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你點亮了一盞燈,我靠近一看,那的確是我所向往的世界。

很久以後我才從康婕口中得知她決定離開酒吧的真實原因,而這件事除了我跟陳沉之外,她沒有再對任何人說起過。

“跟誰說都沒用,不能讓事情變得好起來,還有可能變得更壞,所以就懶得說啦。”她是這樣說的。

而當晚陳沉的反應也是嚇了一大跳:“強奸?你說得太嚴重了吧?是不是又想上次一樣,隻是無聊的人惡作劇啊?”

“屁!是真的!我襯衣扣子都被扯掉了!”康婕一激動差點把那張原本就顫顫巍巍的舊茶幾給掀翻了,她語無倫次:“我也不是剛到社會上來混,真的假的我難道分不清嗎?”

頓了頓,陳沉放下手裏的筷子,拉住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就像安撫一隻受驚的雌性小動物:“你慢慢說,慢慢地說。”

那是一個看起來跟往常沒有什麽不同的夜晚,等清潔人員打掃完場地,換好工作服的康婕剛把在賽百味買的三明治當晚飯給解決了,她還順便給李珊珊打了個電話聊了一會兒:“珊珊,現在的夜店都不是你我的天下了,以前我們出來玩,最多也就是化個煙熏妝了,現在的小姑娘不打兩針玻尿酸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來泡吧的,哎,人要服老啊!”

“滾,是你老了,我還沒有!有錢了我也是要去打玻尿酸,打肉毒杆菌,打羊胎素,女明星打什麽我就打什麽!”

掛掉電話的時候,康婕被一個男人撞了一下,手機都撞掉了,她剛想爆粗口忽然想起自己現在是上班時間,隻好硬生生地把那句髒話吞了下去。

對方停下來替她撿起手機,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那是一個你說不出他哪裏不對勁可是看著就是很不舒服的男人,並不算胖的臉上浮著一層叫人作嘔的油光,坑坑窪窪的皮膚,還有典型的因為嚼檳榔嚼出來的腮幫子,還有,白色的襯衣穿在別人身上那麽飄逸,可是為什麽穿在他身上就顯得那麽猥瑣。

電光火石之間康婕知道為什麽了,因為,他,把襯衣下擺,紮在,緊身牛仔褲,裏,腰間那根D&G皮帶的logo金光閃閃。

“真是刺瞎了我鈦合金的狗眼啊。”康婕默默地想。

過了十點,人越來越多了,服務員們也越來越忙了。

就在康婕忙得暈頭轉向的時候,一個同事跑來跟她說,那一桌有人找你,你去看看吧。

從密不透風的亂舞群魔中一步一步艱難地擠過去時,康婕心裏還在琢磨著是誰在找她,難道又是上次那個賤男?

沒錯,又是個賤男,不過不是上次那個,這次是衛生間遇到的那個緊身褲賤男。

我和康婕生平最恨男人穿緊身褲,每次走在街上看到那些下半身繃得緊緊的男生我們都恨不得衝過去把他們打一頓:讓你穿緊身褲!讓你穿緊身褲!

可能是平時鄙視他們太多了,這次遭報應了,當康婕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她幾乎要風化了。

“先生,請問是你找我嗎?”她扯著喉嚨大聲喊。

緊身褲一臉的殷切:“是的嘍,美女,過來喝杯酒嘍。”

他邊說邊用玻璃水杯——對,不是小酒杯——是平時喝水的那種容量的玻璃杯,倒了一杯什麽飲料都沒兌的純百齡壇給康婕,裏麵還丟了兩塊冰塊。

看著他猥瑣的臉,康婕心裏那隻恐龍又在咆哮了:“我X你媽啊!老娘生理期你叫我陪你喝酒啊!他媽的還給我倒這麽一大杯純的,你這不是擺明了要老娘的命嗎!”

表麵上,她隻能微笑著說:“先生,真的不好意思,我們有規定,上班時間不可以跟客人喝酒,你們慢慢玩,我先走了。”

她剛轉身,原本站在她對麵還隔著個桌子的緊身褲男就像會淩波微步一樣,瞬間來到了她的麵前,兩隻手像兩把鉗子一樣死死地卡住她的手臂:“我跟你們經理是朋友,打個招呼就沒事了,就喝一杯,一杯。”

那一刻康婕真的很想破口大罵,喝你媽呀喝,這麽喜歡喝你怎麽不去喝婦炎潔啊!

