魂好像已經灰飛煙滅了。
是到了這個時候,我才領悟到我的自私,是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明白世上還有這麽一個人,設身處地的為我著想,什麽事情都以我為重。
非要到這個時候,才懂得不應該把他的寵愛拿來揮霍。
我回過身去,緊緊的抱著他,我真的很怕我一鬆手,這個人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我不想再去追究到底是誰在黑暗之中伸出手來捅了我一刀,即使這個傷口在我餘生之中會每日每夜暗自汩汩冒血,我都不想再多提起一句。
無論是誰要傷害我,他的目的已經達到,我的生命已經因此受到了巨大的影響,甚至可以說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知道我以後不會再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我知道以後我不會再輕易接受任何人的親近。
就像一隻原本溫和無害的兔子,在時間的推移之中接受了四麵八方射來的利箭,這些利箭紮根在我的血脈之中,成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於是這隻兔子,就成為了刺蝟,或者,豪豬。
即使是這樣,還是有人懂得我的辛苦和寂寞吧?
許至君,他懂得一隻刺蝟的辛苦嗎?你懂得一頭豪豬的寂寞嗎?
我想,即使他不懂,但他能看到,也足夠了吧。
陳阿姨的身體在慢慢恢複的階段,許至君有空的時候也經常來接我去他家玩。每次他的電話一來,我媽媽眼睛就放光:“男朋友?”
我是死都不把情報告訴敵人的優秀共青團員,隨她怎麽猜,我就是不承認。
不知道為什麽,我很不願意我媽媽知道我談戀愛了。
她這一生,除了我之外,沒有什麽親近的人,我不想讓她覺得連唯一的女兒都要被人搶走了。可是她有時候也會漫不經心的說:“我這輩子其實沒什麽太大的心願了,隻要你以後過得好就行了。”
每次聽到她這樣說,我心裏就很酸。
我總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甚至可以說是蒼老了,這些年經曆的所有事情對我而言都像是拔苗助長,我在這些力量的催發之下已經擁有了一個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的成人所具備的心智,可是在媽媽眼裏,我還是個蠢得要死的小孩子。
也許每個做母親的都這樣想自己的孩子,這不是多慮,這是本能。
就算是剛剛做過一場大手術,陳阿姨看起來也仍然是很有氣質,她坐在花園裏跟許至君養的那條“薩摩耶”玩的,笑容很慈祥,可是我看了就是覺得很心酸,縱然衣食無憂,可是這難道就是理想的生活嗎?
每次看到陳阿姨我都會想起自己的媽媽,這些年,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麽孤獨?
我聽許至君說,自從生病之後,陳阿姨的生活中多了一項愛好,那就是看佛經。
我不解的問她:“你不應該是無神論者嗎?”
她的神色十分淡然:“經過這次事情之後,很多事情都看得比從前通透。對於我來說,佛不是信仰,是寄托。”
有時她也會念一些佛經中的金玉良言給我聽,每次我聽完那些佛語都會陷入深深的思緒之中,但往往許至君會一巴掌扇醒我,然後很不滿的對陳阿姨說:“媽,你一天到晚給她灌輸這些,她要是當尼姑去了我怎麽辦?”
陳阿姨說話也很犀利:“學你爸爸就是了。”
我看著這對母子哈哈大笑,我心裏很明白,在情感上,我也許偏向羅素然,但是在道義上,我絕對支持陳阿姨。
無論在愛情當中經過多少辜負和**,我始終認為“愛這個理由不能使一切傷害變得合理。”
我已經盡量克製自己不要去想起那個人,可是記憶總會見縫插針,有時候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的想,他現在好嗎?他跟封妙琴還在一起嗎?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他不可能停得下來。
後來,我讀《麥田裏的守望者》的時候,看到那段話,才明白我對林逸舟的感情。
有那麽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塊麥田裏做遊戲。幾千幾萬個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帳的懸崖邊。我的職務是在那兒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奔來,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說孩子們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跑。我得從什麽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幹這樣的事。我隻想當個麥田裏的守望者。
我覺得他就是一個在青春裏橫衝直撞的孩子,而我在他生命當中的意義就是做一個麥田的守望者。
這種守望是宿命賦予我的使命,就算他離開了我,離開了我的生命,這個姿態也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愛他需要勇氣,被他愛需要運氣。
我有勇氣,可是我沒有那個運氣。
我並不知道,在我越來越覺得許至君才是命運安排給我的那個人的時候,林逸舟與封妙琴之間已經徹底完了。
封妙琴在最後一次見林逸舟的時候,幹脆利落地扇了他一個耳光,她咬牙切齒地說:“賤人,我恨你!”
