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月清霜夜訪君
兩個人步行穿過清風橋,往鎮東而去。冬夜的天穹上,嵌著幾點寒星,像幾隻眨動的眼睛,不錯過世人每一個微小的舉動。
小紅呼出的每一口氣,都裹著大團的白汽。離了灶火,她感覺寒冷無比,隻得跺著腳搓著手往前跑。
客如歸客棧兩行紅燈籠高挑門前,小紅不避閑人,徑直走進走,向夥計問明華城來的江公子住在哪一間。隨即,轉身對無心道:“我看你就留在這裏隨便玩兒吧,我要跟人談事情,實在不能帶你進去。”
無心吸了吸鼻子不屑道:“又是見他。被關蒙知道了,準會從華城連夜跑來,把那個人從輪椅上揪下來暴揍一頓。”話是這麽說,一場發生在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與殘疾人士之間的決鬥,他實則對誰輸誰贏毫無把握。
小紅上了樓,依號數一間間找過去。她原以為,江清酌坐著輪椅,行動不便,不會住在樓上,沒料,他卻選了個二樓望河景的好位置,真是不怕麻煩。
小紅輕手輕腳地前行,經過一間亮著燈的房間時,聽見裏頭傳來物件磕碰聲,伴有少女清脆的數數聲。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小紅心中好奇,暗中點破窗紙向裏觀瞧,沒想到房間坐著的竟是蘿卜姑娘。
那姑娘麵朝門口,坐在桌邊,桌麵上一錠錠銀元寶,在油燈下耀著白光,元寶旁邊有一個灰布包袱皮,半鬆半含地兜著什麽,小紅再定睛看去,竟是盤成一堆的雪白珍珠鏈子,翡翠耳墜子,白玉發簪。
這一下讓小紅吃驚不小。蘿卜姑娘這麽有錢,難怪住得起客棧的上等客房,可她這麽有錢,何必去萬壇金踩麥粉呢?也許,她是夜入豪宅劫富濟貧的俠女?白日裏盡用窮人家的營生來偽裝身份?
一邊費勁心思揣摩,一邊轉身要再往前,忽然發現身後立了一個黑影,小紅驚得差些尖叫起來,忙咬住手。
隻見一個身形高大敦實的男子立在小紅麵前,因是逆著月光而立,看不清楚麵容,隻覺得他的身材比古大巴還闊出三圈,隻是沒腰,黏上毛就是大狗熊。那種狗熊她也隻是曾經見走江湖的藝人用鐵鎖鏈鎖了表演雜戲,這個人可沒戴鎖鏈,三更半夜,一聲不吭往別人身後一站,不嚇出人命來才怪。
那男子並不說話,趁小紅還未嚇得逃走,將身子無聲地後退了一步,讓出一條道來,手隨著往身後一比,示意小紅向那邊走。
小紅怕驚動客棧裏的人,吵鬧起來,暴露了蘿卜姑娘的俠女身份,見那大狗熊也似的男人不像有惡意的樣子,便隨他的指示走了幾步,到了蘿卜姑娘隔壁門前,一看房號,正是江清酌所住的那間,可裏頭並無燈光。
她駐足詫異地看著那高大男人,此時她走到了可以看清楚他的位置,月光下,隻見此人是個青年男子的麵目,沒有蓄須,可五官粗笨,手掌也有蒲扇大小。那男子上前,為小紅打開門,又作出了個“往裏請”的手勢。
小紅一走進房間,房門立時又被那男人關上了。她皺了眉頭,有些不放心,正要重新打開門,卻聽見裏麵一聲清冷的召喚:“剛進門,怎麽又要走?”
小紅開門的舉動一僵,緩緩轉身,看見江清酌坐在窗前,就著月色細看一盤棋局,手中拈著一枚棋子。他連看也沒看她,就又開口道:“方才指引你來的是我的啞奴,他不能說話,相貌粗醜,沒嚇著你吧?”
小紅失笑,立在原地說:“怎麽會呢,江公子手底下,盡是些奇奇怪怪的人,早讓人習慣了。”
“你過來。”他總算將棋子放回草編的棋簍裏。他好像總是嫌她站得太遠,總是喚她走過去,離他近一些。
小紅依言走了幾步,到了他麵前,看清楚那一副圍棋的棋子。從前在駱家,也是曾使喚過一些好東西,認得那黑子是墨玉,白子是羊脂白玉,打磨得粒粒圓潤,油光水滑。棋盤是堅硬的紫檀木所造,有著天然而成的華美的紋路。光著一副棋子棋盤,用豆腐坊三年的收入也買不起。她不由暗歎一聲。
江清酌見她望著棋盤歎氣,也不驚奇追問,靜靜地坐了好一會,才問:“小紅姑娘月夜造訪,難道是來觀賞這個棋盤。你若喜歡,拿去便是。”
小紅搖頭歎道:“我不會下棋,拿去,也隻能用它打麻雀。”
一句話,說得江清酌竟微笑了一下,他見小紅不肯先提正題,便還是耐心等候。
終於小紅說道:“我稀裏糊塗地踩了五天的麥粉,還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呢。你告訴我,我就考慮一下去華城的事。”她不問趙掌櫃的慫恿是否是他的慫恿,不問他處心積慮引她入華城是什麽緣故。她都不問,她怕問出來,顯得太在意了,傻氣騰騰,被他笑話。
江清酌重又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把玩,大方地說道:“你們這五天來做的活,名喚踏曲。用藥湯調和麥粉,在曲框裏踩成型後,切成塊,用舊曲末滾了角,堆在溫暖幹燥處保存,就是酒曲了。將酒曲與蒸熟的糯米拌勻了裝入缸中即可釀製成酒。”
“就這麽簡單?”小紅不相信。各個酒坊都有造酒的秘訣,怎麽能輕易就講給外人聽?他所說的一定是最基本的法門,是最劣等的早釀酒師傅都知道的東西吧?
江清酌笑道:“造酒一事,古法傳承,又不斷演化,到了先今不知翻出多少花樣來,你是指望我一語道盡?這可難煞我了。再者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你若真有興趣,倒可去酒坊裏廝混些日子,但有疑問,江某直言回答,定不藏私。”
江公子恁得是有本事,拐了個彎,還是在拐小紅去華城。
小紅不搭理他這茬,自管自問她的:“這次為什麽非要找女孩子來做踏曲的活?這次做的是什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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