那是在理智崩潰之前的最後一次警示,她沉著臉,冷冰冰地說:“真的不好意思,身體原因,實在不能喝……”

話還沒說話,酒杯,已經逼到了嘴邊,玻璃杯口碰了她的牙齒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一秒鍾之後,康婕奮力地甩開那兩隻肮髒的手,吼出來的聲音超過了音響裏震耳欲聾的鼓點:“滾開!臭流氓!”

沸騰的人群在頃刻之間,有了短暫的停滯,緊接著,是更火暴地起哄和煽動。

康婕狠狠地瞪了那個傻逼一眼,轉過身大力撥開人群,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沒看到對方因為漲紅的麵孔以及凶狠的眼神。

整個晚上康婕沒再靠近過那一片區域,雖然在員工室被經理狠狠地說了一頓,但她拒不認錯,也不道歉,其實當時她心裏已經有了走人的念頭。

離開這個男盜女娼的環境,她惡狠狠地想,卻怎麽都沒料到就在幾小時之後會經曆那麽一場驚心動魄的事件。

康婕稱之為,被強奸未遂事件。

因為是周末的緣故,下班之後幾乎都快天亮了,同事們三三兩兩地結伴回去了,剩下她一個人無精打采地換好衣服從平時的員工通道出來,剛下到一樓正想拐彎去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點東西吃,忽然被一隻手狠狠地拽了一把,於是重重地倒在了樓梯間裏。

她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外套就被粗暴地扒開了,那雙在幾個小時之前死死鉗製住她的手,此刻帶著泄憤的目的,正預備把她身上所有的衣服都剝掉。

“x你媽!”使出了全身最大的力量,康婕衝著黑暗中看不太清楚的這張臉憤怒地罵著,手腳並用,狠狠地踢打著對方。

沒用的,她太瘦弱了,何況對方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

襯衣的扣子已經被扯開了,這個樓梯是有多久沒人打掃了啊,躺在水泥地板上的她感覺到地上厚重的灰塵都在往她的肺裏鑽,旮旯裏還有蜘蛛網,離她的臉不遠的地方明顯看得出有痰幹了的痕跡。

她忽然停下了掙紮。

真髒,真的,這個肮髒的樓梯間,這個肮髒的城市,這些肮髒的人。

對方原本沉迷於她的掙紮反抗,看到她忽然鬼魅似的笑,不禁也停下了動作。

“你有套嗎?”康婕問。

那個背對著光的男人在這一刻,的的確確被她臉上那種不知道應該用什麽詞語形容的奇異神情嚇住了,好半天,他沒動彈也沒說話。

“問你,你有套嗎?有套就快戴上做了完事,沒套的話就趕快去買一個,我是為你好。”康婕繼續說。

樓梯之間微弱的光線照在她的臉上,這個猥瑣下賤的男人發現她的眼神裏真的有一種不懼的淡定,甚至可以說是胸有成竹。

這一下,他反而慌了:“什麽……你……什麽意思?”

康婕麵無表情:“我們經理沒告訴你嗎,我在這裏做事是為了賺醫藥費的,我男朋友在外麵亂搞把我也傳染了。”

“嗬嗬,你這招對我沒用的。”對方擠出了幾聲幹笑,但手腳卻並沒有動作。

“那隨便你吧,我反正不虧,就當找了免費的鴨。”康婕邊說邊伸手去拉男人的D&G皮帶扣,還沒碰到它,她就被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賤貨。”

從她身上爬起來的時候,對方丟下這句話,然後揚長而去。

她在黑暗中躺了很久,在那段時間裏她的腦袋一片空白,什麽也沒想。

連她自己也不相信,一個這麽蹩腳的謊言,竟然幫她逃過了一劫,是不是因為在這個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真的太深了,是不是在這個傳統道德淪喪的時代,這樣的謊言可信度真的太高了?

她拉緊了身上的衣服,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嘴裏,發出了輕微的冷笑。

“那天早上我很平靜地買了一杯咖啡,從火車站坐早班車回去,像平時一樣,沒有任何異常。”她這樣告訴陳沉。

陳沉麵前的煙灰缸裏已經堆滿了煙蒂,每一根都是燃到了過濾嘴那兒。

在聽康婕敘述的過程中,有好幾次,他差點氣得把茶幾給踢翻,掀翻,氣得差點揪著康婕罵“傻逼”。

可是他忍住了,心裏所有的憤懣和狂怒都被發泄在大口大口吸進肺裏的香煙上。

就算他再粗糙,畢竟認識這麽多年了,曾經也是那麽真切地相愛過,他對康婕還是很了解的,就算他衝她吼,說你這個白癡怎麽不早點說,我找人砍死那個畜生,她也隻會很不當回事地覺得他不過就是逞口舌之快。