林逸舟沒有還手,他笑了笑:“這句話我聽過很多次了。”
封妙琴走了之後,林逸舟決定給李珊珊打個電話,有些事情他想要問問她,可是李珊珊的電話一直處於關機狀態,一直都打不通。
李珊珊之所以關機,是因為她在處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在跟李總談判。
在她的公寓裏,李總陰沉著臉看著她把這些年來他給她買的所有名牌全部堆在他的麵前,包括這間公寓的鑰匙。
經過上次的毒打,她已經是一副無畏的樣子了,她清清楚楚地告訴眼前這個男人,:“我要離開你。”
李總對她的行為嗤之以鼻,她鼓起勇氣說:“我最好的青春已經給了你,現在,我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像別的女孩子那樣,談談戀愛,逛逛街,希望你成全。”
李總走到她麵前,一個耳光扇得她幾乎絆倒在地上,他居高臨下得睥睨著她,語氣是輕蔑的:“跟了我這麽幾年,你怎麽會這麽天真?”
她跪在他的麵前,沒有落淚,也不肯妥協。
她隻是一遍又一遍得重複著那句話:“希望你成全。”
★[5]你不是一樣也做別人的情婦,你有什麽資格說珊珊
大學的暑假很清閑,一點作業都沒有,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上網和吃飯,心情好起來還挑剔一下,說我媽的手藝退步了。
她從來就不懂得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道理,總是要跟我這個年少無知的小女孩計較,隻見她把鍋鏟一甩,你去找你的親爹去吧。
我去哪裏找他呢?他都說得很明白了,沒有我這個女兒啊。
康婕又開始上班了,但是當我問她是在哪個少女品牌站櫃能不能幫我打折時她卻隻用眼神鄙視了我,並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
我窮追不舍地問,她顧左右而言其他:“你這個多啦A夢的杯子可以換了吧,打算用到死啊?”
我白了她一眼,把鄙視的眼神還給了她。
我就是喜歡這個杯子,我就是喜歡多啦A夢,哪怕這個杯子是孔顏送給我的我也照樣用。
我對多啦A夢的喜歡是經過一番抉擇的,那時候我還是跟周暮晨在一起,在多啦A夢跟水冰月之間徘徊的我,為了搞清楚我到底偏愛哪個人物更多一點,我糾結了好久。
之所以下定決心“奠定”多啦A夢是我的最愛的原因,是因為當時我跟周暮晨的一句對話。
我像個白癡一樣在大馬路上對這因為我拉肚子而不肯給我買草莓聖代的周暮晨大叫:“我要代表月亮消滅你。”他無奈地看著我說:“不用代表月亮了,你這個鬼樣子,已經消滅我了。”
我當場崩潰,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喜歡美少女戰士了,我決定把多啦A夢封為我程落薰的“正宮”,誰也不能撼動它的地位。
說起來真丟臉,我看多啦A夢看哭過。
這次,野比像從前一樣被胖虎欺負之後去找多啦A夢幫他報仇,可是多啦A夢很生氣地告訴他要自己解決問題,野比不知道為什麽一直好脾氣的多啦A夢會那麽生氣,其實原因很簡單,它要回未來世界了。
那天晚上野比為了證明自己以後能夠好好照顧自己,讓多啦A夢回到未來世界之後不用為他擔心,半夜三更把胖虎約出來在平時玩樂的空地上大打了一架。
