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楓一共提出了四個問題。

在林立看來,這四個問題其實都不是問題。

夏雲澤手裏是隻有十萬精兵,但並不等於防守邊境的,就隻這十萬人。

前天的晚宴上,莫子楓還說,一旦交戰,皇上能再派過來三十萬或者五十萬大軍呢。

隻要夏雲澤想,這些軍隊可以提前拿過來的。

就算不是全部,十萬總是能拿到的。

千裏突襲,北匈奴以逸待勞就會贏了?這本就是謬論。

如果這都成立,不就是說進攻方隻有失敗一條道路可走?

北匈奴如果在草原圍困夏雲澤的軍隊,就不會前來攻打城池,自然也沒有趁城池空虛突襲一說。

而被北匈奴的軍隊在草原圍困,這也不應該是夏雲澤的風格。

夏雲澤不主動出兵的真實原因可以有很多,以上那些,也不過就是其中的假設。

但林立還是問道:“那百姓呢?明知道他們會打過來,會禍害百姓,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

林立問得心平氣和,仿佛就是敘說一件很簡單很普通的問題,也仿佛這個問題隻要隨口就能得到答案。

莫子楓歎口氣:“林秀才啊,有些事情不是想和不想就能解決的。

邊境上的事情,不是那麽簡單的。”

林立看著莫子楓問道:“莫大人想必是見過被擄掠過的村子的吧,想必也見過正在被擄掠的村子的吧。”

林立要問的是什麽,莫子楓能想到,他等了一會,卻沒有聽到林立繼續詢問。

莫子楓好一會才回答:“林秀才,你若是留在這裏幾年,這樣的事情就也能見得很多了。”

見多了,就從最初的憤怒,逐漸轉為了習以為常。

“我記得和林秀才說過,今年冬天,北匈奴連著幾場大雪,凍死了許多牛羊。

沒說的是失去了牛羊的北邊牧人,翻身上馬,就成了匪患,越過邊境,殺進了村子。

他們沒有了牛羊,無法上繳給北匈奴貴族足夠的牛羊,那就要用銀子或者女人、奴隸來湊數。

你知道嗎,大夏的一個女奴,才抵得上一隻羊的價格。

三個男人,夠得上一頭牛。

就在過年的那幾天,一個村子才被屠了。

村子裏的男女老少、雞鴨豬狗,沒有留一個活口。”

莫子楓冷漠地說著:“我們都知道是北匈奴的匪患做的,可我們知道的時候,村子裏的屍首都已經凍硬了。

我們甚至不知道慘禍發生的確切時間。

這還是在兩國交好的情況下——林秀才,城外的集市裏,大夏子民和北匈奴的牧民還互相笑嗬嗬地拍著肩膀。

每一天都有牛羊從北匈奴交易過來,又有布匹從大夏交易過去。

包括用林秀才給的方子精煉出來的白糖。

幾個偏遠的村子,數十口或者百口的人命,換來邊境兩邊幾十萬百姓一個冬天的平安。

等到開春了,冰雪融化了,草原的草綠了,就有可能又是一年平靜。

林秀才,若你鎮守邊境,你會主動挑起兩國交戰,讓整個邊境的所有百姓,流離失所嗎?”

林立拿百姓生命質問,莫子楓就拿邊境的平安回答。

對任何人來說,都是舍小取大的。

幾百人的性命換來幾十萬甚至更多人的平安,不是天經地義?

林立直視著莫子楓,壓下心中滿腔憤懣:“是,對整個邊境來說,是平安了一年。

可對那些慘死和被擄掠的百姓呢?是家破人亡,是奴隸一生,是生不如死。

我隻以為軍人的職責是保家衛國,原來軍人的職責裏,還有以百姓生命,換得一年平安的說法。”

莫子楓無言以對。

戰爭,從來都不是兒戲,從來都不是簡單的打或者不打就決定的。

他何嚐不是想要邊境百姓永久平安。

然而站在這個位置上了,看到的多了,想得也多了。

他看著林立,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隻是從前的自己,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這麽平靜。

“莫大人,我有些乏了。”林立主動終止了這段談話。

他還需要再想一想,再好好想一想。

他也是莫子楓口中可以舍去的百姓之一,他不想也被舍去。

莫子楓站了起來:“林秀才好生休息,我晚上再過來。”

平心而論,林立知道他不該對莫子楓生氣的。

莫子楓是夏雲澤身邊得力的人,每天裏不知道有多少事要過問,要忙。

可每天還會前來他這裏兩次,對他,莫子楓做得足夠了。

隻是,林立隻覺得憤怒。

他給了夏雲澤豆腐、白糖方子,是為了借力保身。

可曲轅犁是為了百姓。

眼下北方春季快要到了,南方春耕已經開始,可曲轅犁呢,還不知道在哪個倉庫裏睡大覺呢。

曲轅犁推廣出去,才是真正的利國利民,對百姓國家有益。

可曲轅犁還是被作為了政治工具,作為夏雲澤政治上的博弈工具。

幸好他這次帶來了酒精和左輪連弩,幸好他沒有將肥皂拿出來。

火藥呢?林立再一次矛盾起來。

林立不得不承認,他無法在知道邊境現狀的情況下,還能無動於衷。

因為權衡之下,他知道邊境的勝利,會帶給夏雲澤什麽……吧?

主動出擊和入侵反擊的效果怎麽能一樣呢?

夏雲澤,怕是恨不得北匈奴會提前進犯,這樣不但師出有名,還會在政治上的博弈中占據上風。

夏雲澤會贏的。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自古一將功成萬骨枯。

林立想明白了。

火藥早晚會出現的,但不是現在。

林立知道他變了。

不再是前世熱血青年,變得世故城府了。

環境真的會改變人。

環境真的會讓人學會如何自保。

林立安撫著自己,重新翻開背熟了的《中庸》。

果然心性變了,對《中庸》的理解也就更深一層了。

難怪師父要自己先背誦《大學》、《中庸》,就是要在自己博學的前提下,學會中庸之道,平衡之術。

可人生哪裏來的那許多平衡呢?

林立的病拖了三天,熱度才算完全退下,又養了兩天,林立才再次著手離開。

這幾天病中,林立感覺到江飛不在身邊的舍手。

半夜裏沒有人進來給他添炭,也沒有人在他醒來時送上熱水。

王成和崔亮一樣是個好的護衛,卻不懂得怎麽照顧人。

林立深深地感覺到了江飛不在身邊的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