他滿腔的怒火都快把自己焚燒了卻還是沒辦法讓她相信,他是真的可以為了她去拚命的。

是的,他們早已經沒有了十五歲的時候,踏著落葉一起爬山的少年情懷,可是在他的心裏,她跟他後來交的那些女朋友多多少少總是不一樣的。

他在別人麵前總是很愛逞能,走到哪裏都是一副老大的樣子,兄弟有事他一定到場,借錢二話不講,出了什麽事大家一起扛。

可是隻有她,真的隻有對著她,他可以嬉皮笑臉地說,借點錢給我嘛。

有些女孩子跟他分手之後越過越不堪,可是傳到他耳朵裏也就當個笑話聽了,唯獨康婕這個家夥,她不可以墮落,她要是墮落了,他第一個動手扇死她。

“算了,沒真的被強奸啦,隻是受了點驚嚇。”康婕看著陳沉越來越難看的臉色,隻好輕描淡寫地安慰他。

陳沉一語不發,突然站起來側身進了逼仄的廁所。

她知道,他是對她有脾氣,怪她沒早點告訴他這件事。

她也知道,雖然她用很平靜的語氣來說這件事,看起來好像真的沒有對她造成什麽影響,但每一個被噩夢驚醒的淩晨,都明明白白地宣告著,這些驚嚇和傷害都鏤刻在生命的底板上,永遠不會湮滅。

很久之後我得知了這件事,第一反應比陳沉激烈多了,我差點沒把手裏那杯檸檬水潑到她臉上!我又是氣憤又是心疼,可越是氣憤越是心疼我就越不知道說什麽,隻能眼淚汪汪地瞪著她。

康婕也真是倒黴,這件事她總共也就告訴了兩個人,結果這兩個人都反過來需要她寬慰。

“有什麽大不了的啊,一個二個好像我被**了一樣。說真的,這事不怪別人,怪我自己,我他媽的就不應該在那種地方混,到處都是衣冠禽獸,憑什麽要別人把你當大家閨秀呢?所以,我沒做啦,你看我現在不是很好嗎,一根毛都沒少。”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已經是廣告公司的職員了,但那是後來的事了。

這個夜晚,陳沉留在她租的這件屋子裏,第二天很早他就走了,當康婕醒來的時候,那張舊茶幾已經被收拾幹淨了,上麵放著一疊錢,昨天簽好的租房協議反麵上寫著幾句話。

“昨天贏了點錢,你拿去吃飯吧,有事給我打電話。垃圾我替你丟了。”

這麽多年,他的字還是這麽難看。

不知道為什麽,那行字在她的眼睛裏慢慢地、慢慢地變得很模糊。

就是在那天早上,我收到康婕的新地址,她說:“樓下有個老信箱,我問過了,可以收,你給我寄明信片吧,我也裝一把文藝女青年。”

我看著那條短信笑了好半天,站在陽台上忽然很矯情地說一聲,大理的清早,你好。

隔壁伸出個頭來,是那個神經病:“程落薰,吃了嗎?”

這不是北京老大爺們最慣用的打招呼的方式嗎?

“沒呢,您呢?”我就是這麽有語言天賦,哈哈。

“那一塊兒吃吧,你換換衣服,要不就把你那地毯披上,穿這麽點兒不冷嗎?”

我突然覺得,兒化音,真好玩兒。

不對,等等!他知道我叫程落薰,我可還不知道他叫什麽呢,我媽叮囑過我,在外麵一定要多幾個心眼,可不能像在長沙那麽沒心沒肺的。

於是,我問他:“喂,你叫什麽啊?”

“陸知遙,身份證上是這個名兒。”他笑了一下。

我本來還想跟他鬥鬥嘴,可是他那一笑,我忽然就蒙了,說不清楚什麽原因,真的,就是蒙了。

拐到一條小巷子裏,我看到一個小小的店鋪門口豎著個牌子,上麵寫著,牛肉麵,餌絲之類的字,我估計選擇也不會太多,隨便吃吧。

我們要了兩碗牛肉麵,出乎意料的好味道,我本來不怎麽餓,吃了兩口之後竟然食指大動。

“多吃點兒,瘦得跟猴子似的。”他說。

“我以前是個胖子……不對,也不能算胖子吧,反正就是不瘦,是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沒吃東西才瘦成這樣的。”

“幹嗎不吃東西,失戀啊?”