那個深夜的野比有一股亡命之徒的狠勁,最後胖虎被打得落荒而逃。結果,傷痕累累的野比被多啦A夢背了回去,他在精疲力竭之中還對多啦A夢說現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那個晚上野比睡得很熟,多啦A夢坐在滿地月光的房間裏流著安慰而幸福的眼淚。
第二天清早野比起床,窗外陽光燦爛,可是多啦A夢不在了。
我好清楚地記得我看到最後那個畫麵的時候哭得多麽不能自己,比起多年後我為了愛而不得的哭泣要放鬆得多,我為了野比哭,為了多啦A夢哭,為了那種幹淨純潔的童真哭。
如果後來作者沒有應廣大漫畫迷的要求繼續畫下去,我覺得那也是個很美好的結局。
就像野比一樣,我們每個人都要長大,沒有任何人的攙扶,即使在未來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可能會摔得頭破血流,但是,這就是成長的必經之路。
有人說傷痛是成長的代價,但我寧願把它們當成成長的積累。
在羅素然的影響之下,我也變得越來越豁達,命運無所謂好壞,它給我的一切,我都接受。
是災難,我承擔;是福分,我笑納。
突然接到羅素然的電話時我和許至君在王府井看電影,我一邊樂不可支地看著大銀幕一邊吃著好吃的喜之郎果肉果凍。
手機一震我的右眼眼皮就狂跳,我當即斷定——此乃凶兆。
羅素然的口氣是從來沒有過的嚴厲:“落薰,你現在馬上到我這裏來。”
許至君一看到我接的是她的電話,臉色馬上也變得很難看,我想了一下,說:“一起去吧,隨機應變好了。”
走出王府井,許至君去停車場取車,我仰起頭看著頭上巨幅的廣告牌,我喜歡的安妮海瑟代言蘭蔻新推出的香水,經曆了那麽多她卻還是那麽美,八個大字驚心動魄——璀璨紅情,至情至性。
這個世界每分每秒都在變化,這座城市每分每秒都在變化,我們的生命呢,也是如此嗎?
車開到半路,忽然開始下起暴雨。
我看著刮雨器在玻璃上一來一去,輕聲說:“夏天快到頭了吧。”
許至君一聲不吭,他的表情比這個下著大雨的黃昏還要陰沉。
我和許至君趕到羅素然家裏的時候,那裏已經刮過一場“暴風雨”了。羅素然坐在沙發上氣得發抖,宋遠靠著牆壁正在抽煙,落地窗是敞開的,站在客廳裏可以看到窗外的萬家燈火。
許至君冷冷得看著這個可以稱為他母親情敵的女人,我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怕他一時控製不住情緒會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
宋遠看到我帶著許至君一起來,眼神裏陡然多了一些複雜的東西,我向他投去疑問的目光,可是他轉過臉,什麽都不說。
冷場了很久,羅素然起身從冰箱裏拿出飲料給我和許至君,她並不知道我身邊的這個人是誰,盛怒之下也沒有察覺到這個男孩子的敵意。
當然,許至君從小就被許媽媽培養成一個紳士,這種良好的修養在這樣難堪的時候發揮了最好的效應,他禮貌地從羅素然手中接過飲料,輕輕說了一聲:“謝謝”。
我走到羅素然身邊坐下,本想勸勸她先消消氣,有什麽事慢慢說,可是我還沒開口,她忽然瞪著我問:“他不董事,你怎麽也幫著他一起瞞我?”
刹那間我有種穿越到了紅樓夢當中的感覺,我看著麵前的羅素然,有句話差點脫口而出,我不也幫著你瞞著他!
理智告訴我這句話萬萬說不得,一旦說出口了,我跟她好不容易修複的溫和關係就會再次撕裂,重新陷入僵局。
可是我有理智,不代表宋遠還有理智,可能真的是壓抑得快要窒息了,他竟然將我心裏這句台詞搶了過去,像投擲標槍一樣直中紅心:“你對落薰凶什麽!她不是一樣幫著你瞞著我嗎!”