他真把我問住了,麵對一個僅僅隻知道他身份證上的名字,聽他唱過兩首歌兒,被他捉弄過幾次的新朋友,我還不想將我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雖然他連我的學生證都看過了。

“嗯,失戀,絕食,就瘦了。”我順著他的意思說。

他有笑了一下,沒說什麽,可是我分明看得出他的意思是覺得我幼稚。

幼稚就幼稚吧,這不重要,反正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沒過去也沒未來,不必在乎他怎麽看怎麽想。

吃完早餐又不知道幹嗎了,一前一後閑散地遊**著,我估計他是在看滿大街的美女,當然,我也是。不料想他突然回過頭來問我:“你接下來有什麽計劃?”

“啊?我啊……去買點明信片吧,然後找個地方寫好寄了。”

“不是。”他“嘖”了一聲表示我誤解了,“不是問你待會兒打算幹嗎,是問你接下來還打算去哪些地兒,是不是待幾天就回長沙?”

“不知道……”

我忽然停下了腳步,呆呆的,怔怔的,看著他,那一瞬間我的腦袋裏好像刮起了一陣風,把原本井然有序的一切都打亂了。

我發現我真的不能去想規劃,計劃,打算這些東西,一想這些我就頭痛,就本能地想要逃避。

陸知遙也停下了腳步,轉過來看著我,靜靜地看著我。

我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麽了,這個人好像手無寸鐵地就把我原本費了好大的勁才整理好的世界給打亂了,他就這麽隨隨便便地問我一個問題,就把我弄得心煩意亂。

這到底是怎麽了?

我在一家書店裏選了好半天,才選中了幾張明信片,不同於我們平日買的那些花花綠綠的卡通圖案,這些的背景

很久沒寫字了,拿起筆來覺得有一點兒別扭,但是我還是盡力工工整整地在背麵寫著:我住的房間有一扇小小的天窗,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月亮。有一天我想起一句話,我所有的失去都是關於你,我忽然覺得,執著也有執著的快樂,是那些不執著的人無法體會的。

真的是太久沒有用筆了,寫出來的字真難看,我舉起明信片推遠又拉近,算了,遠看還行,也別太苛刻了,於是又鄭重地在收件人的地址後麵寫上康婕的名字。

在給所有我答應要寄明信片給他們的朋友都寫完了之後,還多出來一張,是我特意多買的。

填上了我曾拿著開啟它的鑰匙的那個小公寓的地址,我不知道能不能寄到,但我知道這一定是一張無人查收的明信片,如果它不在途中因為各種各樣的意外遺失的話,那麽它最終的歸宿也就是那個再也不會有人開啟的郵箱。

收件人是林逸舟。

我隻寫了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曾有過你,我不知道這對我是好事,還是壞事。”

在郵局把所有的明信片一起投進郵筒之後,我又不知道要幹嗎了,正好看見一間甜品鋪,就順便進去坐了一會兒。

菜單上琳琅滿目地陳列著很多甜品,我隨便翻了翻還是照習慣點了份楊枝甘露。

以前我跟康婕很喜歡吃一家飯館的蓋澆飯,我第一次去的時候點的是魚香茄子,在康婕把菜單上所有的蓋澆飯都吃過一遍之後,我還是隻吃點魚香茄子。

康婕說我就是那種破殼的時候看到什麽就把什麽當媽媽的動物,第一眼喜歡的東西就會死心眼喜歡一輩子。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樣好不好,但是我就是這個樣子,我拿自己也沒辦法。

我一勺一勺耐心地挑著碗裏的杧果,隔壁兩個男生聊天的聲音有點兒大,我聽了半天之後,忽然對早上陸知遙問我的那個問題有了一個清晰的答案。

回到旅館路過他房間的時候看到門是敞開的,他正抱著筆記本電腦上網,我站在門口叫他:“喂。”

他轉過臉來看著我:“喂什麽喂,不是告訴你我叫什麽了嗎?”

“可是直呼其名也不禮貌啊。”我說。

“那你叫喂就禮貌了?”

這個人怎麽這樣啊,比我大這麽多也不讓著我一點兒,我看他對別的姑娘挺客氣的嘛,包括那個前台小妹都說他人好,幫她修電腦,怎麽就這麽喜歡跟我較勁兒呢?