空氣遽然凝結,我看到羅素然的麵孔在一瞬間變得死灰,而宋遠也在說完這句話之後陷入了沉默,傻子都看得出來他後悔了,他後悔自己這麽衝動地去傷害自己的姐姐。
而許至君,他原本輕輕握著我的手,也在突然之間加重了力道,我很清楚這種微妙的變化來源於什麽。
全場隻剩下我一個還慶幸的人,這個爛攤子,隻有我來收。
搶在羅素然開口之前我就對宋遠一陣搶白:“你發什麽神經啊,你是不是嗑了藥人不清醒啊,胡說八道些什麽東西啊,快點跟素然姐認個錯,說聲對不起算了……”
轉過來我又急忙安撫臉色慘白的羅素然:“他瘋了,你別跟他計較,誰知道他說什麽東西呢,你別往心裏去啊……”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自己都能聽出來自己的底氣不足,字字句句當中都透著心虛,我隻希望以羅素然的冰雪聰明,此時此刻不要再在這原本已經混亂的局麵上雪上加霜。
可是她在極度慌亂之下,完全丟掉了往日的淡然和超脫,她哆嗦著嘴唇問宋遠:“你說什麽,你是什麽意思,你跟那個做情婦當二奶的小太妹搞在一起不但不認錯還反過來對我吼?”
這句話像一把烈火徹底焚燒了宋遠殘存的理智,我相信如果有人當著許至君的麵詆毀我,他也一樣會把他從小受到的紳士教育拋諸腦後,狠狠地跳起來問候對方的祖宗十八代。
就像此刻的宋遠那樣,為了維護他喜歡的那個人,因為不能忍受有人羞辱他心裏珍視的那個人,他居然憤怒地對這個人吼:“你不是一樣也做別人情婦,你有什麽資格說珊珊!”
我想,到了我年邁的時候,坐著搖椅看京劇,喝著毛尖品《三國》的時候,閉上眼睛回憶一下自己的一生,我一定會覺得有很多很多片段是我不願意想起的。
比如我去哀求周暮晨跟我和好;比如我看到林逸舟跟別的女人上床;比如我看到學校論壇裏我自己的裸照;比如許至君說隻要我好好活著,他不介意我回去林逸舟的身邊;比如這個晚上羅素然像瘋子一樣扇了我兩個耳光後聲淚俱下地質問我為什麽要將她的不堪告之宋遠。
我捂著臉,我並不覺得這兩個耳光有多重,它們不會比我扇林逸舟的那個耳光還重,它們也不會比我年少無知時打那個叫戴瑩新的女孩子還重,可是我心裏為什麽會那麽那麽疼,那麽那麽,疼呢?
我流著淚看著歇斯底裏的羅素然,我想說什麽來為自己辯解,可是我真的發不出聲音。
扇了我兩個耳光之後,羅素然呆住了,宋遠也呆住了,包括我,我也呆住了,我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氣都花在了流淚這回事上。
然而有一個人,無論什麽時候程落薰受欺負了,被冤枉了,他總會像一個救世主一樣拯救她。
我聽見許至君的聲音在我身後清清楚楚地響起:“羅素然小姐,你弄錯了,告訴宋遠這一切的人,是我。”
羅素然轉過來看著我身後這個目光如炬的男孩子,她沒有搞清楚他是誰。
許至君上前一步,站在我身邊,用我們一貫默契的那個方式使我鎮定下來,再在羅素然已經決堤的狀態上補上一句:“我是許至君,許輝是我父親。”
他永遠那麽有格調,他不說“我叫許至君”,他說的是“我是許至君,”那種篤定的姿態讓羅素然完完全全崩潰了。
崩潰了的她看上去反而比之前要冷靜,她跌坐在沙發上,目光呆滯,再也沒有任何反應。
許至君看了看呆若木雞的宋遠,沉著地攬著我的肩膀,聲音很輕卻很有力量。
他說:“我們回家。”
[6]她說:“我現在隻有你了。”
宋遠揉了揉她的頭發,輕聲說:“我也是。”
從中天國際出來,整座城市透著一股被雨水衝刷過後的潔淨,空氣當中也有植物的芬芳,他揉揉我的頭發,疼愛之情溢於言表。
我搖搖頭:“不痛,真的不痛。”
他直直地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忽然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程落薰同學,有時候看著你,我都替你覺得累,這麽多沉重的包袱,你這一路是怎麽走過來的?”
我的眼淚滴滴答答地掉下來,不,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他說的這句話。
從來沒有人這樣設身處地地站在我的角度為我想過,所有人都知道程落薰生猛,所有人都知道我去KTV必點的曲目是楊千嬅的《勇》,可是沒有人問過我,你累不累?
我好累,真的好累,有時候半夜會從一些很荒謬的夢裏驚醒,夢見自己穿著一身盔甲,周圍全是硝煙和戰火,可是連一個並肩作戰的人都沒有。
活在這個世界上,經曆無數戰爭,可是我沒有一個戰友。
許至君,你看得見我的脆弱,也看得見我的軟弱,你是命運派來守護我的那個人嗎?
或者,你是屬於未來世界,卻因為野比一聲召喚,又回到他身邊的多啦A夢嗎?
我和許至君走了之後,宋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回自己的房間,他脫下身上的CK和Levis,從衣櫃裏翻出一件陳舊的灰色T恤和一條布褲子換上,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到客廳,把車鑰匙仍在玻璃茶幾上。
清脆的響聲把羅素然從木訥中驚醒,她錯愕地看著滿臉怒容的宋遠,下意識地問:“你要做什麽?”
宋遠看著眼前這個急速蒼老的女人們心裏勇氣排山倒海的悲傷。
這是他的親姐姐,父母車禍辭世之後,姐姐一個人擔負起所有的重擔,供他讀書,讓他受教育,給他買一切他喜歡的東西,甚至把自己的車給他開……
他欠姐姐太多了,如果有更好的辦法,他也不願意做出傷害姐姐的事情。
可是還有什麽辦法呢,他們是親姐弟,骨子裏有一樣的偏執和倔強,對待愛情的態度如出一轍——愛,有理由背叛全世界。
他出走之前隻說了一句:“姐,你給我的,我都不要了,我通通還給你。”
半個小時之後,他跟李珊珊在麥當勞碰頭。
李珊珊正用向服務生要來的冰塊敷著臉,看到宋遠的打扮她竟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後她的眼睛裏亮晶晶的。
她說:“我現在隻有你了。”
宋遠揉了揉她的頭發,輕聲說:“我也是。”
許至君的爸爸離開了羅素然這個不亞於重磅炸彈的消息是許至君親口對我說的,我握著手機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喂”了幾聲之後我才從震驚中蘇醒,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那素然姐怎麽辦?”
他也沉默了很久,然後說:“落薰,我關心的是,我媽媽怎麽辦。”
我不能責怪他,畢竟那是他的親生母親,人總是自私的,任何時候先考慮的都是自己。
我想起以前羅素然說的,生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掛掉電話,我做了個決定——我要去找羅素然。畢竟這些年的親近,不是她兩個錯手的耳光就打得斷的。
其實才短短幾日的時間而已,可是當她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那麽清晰地感覺到,她老了。
我們選在太平街見麵,小酒吧有露天的作為,霓虹耀眼,路過的人都是一臉的歡欣雀躍。
置身於這樣的場地,更顯得她無限寂寥。
我剛剛落座,她就將一個印著天鵝標誌的小盒子推到我麵前,我再鄉霸也認識那是施華洛世奇的Logo。
她喉嚨沙啞地說:“算是姐姐向你道歉的小禮物,拿著吧,”
我猶豫著要不要接受這份禮物,她又輕聲問:“那天……疼嗎?”
我急忙搖頭表示不疼嗎其實我也沒撒謊,她如此纖纖弱質,我又皮厚肉粗,能有多疼啊,可是我又怎麽可能直接跟她說,疼的是我的心呢?