“算了,叫什麽都不要緊,反正過幾天你就看不到我了。”

我說完這句話,他把電腦放下了,穿著人字拖走到我麵前鄭重其事地問我:“什麽情況?你要回去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離得這麽近,我這才發現他蠻高的,比我高出一個頭,我跟他講話必須稍微仰起一點兒頭。

“不是,我要去西藏。”

沒錯,我在甜品鋪聽到那兩個男生在商量進藏的時候,心裏就立刻作出了這個決定。

我要去西藏。

雖然我從來沒有一個人去過那麽遠的地方,不像許至君讀初中的時候就已經跟著他父母遊過了歐洲,但是當我決定去西藏的時候心裏沒有一點兒顧慮。

好像這個決定早就已經在那裏了,隻是在等著我看到它。

陸知遙看著我,他的瞳孔像兩隻琥珀包裹著我的樣子,過了半天,他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吃飯去吧。”

後來我回想起來,陸知遙跟我說過的最多的話就是,你餓不餓?吃了沒?

我不知道為什麽他看到我就會想起吃飯這件事,是我長得讓人很有食欲還是怎麽回事,當我把這個問題拋給他的時候,他輕描淡寫地說,沒有為什麽,就是一個人吃飯很悶。

但就是在那段時間裏,我的臉上原本消退了的嬰兒肥漸漸地回來了,在我們最後分開的時候,他拍拍我的臉說,程落薰,你還是胖點兒好看,我剛認識你的那個時候,太瘦了。

我站在比我高出一個頭的他麵前,聽到那句話,眼淚嘩啦嘩啦不能抑製地流了出來。

“真的決定進藏?”他替我開了瓶啤酒。

這種啤酒的名字叫做風花雪月,跟我以前喝過的味道都不一樣,我仰起頭大口大口地灌了幾口之後擦了擦嘴:“是啊,已經決定了。”

“真是巧了,我也要去。”

“你?”我睜大了眼睛。

“嗯,滇藏,川藏,新藏,我都走過了,隻有青藏這條線沒走過,正好有朋友想去阿裏,我陪他們走一次,你要不要一起?”

坦白講,那一刻我的思維是有短暫的停頓,我在腦海裏拚命地搜尋關於“阿裏”的一切,可惜我匱乏的地理知識沒有給我一點有價值的信息,那是什麽地方?我僅僅隻知道孔繁森曾經在那兒工作過。

“阿裏的平均海拔都有四千多米,基本算是無人區,但有很多野生動物,我三年前走新藏線的時候看到成群結隊的藏羚羊、黃羊,瑪旁雍錯邊還有很多黑頸鶴,對了,那年我還在岡仁波齊轉了山。我們這次打算走青藏線進藏,從拉薩出發,走新藏線到新疆葉城,再去南疆逛一圈,你要不要一起?”

我怔怔地看著他,在他說出這一長段話的中途有好幾次我都想打斷他問,什麽東西?藏羚羊我知道,可它們不是生活在可可西裏嗎?

還有那個什麽錯?錯錯錯?是什麽東西?

岡仁波齊是什麽?轉山是什麽?

可是我不敢開口,雖然我很無知,但至少我還知道要掩飾自己的無知。

過了半天,我也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你幹什麽的?”

他哈哈笑:“我什麽都不幹,瞎玩兒的。”

那天我們回旅館的時候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穿著單薄的襯衣有點兒發抖,他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問,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冰涼的手。

我說不清楚那是怎麽一回事,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冒犯,可是我沒有掙脫也沒有甩開,而是安安靜靜地跟著他走在滑溜溜的石板路上。

各自回房之前,他跟我說,你再想想,不用急著回答。

我低著頭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裏有一種很難定論的情緒,像一條細細的絲線勒住了我的心髒。

很久很久以後,當我回歸到正常的生活,走在長沙熟悉的街上不再被突如其來的悲傷擊中,不再看到電腦桌麵上那張我們牽手的照片就流下淚來,不再跟朋友聊著聊著天就不由自主地提起他的名字,說起在那段日子裏所經曆的一切的時候……

我才可以在寫給他的信裏坦率地講,你不會明白,當時聽著你用平淡無奇的語氣說起那些我隻在學生時代的課本中接觸過的名詞的時候,我心裏有多麽震撼。你讓一個終日沉溺在自憐自艾的情緒裏的女孩,在一口很深的井底,猛然抬起了頭來。

我當初之所以決定跟你走,不是因為你帥,不是因為你多麽有才華,更不是因為我當時還不了解的你那些輝煌的過去和光明的未來,而是因為你點亮了一盞燈,我靠近一看,那的確是我所向往的世界。

兩天後的晚上,我坐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看著他叼著一根煙配合著一個唱歌的男生打著手鼓,我們的眼神始終停留在對方的臉上,目無旁騖。

“我去拉薩等你。”人散了之後,我對他說出了我的最終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