她長呼一口氣:“落薰,原諒我,我當時真的是失控了,其實後來你們都走了之後,我自己都覺得很可笑,我怎麽會把這筆糊塗賬算到你頭上,我認識你這麽久,別人不了解你,我難道還不了解你嗎,你怎麽可能會是出賣朋友的人。”
無論怎麽樣,我都覺得她這番話是在褒獎我,還真的挺受用的,氣氛一下子就緩和了。
她喝了一口喜力,說:“其實我隻是遷怒你吧,當時那種場景,急於要找一個台階下,太不知所措了,竟然做出這麽荒唐的事情,我真是不能原諒自己。”
我拿起酒瓶跟她捧杯:“真的沒關係,我一點都不怪你。”
她笑了,她笑起來還是那麽好看,兩隻眼睛彎彎的像月亮一樣,她說:“有段時間我還以為你跟小遠在談戀愛,心想你倒是個好孩子,隻怕他配不起你,沒想到……”
我怕她又難過,連忙岔開話題:“我才不是什麽好孩子,許至君都說我是不良少女。”
“許至君”這個名字一出口,我恨不得咬舌自盡,這世上還有比我更蠢更不會說話的人嗎?活生生把她從一個難堪的話題帶入了另一個難堪的話題。
果然,她停頓了一下,問:“他對你好嗎?”
我點點頭:“挺好的。”
我這說的可是實話,如果我違心說一句“不怎麽樣”,隻怕老天都會看不過眼,一道雷直接劈了我。
可是我沒想到,從來愛情至上的羅素然會說這麽一句話:“落薰啊,我跟你說,你可以圖一個人長得帥,可以圖一個人有錢,甚至可以圖一個人的家世,但是你千萬千萬不要圖一個人對你好。長得帥,有錢,有社會地位,這些東西都是客觀存在的硬件,是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但是如果你圖一個人對你好,那真的就太傻了,他一旦不想對你好了,那你就什麽都沒有了。”
我當即就怔了一下,這麽犀利的話連我媽那種活了四五十年的女人都沒跟我說過,羅素然居然這麽**裸地說了出來,這真叫我有點扛不住。
她忽然伏在桌上哭了,周圍立馬飛來無數探究的目光。
我連忙起身走過去,蹲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連聲問她:“你還好吧,沒事吧?”
她抬起頭來,已經是淚流滿麵了,她說:“落薰,其實我一無所有,但是,我要這個孩子。”
世間塵愛,千篇一律,可是她有這個孩子,即使隻是她一個人的事情,都是一種莫大的安慰。
這個孩子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她深愛,也深愛她,完全用愛延續下去的生命。
許至君的生日快到了,美人雲集天秤座,他就是天秤座的美人之一。當然,美人也雲集雙子座,雙子座的瑪麗蓮·夢露、李嘉欣、張柏芝,哪個不是大美女啊。
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到底要送他一個什麽東西做禮物,他什麽都不缺,這真叫我為難,總不能直接包個紅包給他吧,那顯得我這個女朋友既粗俗又愚蠢。
他倒是對我沒做什麽指望,他說:“你既沒品位又沒錢,送不出什麽新意又不能拿錢出氣,所以就別費什麽心似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事。”
雖然我承認他說得對,但是好強的自尊心不允許我低頭,幹脆耍起無賴:“要不,你生日那天,給你找兩個小姐玩玩?”
他被我哽得半天說不出話,我看著他那個樣子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覺得爽。
可是很快他就報仇雪恨了:“別以為老子跟林逸舟有一樣的愛好!”
我尖叫著撲上去:“你再提一次林逸舟信不信老娘殺了你!”
他也越來越不要臉了,兩手一攤:“殺了我多不劃算啊,你還要坐牢,強暴我吧,我不告你。”
康婕這個損友從來也都沒有什麽好的提議,她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終於遲疑著開口:“你有沒有封妙琴的獻身精神?要不你學學她吧,王菲都是那麽唱的,我把心給了你,身體給了他,今夜什麽都不留下!”
我一掌拍過去:“滾!老娘沒那麽豁得出去。”
說完這句話之後我又有點傷感,等到我年紀大了,兒女成群了,我還是會記得嗎?
在我年輕的時候,我曾經那樣奮不顧身地愛著一個人,我曾經那麽義無反顧地愛過一個人。
直到許至君生日的前兩天,我還是沒有想出送什麽東西好,幹脆就衝到大衛杜夫專櫃買了一瓶“回聲”,這是他一直鍾愛的香水,雖然不出彩,但也絕對不會出錯。
在我精心為許至君挑選生日禮物的時候,對未來即將發生的事情茫然不知。
當我看到站在公寓門口的林逸舟時,我才隱約覺得,或許有一場風暴又要刮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